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哈简直就是一头猪。哼哧哼哧地吃饭,头也不抬,间或喝一口水,不说一句话。我就尴尬极了,慢腾腾地吃着饭,不时瞟一眼米雪,米雪反倒大方自然,并不拘谨。老哈吃完饭,点了一支烟,吸完,不待我放下筷子,就拍屁股走人了。我明白老哈的心意,他完全是为我好,但也太仓促了,我还不能适应他的这个节奏,但老哈不待我适应,就晃着身子出门了。
米雪站起来,帮我整理床铺。她说,你真会写诗?我说,会。她说,那你给我答应的诗写好了吗?我说,没有。她说,那你吃完了,就给我写吧。我说,咱们还是喝酒吧。
天已经完全黑了,我和米雪就在我刚刚租的房子里促膝而谈,像一对老朋友——就像我和老哈那样。我盘腿坐在床上,一如老哈刚才的样子。米雪搬过椅子,坐在我的对面。我们就着昏黄的灯光,推杯换盏。米雪说,老哈早已经给我介绍过你了。我惊讶地望着她。她又说,老哈把你给我介绍对象呢。米雪说完,低下了头。我就在心里暗骂老哈——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提前给我透露呢。我说,那我们从现在起就处对象吧。米雪没言语,凝神望着我。
我们碰了一杯,边喝酒边说话,米雪就向我讲述了她的生活理想。她说,她谈过一个男朋友,那家伙就是个野人,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动不动就激动得用拳头砸门,经常限制她的自由,包括她和同学聚会,他也暗中尾随,不让她进酒吧歌厅,一旦发现了,就大打出手,她实在是受不住,才和他分开了,他们一起忍受了三年。米雪捋起袖子让我看,她的胳膊上有一道不深不浅的印痕,说是那家伙用啤酒瓶的锋刃划伤的。她说她对男人的要求只有三点:第一,坚强;第二,有修养;第三,干净。米雪说,男人只要有了这三点,基本就是可靠的。我大约已经能够断定,米雪是个表面阳光而内心弱小的女子,也一定是个注重生活情趣而不贪图物质的女子。正如她说的,这三样我大约都具备了。因而,我知道她也爱上了我。
我们喝酒聊天一直到深夜,时间过得太快,我们都没有防备,竟然一不小心喝得晕头转向。朦朦胧胧中,我说,米雪,给你写的诗,其实我早就写好了。我从怀中颤颤巍巍地掏出那张纸,米雪迫不及待地就势来夺,我不给她,她又夺,哗啦一声就扑在我的怀里,啤酒瓶子跌落一地,咣啷啷滚远了。米雪就压在我的身上,我的嘴就恰到好处地接住了她的嘴。
事实证明,她对做爱很有一套,这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很叫我着迷。在我所见过的为数不多的几个女人中,像她这样的床上天才真是稀有。那些女人大多扭扭捏捏,装作初次上床的样子满足我的虚荣心,还违心地摆出假高潮的样子,满面绯红,抓紧我的后背,做出满足窒息的神态骗我。每次都把我骗得摸不着天高地厚,自认为是天底下最有能耐的男人,可等有一天翻脸了,她们竟然都指着我的鼻子大骂我性无能,从来都没有令她们满意过。这让我很伤心,对一个男人来说,这是尊严的问题,可那些婆娘却一次次地让我的尊严扫地。而米雪与她们完全不同,她在乎自身的感受更多一些,她喜欢在床上自我陶醉,希望能自己控制床上的节奏,把做爱这样隐秘私人的行为上升到了艺术的高度,反而激发了我的兴致,我拍着她的屁股说,米雪,自由飞翔吧。米雪就像个艺术家,在我的身上尽情地大写意。
尽管我知道以米雪这样的本事,绝不止和一个男人上过床,但我却觉得她仍然是一个内心干净的女子。我说,做我的女朋友吧。
我终于和米雪同居了,算是给我浑浑噩噩的浪荡生活一个交代。当然,我们的同居并不彻底,有一种偷情的嫌疑。米雪的父母在政府机关上班,有个弟弟还在上大学,米雪从师范毕业之后,因为错过了分配的年代,就开了奶茶店。她一直住在家里,偶尔才能找借口一次。她的父母是那种较为古板的人,虽然米雪在他们面前极力反叛,但原则性的条条框框她还是不敢逾越,明目张胆地与男人同居那简直是天方夜谭。因而为了不被家里发现,米雪就经常白天跑来与我缠绵。她也知道,我的假期有限,等我再次回到鸟湾小学,就只能周末见面了,所以,我们都非常珍惜彼此。我信誓旦旦地向米雪保证,等结婚了,我们就以最快的速度买房子,生孩子。米雪刮着我的鼻子说,你想得美!
为了表示我的真诚,我又在房子里添置了一些生活必需品,比如锅碗瓢盆。我说,我们要拿出好好生活的样子来。米雪就一点一点地把自己的东西往房子里搬。没过几天,我们的房子就显得充实而温馨了。墙上贴满了明星脸以及米雪的照片。她把自己的照片大都贴在床顶,千姿百态的造型,或妩媚放荡,或清纯可人。她说做爱的时候,我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她的样子,那里有千百个米雪,千百个米雪都是我一个人的。这丫头是个细致的人,不在乎东西的新旧与名贵,却注重布置和擦洗,她说,生活的细节能决定一个人的品位和修养。米雪就在这样的漫不经心中把我淹没在她的温情里了。
我们水深火热地纠缠了一个多月,相信谁都离不开谁。在我即将回到鸟湾小学的前两天,米雪带我去见了她的父母。他们对我的来访并没有太大的热情,我想一定与他们见过太多这样的男人有关,眼神里充满了平淡无奇的不信任。他们匆匆听完了米雪对我饱含激情的赞扬之词,她的父亲就出门溜达去了。米雪的母亲是一个气质高雅的人,与我在乡下收割麦子的母亲迥然有别,看起来,年纪和我竟然相差不大。她对我的年龄也充满了怀疑,问我多大了。我说,三十。她的怀疑马上就加剧了,又问,三十了,怎么才找女朋友?她的言下之意,与固城那些死要面子的中年妇女没什么两样,这让她在我心中的地位一落千丈,我的拘谨就少了许多。我说,我研究生读了好几年,才刚刚上班。这时,她的脸色就缓和下来,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半天之后,又说,那就要想办法赶紧调到固城来,在乡下也不方便。我连忙点头应诺。米雪的母亲就回房里去了,再也没有出来。
赶紧调到固城来,米雪挽着我的胳膊说。我们从她家里出来,走在固城脏乱不堪的街道上,我抬头看看天,太阳快要落山了,金灿灿的云霞在遥远的西边山头上变换着花样,像一块抹布罩在山腰,那一片阴凉里,有针尖大的人和一辆冒着青烟的拖拉机。他们正收麦子呢,可能是方圆最后的麦子了,那儿天凉,麦子熟得迟。我说,米雪,翻过那座山,就是我家的麦地。米雪说,调到城里来,是我妈的旨意。我说,米雪,你背过那一捆一捆的麦子吗?米雪说,在鸟湾再呆下去,你就真成农民了。我说,米雪,我想背麦子,那一捆麦子压在背上,我就能踏实。米雪回头望着我,像看一个傻子一样哈哈大笑。
4
吕主任把我轰出来的时候,我就绝望了,我知道,我和米雪已经结束了。在我们交往的半年时间里,米雪其实控制了我的生活节奏。起初的时候,我承认我迷上她了,不只是身体,还有她的热烈和自信。这于我而言,都是十分奇缺的。我也弄不清楚,时至今日,我怎么还会有那么汹涌的自卑。我也曾盲目自信过,在我上研究生的几年里,我对自己今后的人生判断失准了——毕业后,倘若不能把地球抖三抖,至少也要在固城有眉有脸。我还对自己的人生蓝图做过大量的规划,对改变家境这样的小项目我当时根本没看在眼里。我无端地骄傲。可我的前途还是被鸟湾小学淹没了,我确定我又回到了起点,甚至那种羞愧般的自卑与日俱增了。而米雪不同,她在我的衬托下,反而更加精神了,举手抬足都显得威风凛凛,穿着时尚,大声说话,用牙齿咬啤酒,敢于把廉价的衣服和品牌相提并论。和她在一起,我竟然也能体验到那种小女人毕生追求的安全感,我喜欢米雪用自己的方式打理我的生活。
但就在米雪雷厉风行地在我的生活中放射光芒的时候,她突然开始对我挑剔起来,除了赞许我床上的能耐之外,逐渐把我驳斥得体无完肤。她总说我是个懦夫。我说我是个内心强大的人,不然也不会把书读得这么好。米雪对我的辩驳嗤之以鼻。她这么做是有理由的。为我调动的事,她几乎利用了一切关系,奔前走后,可我却像躲在刘姥姥身后的孩子,在固城这个关系繁复的大观园里手足无措。我很被动。就连见米雪的叔叔和吕主任都是米雪领着我去的。我在这方面简直就是白痴,我不知道谁的官大,谁说话有威信,谁有利用价值,我只相信米雪。甚至有好几次,我带着现金去找吕主任,都半途而归,我不知道我该以什么样的名义把装在信封里的厚厚一沓钱交给那个气势咄咄的人,就像是受罚的小学生,不敢去老师的办公室一样,对接下来出现的状况毫无把握,不安而惊惧。米雪就陪着我,跟在我的后面,直至看着我进入了吕主任家的门,才放心离去。米雪常常是边走边骂,你这个样子,难成大器。我说,我不想成大器。米雪就气得又骂我懦夫。
我无法接受米雪对我的污蔑,她一再地骂我懦夫。这与骂我性无能没什么区别。我说,米雪,如果我不能调到固城来,你还会嫁给我吗?她说不能。她一边在我的身上驰骋,一边咬牙切齿地说,你能不能争点气。
老哈说,还没结婚呢,你就被人家制服了,那以后怎么办?我说,我不知道。
我们没有以后了。我走在土脊上,蓝色礼盒包装的牛肉干竟然沉得要命,我走着走着,满头大汗。米雪站在她的奶茶店门口,不停地叫我,叫着叫着,就骂我的先人,我不理她,让她骂吧。她无非是想知道吕主任把我的事到底办成了没有。三个小时之前,她催着我去,自己在奶茶店里等消息。我偏不告诉她。我想,既然我们快要结束了,我为什么还要听你的,我就要骂你,骂你个****。
我一直往前走,像个疯子一样低着头,差不多就是小跑。跑着跑着,一不小心,我脚下一滑,就跌下了土脊,幸好是落在马路上,打了个滚。我慢慢翻起身,把牛肉干丢在一边,我的眼睛就湿了。此处行人极少,路灯也昏暗不清。我不想起来,仰起头,开始恨自己——这半年到底干了些什么!
钱花完了,事没办成,米雪又不跟我结婚,我简直就像一头被人逼进死胡同的猪,唯有异想天开地自欺欺人——死猪也能上墙。我突然想:我与米雪之间难道是嫖客和妓女的关系?我就像是进京赶考的王金龙,无意之间进了怡红院,然后忘乎所以,误以为寻得了爱情,把大把大把的金银丢给了鸨母,想与那个温情脉脉的苏三缠绵一生,可等钱没了,被人家赶出来,流落街头,才发现原来是梦一场。吕主任不正好似贪得无厌的鸨母吗?而米雪就是那个苏三吗?我觉得可笑至极,苏三虽说是娼妓,却对爱情忠贞不渝,可我和米雪之间到底有没有爱情?我真不知道。按理说,我不应该把米雪与娼妓相提并论,但我又该怎么办呢?我不由得再骂,****。
我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我还不如真的找一回小姐,把那些花在吕主任身上的钱都花在小姐身上,倒也能痛痛快快大半年,还有可能像有钱人那样,包个二奶,不结婚,只是玩,倒也能解去一番怨气。真的,********,就成了我此刻十分迫切的愿望——可惜,固城没有妓女。这个小城从表面上看起来就像米雪一样清纯。我冲着天空骂了一句,****的。
骂谁呢?有人回应着走近我。
我的脸立刻通红,我知道那种猪血般紫红的颜色,只是在昏暗的夜色里看不清罢了。我尴尬一笑说,是嫂子啊。
邵月阳捋了捋额前落下来的头发,面目沉重,说,你在这儿骂谁呢?
我说,骂天爷呢。我知道,邵月阳会对我这样的语气惹得扑哧一笑。可她没笑,眉头凝成一团。一时没说话。
我不想让邵月阳看出我的破绽。我对这个女人总是保持着足够的尊重。不只因为她是老哈的女人。老哈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说他们一起的哥们领着女友去天堂夜总会玩,突然有人关了灯,然后一群人就在黑暗中乱摸一气,起先是男人女人的尖叫声,随后马上就只剩下了音乐,一群人的喘息声在包厢里激荡,灯亮了的时候,大家都尴尬极了。老哈说,他摸了另一个女人的****。老哈还说,这就是对待朋友的女人最后的底线,等哪一天弄到床上去了,就麻烦大了。我当时问老哈领去的女人是不是邵月阳,老哈贼眉鼠眼地说是米雪。我无意求证老哈是不是领着米雪去的——我坚持认为,追究一个与自己交往的女人的过去,只会令人丧气。但我无端肯定,邵月阳并没有参与那场荒唐的游戏——我执意认为,邵月阳绝不会跟随老哈出入那种场合。如果一定要给邵月阳一个词语来描述的话,我想洁白是最符合的。洁白的洁,洁白的白,这也许就是我尊重她的理由吧。
我说,你怎么了?
她说,没什么。
我说,你不高兴?
她说,陪我去喝酒,好吗?她说得理直气壮,一下子把我的痛苦掩盖了下去。我说,去喝酒。
我提着摔扁了的牛肉干,跟在邵月阳后面,像跟在米雪后面一样真切,但我却走得趾高气扬,反而真的产生了踏实而骄傲的贵族感觉,然后,挺胸抬头,昂首阔步,竟然意外地体验到了鬼祟隐秘却又极想张扬跋扈的复杂心态,忐忑而又委屈。我又在心里骂米雪,你个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