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纸风车
贝尼每个清晨站在二楼的窗边,都会看到那个小女孩。她手里拿着纸风车,在街上走着。奇怪的是,风车的颜色每次都不一样,粉色,蓝色,白色,有时还会夹杂着条纹。但它们几乎又是一模一样的,用硬纸折成四个角,呈现出饱满的弧度,用铁丝固定着。风一吹,就拼命地转起来。贝尼在楼上就能听到风车发出的咕噜声。
女孩拿着风车,从楼下经过,看上去很高兴,一蹦一跳。贝尼以为她是去上学,可没多久,女孩就从街那边走了回来,只是手里的风车却不见了。她依然一脸笑容,从楼下走过,最后消失在街的拐角。如此一个多月后,贝尼站在楼下等她。清晨的镇子很安静,街上有些琐碎的声音,是卖早餐的老婆婆推着车子,是上学的男孩骑着自行车,是夜不归宿喝得醉醺醺的人急匆匆地往家走。贝尼被风吹得有些冷,那个女孩似乎比平时要迟一些,但最终还是出现了。她哼着歌,把手上的纸风车举得很高,它在风里转得飞快。贝尼忽然也很想学着折一个。
“你好。”贝尼叫住了她,面对着女孩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好。”女孩却好像认识他一样,停下了脚步:“怎么了。”
“每天拿着风车去哪里呀。”贝尼想尽量表现出友善。
女孩不怕陌生人,她笑着说:“这些风车都是我折的。我去送给我的妈妈。”
“哦,你的妈妈在哪里?”贝尼问。
“她就在这个镇子里。”女孩回答。
贝尼没有再问。他回到了家里,之后的几天都没有再站到窗边看她。贝尼研究着怎么折出一个漂亮的风车,可惜他的手并不巧,做出的风车干瘪瘪的,没有女孩手中的一半漂亮,最重要的是,它们就算有风也转不起来。贝尼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他最后放弃了。之后的清晨,贝尼站在窗边,再没有看到过那个女孩,她就像消失了一般。至少对贝尼来说是这样。
某天,贝尼无聊地在镇子里闲逛,这样的岁月他不知道过了多久,虽然人与地方不同,但他还是有些厌倦了。他想着,自己为什么不会死去。
当贝尼走到一条巷子口时,他忽然停住了脚步。他看到,在破旧的墙上,青砖的缝隙里插着一个粉色的纸风车,它歪斜着,正随风呼呼地转,一抹阳光照在它身上,贝尼觉得有些恍惚。他加快了脚步,很快,他又在一些不起眼的地方发现了它们:商店的门牌,水井盖,居民楼的公共阳台,别人家的信箱上。那些五颜六色的纸风车不停地转。只要仔细发现,整个镇子里都有它们的身影。
36.茶话会
贝尼在门口站着,他看到里面的四个人在开茶话会。
首先是一个瘦骨伶仃的老头站了起来,说:“我的儿子是在三十岁时死的。他从小身体就不好,经常生病。二十八岁那年他终于有了份稳定的工作,还娶了个媳妇。谁知道三十岁那年,去医院查出了恶性脑瘤,手术都没法做,只能眼睁睁地看他慢慢被折磨死。”说完老头虽然没哭,但是神情落寞地坐下,不再抬头。
第二个发言的是一个男人,他的脸上有几块丑陋的疤痕:“我的父亲,六十岁没了。他身体健康硬朗,在铁道上工作,很辛苦。他一直想着可以早点退休,拿退休工资,每天出门遛遛狗,回家看看电视。我的母亲年轻时就和他离婚了。那天,正好是他退休后的第一天。早晨,他高高兴兴地出门了,经过一个建筑工地旁边时,一块砖头从还没建好的楼上面掉了下来,正好砸中了他的脑袋。我父亲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死了。”大家听完这个故事,都摇头叹气。
接着,另一个中年男人说:“我的哥哥也是三十岁出头就没了,这好像就是诅咒一样。他在啤酒厂工作,那天他就坐在一车的啤酒瓶上,晒着太阳。司机开着车,他负责送货到十几里外的市场。本来他可以不死的,但他喝多了,上车之前非要司机也陪着喝了几杯。司机经过一个拐弯口时不知道怎么回事,踩了油门,车子一下撞到了护栏上,然后翻倒在地。我的哥哥就被许多碎玻璃埋了起来。”
最后,那个坐在角落里的男孩也开口了:“我没见过爸爸和爷爷,妈妈告诉我,爸爸去了很远的地方,以后才会回来。可是我知道,她在骗我。我爸爸肯定是死了。在我还没看到过他的时候。至于怎么死的,我不知道,但我会想象着他的样子,嗯,他长得应该和我差不多。”
贝尼听完,准备推门进去。过道里的保安拦住了他:“让那一家人把茶话会开完。”
37.风筝
他正在家门口放风筝,太阳和风一样地烈。风筝是外公给他做的:一只展翅的老鹰。他记得外公把风筝交给他的时候双眼炯炯有神,对他说:你以后要像它一样。但其实外公已经病入膏肓了,没过多久就死在医院里面。
下午,他边拉线边沿着路奔跑,费了很大的功夫才把它放上天。风筝越飞越高,最后成了一个渺小的点。风吹得它左右摇晃,细细的线越绷越紧,他两只手牢牢地拉住风筝线,悠闲地坐在栅栏上,一直抬头望着它。空荡荡的天上没有一丝云朵,除了太阳,无边的蓝色里就剩下他的风筝,它停在了某个高度,保持了稳定。他就那样长时间地仰头,不久后心里变得痒痒的,仿佛周围的一切已经无法填补身体的空虚,让他从亢奋到疲劳,最后几乎要合上眼睡着了。
迷糊中,他忽然发现双手轻松起来。线断了,天上的风筝划出一道曲折的轨迹,随风飞过荒野与树林,越来越低,最后落在了很远的一片居民区里。他记得以前去过那边,整片都是兵团退休老人聚居的地方,有很多的狭窄巷子和旧屋。风筝也许就在某个巷子里静静地躺着,说不定马上就会被人捡走。他站起身,决定去把它找回来。
沿着湿润的土路,他走着。离开伊宁后,他曾经无数次想起那时的情景:四周都是荒野,暗黄色的泥土裸露在外,几棵深绿的植物零星点缀着大地。风很大,刮得他的衣服和头发都往后飘着,而他顶着风往前走。
荒野消失了,他走进了树林,耳边立刻充满了树枝与树叶摇动的“哗哗”声,就像一阵无形的雨,落在身上。某个时刻,他很想停下脚步静静地坐在一棵树下,把自己藏起来,让叶子覆盖住他,美美地睡上一觉,没有人打扰。太阳偏西的时候,他不知不觉已经走了很远。出了树林,他终于来到了那片居民区。
周围出奇的安静,风似乎也停了。在他面前的是一条幽深的巷子,两边布满破旧的平房,没有人烟味。他心里认定风筝就落在里面,于是迈开步子走进巷子,自己的大号军靴不停摩擦地上的石头。这片居民区是四四方方的,巷子也是,没有太多的拐弯抹角。每当他直直地穿过一条巷子,就会遇到拐弯,然后便是另一条笔直的路。他一会儿低头看着地上,一会抬头望那些光秃秃的屋顶,直到走遍了所有的巷子也没有发现那只风筝。
晚霞把整片居民区都染成了金色,他逐门挨户地敲门询问,问他们有没有看到他那断了线的风筝。时间也慢慢过去,不知不觉入夜了,每个屋子都亮起了灯,其他地方却越来越黑。他在巷子里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快要敲遍所有房门,却一无所获。
只剩下最后一扇门了。他在夜色里推开门走了进去,最开始是长长的过道,一侧放着辆破旧的自行车。穿过过道,便是院子,院子也是空荡荡的,墙角有一口井,旁边摆着一盆月季花,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他站在院子里很久,一动也不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很轻的脚步声,吸引了他。
他站在井边扭头看去:一个垂暮的老人从黑暗里逐渐显露出来,他手里拿着一只风筝,正向他走来,像是要把它亲自交到他的手上。
38.蒲公英
贝尼喜欢蒲公英,在他家的门口就是一片蒲公英地。每到四五月时,白色的种子漫天飞舞,随风飘向远方。他曾经无数次地梦到自己变成了一个小人,在天空里抱着蒲公英,和它们一起去流浪。
那段时间他和妻子离婚了。原因是贝尼是个不安分的家伙,他不愿意在一个地方逗留太久,也不愿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他的妻子嘲笑说有哪个女人愿意跟着这样的家伙。某天,她独自一人打包行李,逃离了家,留下贝尼和十六岁的儿子。贝尼并不埋怨她抛弃了自己,事实上,在漫长的岁月里,他曾被无数女人抛弃过,也抛弃过许多人。
贝尼庆幸的是,自己还有孩子,男孩已经快长大了。贝尼不想再失去他。
某天,贝尼戴着太阳镜,和儿子一起在蒲公英地里散步。那些随风飘着的蒲公英有时会落在脸和脖子上,有些微微的痒。他忽然意识到,并不是所有的种子都会落在适合的土地上生根发芽,有些落在旁边的高速公路上,被烈日晒干,被汽车压过。有些落在路过的人身上,人们用手轻轻拈去,也许,只有极少部分,会找到生长的温床,回归大地的怀抱,长出枝芽,进入下一个轮回。贝尼意识到了这一点,忽然稍稍有些释怀,他自己,也不过是更漫长的轮回的一部分。
可是,无论结果如何,无数的蒲公英种子还是会随风飘走,脱离束缚。贝尼的儿子,他已经是一个十六岁的男孩了。他跟着那些漫天飞舞的蒲公英奔跑着,没有回头看贝尼一眼。最后男孩越跑越远,消失在田地旁,路的另一边。
贝尼感觉自己又是孤单一人了,但他并不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