写豆腐块的想法是哈文中提出来的,他是我初中的同学,在固城医院当眼科大夫,三十二岁的人,不知道是先人哪辈子做了亏心事,上帝要惩罚他,让他提早秃了顶,他也不戴假发,不戴帽子遮掩,只把后脑勺残存的几根,留得长长的,从后面提过来,覆在头顶上,其中的一缕甚至能搭在右眼的眉毛上,为了保护,他还在兜里揣一把小梳子,有事没事梳一梳。上初中二年级的时候,我们俩是同桌,经常逃课,惹怒了班主任,就被发配在教室的后排。数学老师是个高度近视眼的老头,上课总是讲错例题,为人和善,从来不提问、不检查作业,这就给了我和哈文中很多自由活动的机会,哈文中说,老黑,咱们抽王八。我说,老哈,咱们下棋。我们就在数学课上时而抽王八、时而下棋,像是进入了世外桃源。有一次,哈文中趁我打盹的时候,偷偷玩******,被我发现了,为了贿赂我保密,他就告诉我,他的毛毛比头发长得好。我说,只要你以后听我的话,我就给你保密。所以,哈文中就成了我的尾巴,一切行为全在我的掌控之中。当然,为了我们的友谊,在我们一起逃课的某个风和日丽的午后,我躺在山坡的麦地上睡觉,他偷看了我的******,然后叫醒我说,咱们俩的******怎么长得不一样啊。从那以后,我们就扯平了,成了好得要命的朋友。
在老哈梳头的时候,我就奚落他,鸟不拉屎的地方,再梳,也长不了毛。我没想到,时隔多年,他仍然还是那么好的脾气,我就羡慕起他的女人邵月阳来——人这一辈子,若是能遇到顺心顺手的另一半,也算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固城医院的眼科,说白了,就是个摆设。乡下人,眼睛出了小问题,都不当一回事,等出了大问题,固城医院的医生老哈也没有一点办法。眼科因此就成了医院的清水衙门,除了能拿到基本工资之外,奖金无从谈起。穷则思变,眼科的大夫就大多数在外面开了私人诊所,中西医结合,专看疑难杂症,有几个人在固城竟然混得小有名气,纷纷在重要地段置了产业。唯独老哈是个例外。他不小心被任命为眼科主任,就和别的大夫不同了。老哈说,他是领导,他就要坚守阵地,万一哪天,他直上青云,成了院长也说不上。老哈就这样悠闲地上着班,悠闲地在固城的各个角落瞎逛,悠闲地找机会与人喝两杯。喝酒成了他的主要爱好,因着划拳好、酒量大,在固城也有不小的名气。真所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只要有名就成,这是老哈的口头禅。
老哈说,我这辈子就算是完了,你还年轻,好好努力吧。我不想和老哈谈论这样无聊的问题。我只是心里不安,正是收获的时节,我却像个死人一样在固城瞎混,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我说,我要找个事做。老哈打着酒嗝,用小梳子梳着头,歪着脑袋好一阵子,突然说,你写文章吧。我一听就想笑。我说,你是要我死啊,这年头写文章还能挣钱。我上学的时候作文写得好,语文老师经常把我的作文当范文来读,还信誓旦旦地给大家说,我如果好好写,将来是要当作家的。这话我记得,老哈也记得。他说,你有基础,又是中文专业的研究生,写文章是信手拈来的事。我说,我就是天女散花,也不能靠着这个吃饭,那会饿死人的。老哈不屑地瞪了我一眼,说,就给报纸写段子,就天女散花,不愁挣不到钱。他列举了一些靠这个发财的例子,还说,弄不好,将来写了畅销书,钱也就天女散花般地来了,再若不幸,获个诺贝尔奖,还愁跳不出鸟湾,还愁没有女人给你生娃啊!
我被老哈的一通说弄得激情燃烧了,就和老哈去了旧家具市场,花了二百块买了一套木质的桌椅。房子距离市场不远,老哈建议我们抬回去,我为了省钱,就跟着老哈深一脚浅一脚地抬着走。太阳明晃晃的刺眼,老哈醉醺醺地哼哼唧唧,嘴里发出古怪的声音,像叫春的猫儿扣抓着桌面,走了不到五十步,老哈就受不住了,撂下桌椅,掀起短袖的前襟擦脸上豆大的汗珠,他满脸通红,肚子上的赘肉压住了皮带,像生产后没有恢复好的女人,当然,老哈的赘肉还表现在脖子上、屁股上、大腿上等几处要害,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个浑圆的皮球。头上的一缕毛发也混乱了,前言不搭后语,头顶光秃秃的,一只苍蝇在附近伺机而动。老哈后悔极了。向我要了一支烟,他说,早知道这样,我宁可让你住到我家里去。我说,早知道这样,我求之不得。我嘿嘿地奸笑了两声。老哈就会意过来,他说,就怕你没那个胆,我倒无所谓。我说,那好,等哪一天我找不到媳妇了,就取来用用。老哈仰头一笑,说,用用何妨?他慢慢悠悠地吸着烟,脸上挂着说不上由头的微笑,脸上的颜色竟然缓和了,没之前那么红得厉害了,头顶上发出明灿灿的光。我见他这个样子,就来气了。你个****的,邵月阳那么好的一个女人,你竟然这么轻薄她,总有一天她会跟别人跑的。老哈依然笑眯眯地说,就怕她不跑呢!说完,把吸完的烟屁股一弹,在阳光下划出一条精致的抛物线。
我和老哈已经多年不见了,在我上学的几年时间里,为了学费和生活费,我一直在城市里挣扎。七八年中,我待在家里的时间不足十天。我的所有同学中,除了老哈与我有为数不多的联系之外,其余一概舍弃了。老哈倒是一片坦途,初中毕业之后,上了省卫校,本来没想着在政府的任何机构混饭吃,他父亲的想法是合乎现实的,他阻止了老哈要上高中的想法,他老人家说,即使上了高中,按照你的成绩也不一定能考上大学,即使你勉强考上了,等毕业了,社会说不定都跑到什么地方了,你再回头来看,还不如你当初的选择,不如趁早学个医生,迟早有你一口饭吃,学个本事才是最要紧的安身之本。老哈听了他当兽医的父亲的话,想着毕业之后在村子里开个诊所也能度日。不曾想,等毕业了,却有了转机。当时余副市长的老婆的娘家侄女刚好也在卫校毕业了,余副市长执拗不过老婆的死缠硬磨,就四处走动关系,市上突然间改了政策,把这一起的十四个人招考了一次,莫名其妙地都分配在了卫生系统,保了一个铁饭碗。老哈的父亲在市上有一门远房亲戚当局长,就花了钱,把老哈弄进了固城医院。老哈的父亲因此逢人就说,老哈是一员福将,这辈子自有贵人相助。老哈果然一如他父亲说的那样,没费什么周折,就轻而易举地娶了邵月阳。老哈后来轻描淡写地对我说,他当初因为邵月阳没有工作而不愿意这门亲事,但邵月阳的父亲和老哈的父亲是故交,因了老哈是有福之人的诱惑,邵月阳的父亲就主动投怀送抱,要和老哈联姻。老哈的父亲就又语重心长地开导老哈,结婚就是过日子,只要和和顺顺的,就是一辈子的幸福,挑挑拣拣到最后也不见得好。老哈见老人家对邵月阳十分中意,再加之邵月阳也有几分姿色,便答应了。邵月阳也真是争气,天生好脾气,孝敬公婆,为老哈生了一儿一女,两个孩子都上小学了,一家人和和美美,风平浪静地过了好多年。老哈如今算是春风得意,在固城有房子两套,父母健在,家有娇妻,回家径直往沙发上一躺,自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好不叫人羡慕。
我不明白,如此惬意的老哈,怎么能这样不疼惜邵月阳呢!我在鸟湾小学上班之后,周末经常跟着老哈在固城浪荡,一起喝酒,一起唱歌,一起聊女人。他给我找了一间眼科的病房,我就住在里面,像住招待所一样,困了,往里面一躺,醒了,拍屁股走人,满屋子的垃圾自有眼科闲得无聊的小护士收拾。若是我的时间允许,我就可以在那儿常住。而我现在之所以要自己租房子,完全是出于搞对象的需要——我总不能把女朋友领到病房里搞吧!我经常和老哈在病房里通宵达旦地聊天、喝酒,天南海北,把憋了将近十年的话一遍一遍地说给对方听。老哈说,你来了,我就活了,不然,真会憋死的。我问,这么多年,你别的朋友呢?他喝着啤酒,摇摇头苦笑,良久才说,这年头,知音难遇啊!他总是欲言又止,我每每提及,他就把话头转向一边。我觉得他有无法诉说的伤心,就再也不问了。我举起酒瓶,向他致敬。我没向他表达我的意思——我何尝不是呢——鸟湾小学那是人待的地方吗?
我和老哈厮混,饿了,就跟着他回家吃饭。我就见到温顺而饱满的邵月阳。皮肤白皙,面带微笑,剪着时尚的短发,乌黑蓬松,一抬头,稍稍向后一甩,就能让人马上想起某个洗发水的广告,从我身边经过,我闻到了久违的薰衣草的香味,那是我记忆深处的痒——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喜欢那样的味道了,但每次闻到,总能精神一振,一股清凉便从身底冒出,某个时候,甚至能叫人想入非非。邵月阳做得一手可口的饭菜,对于我的侵入,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排斥,反而有欣欣然然的意思,越加对老哈关怀备至。我就偷着对老哈说,你****的,知足吧!
可老哈现在的样子是一点都不知足!
老哈说,叫辆车子吧,他又点了一支烟。我说,已经不划算了,再坚持一下,我们就能到了。老哈瞪了我一眼,说就算是搞扶贫了。没奈何,只好又抬着走。等过了一个垃圾点,我们迅速地穿过了蚊蝇覆盖的半条街道,老哈的脸色就发紫了,像一块猪肝,他憋着一口气,不愿和我说话。刚巧旁边有一个台式奶茶店。我说,咱们喝一杯奶茶吧。老哈一听,没说话,就放下桌椅率先进去了。阳光打在玻璃门上,我迎着反射的亮光就看见了做奶茶的女子,穿着背带的牛仔短裤,套着白色的短袖,光脚穿着粉红色的拖鞋,头发高高隆起,皮肤不太白,却光滑得泛着亮光,脂粉擦得有点多,脸色格外的好。阳光刺得我的眼睛半眯着,我的目光就落在了她修长的腿上,我想,裤子也太短了吧,若再短一点,会是什么样子?这样想着,就发现她瞪了我一眼,传来不屑的眼神,她大约认为我当时的眼睛就是所谓的色眯眯吧。我心想,这简直就是个****。我没有回避她,对于这样轻佻的女子,我有自己的办法——你都不怕,我还怕什么。于是,我就盯着她的眼睛看。这家伙也是头犟驴,竟然迎着我的目光,气愤愤地盯着我看。我们就僵持上了。但同时我也发现,她是个女子,不是那种生过孩子的已婚妇女,固城的已婚妇女这时候多数人会对色眯眯注视她的男人报以友好的微笑。后来,她竟然拧着脖子,斜眼瞪着我,我知道她已经招架不住了,可我仍然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我就不信我一个三十岁的男人犟不过一个黄毛丫头。老哈喝着奶茶,惊讶地看着我们,像一个不明就里的孩子。
她斜着眼问老哈,这人是谁啊?
老哈说,我的朋友。
她转而向我,说,是个流氓吧。
我已经看出了她眼中和内心的松弛,我笑笑,说,看的就是流氓。
她扑哧一下笑了。老哈说,这是米雪。我走进去,说,我是老黑。然后端起那杯做好的奶茶,美美地吸了一口。
3
喝完奶茶,我要掏钱,米雪说就算是她请客了。我觉得不好意思,偏要给她。米雪说,那你给我写一首诗吧。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我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这种状态让我很尴尬,动辄就脸红,这对一个男人来说是十分不应该的事,况且是像我这样皮肤白皙的男人,即使那些蓬勃生长的满脸胡须都不足以掩盖我的尴尬。米雪又扑哧一声笑了,她说,你怎么像个中学生啊。我当时就恨老哈口无遮拦,怎么能动不动就对别人说我是个作家呢。我还没写过一篇像样的文字呢,就给我戴个大帽子,那是要压死我的。我瞪了一眼老哈,却发现老哈的醉态越加明显了,奶茶从口角流出来钻进了脖子,他都不知觉。我说,好吧,就写一首爱情诗给你。
我不得不重新租车把桌椅和老哈弄回去。米雪帮了我很大的忙,我对她说,我要请你吃饭呢!她说,我等着。
等我终于安置下来,我就心平气和地坐在窗前写文章了。老哈在我身后呼呼大睡,满身汗水洇湿了大片床单。可我满脑子却都是米雪。这丫头,勾住我了。这个小我六岁的年轻女孩,做奶茶生意已经快三年了,言谈举止充满了新鲜潮湿的味道,她的热烈剥落了我身上的一层旧皮,令我浑身燥热难耐。我忍不住就写了一些头脑发热的文字,我说,我要把这些文字献给米雪。那个下午,性感的阳光渐渐从我身上划过,我突然觉得生活其实并不那么糟糕。我抽烟,喝酒,哼着小曲。空气里除了烟味和酒气,就只有我烦躁的荷尔蒙气息。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我终于忍无可忍了,我推醒了老哈。
我说,米雪!
老哈说,米雪?
我说,对,就是米雪。
老哈盘腿坐在床上,双手抹了一把脸,微微一笑。示意我弄一杯水,我连忙端水给他。我说,说吧。
他斜视着我说,米雪?我不住地点头。老哈说,我一哥们的妹妹,我说,哪个哥们?老哈说,哥们已经不是哥们了,但这个妹妹还是妹妹。我说,有办法吗?老哈说,召之即来。我不信,老哈就拨通了米雪的电话,两人叽叽呱呱一阵子。半小时后,米雪就来了。给我们提了盒饭。米雪换了月白的过膝裙子,蓝色的凉鞋,头发扎在脑后。仿若清纯的高中生,我竟然看得呆了。米雪说,看什么。我说,看看而已。她说,没见过。我说,真没见过。她竟然也红了脸。递给我们盒饭,就一个人安静地坐在椅子上,不说话,看着我们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