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白话异事(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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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同袍巫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诗经·秦风·无衣》

打小儿身边就经常出现些奇怪的事儿,形形色色的,就像影院里斑斓的光影,为我的童年增添些许趣味。可能是小儿无忌,所以从来也没与母亲说过,但母亲像是知道些似的,每每把我保护的严严实实,从不允许晚上出门,不允许去生僻的地方,不许随便念叨,不能随地吐痰和撒尿。按照母亲的说法这些都是犯忌讳的。但作为孩子,自然无法理解,也不会遵守,偶尔还故意要试一试,看看灵不灵,结果自然会失望的。

记得小时候母亲还带我去乡下看香。那是位与姥姥家同村的中年妇女,就像所有传说的那样,得了一场大病便通晓别人的命理,从此以替别人看香为生,据说很准。

所谓看香,须进门点株香,香的数目不拘。待香燃旺,看香的人为表灵验,会先述些你的前事,以验证她言辞的准确。然后便问你所想,也就是你想问哪方面的事情,如事业、爱情、寿命等。看香还与八卦修行不同,看香人只能说出她能看出的事情,有些事情看香人看不出她就会直说看不出来。有人说这些看香人都是上天的福分给人间趋利避害的,也要分看香人的悟性如何,切不可全道出,泄了天机太多自然自己也难过。

那个看香人说我天生八字弱,阳气不足,容易惹事,不过却是天生胆气足,那些个阴邪进不了身的,等到成年的时候八字就会转,到时候就没事了。母亲问能破吗,那人摇摇头,睁开眼,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母亲一眼,说:“命里啊。”便不再说话了。

从此母亲和我便小心翼翼的过着日子,我亦如胡同的墙角里生的片片青苔一般,经历无数风吹雨打,虫咬蚁啮,依旧青翠着,越长越大。这些在我看来乱七八糟的事情就如同春日里的风筝,摇曳的点缀着我的生活,远远的不甚真实。一直到我小学快要毕业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只单单这一件,让我历历在目,记忆犹新。

我有一个发小叫刘鹤鸣,我妈总叫他大鸣鸣,很有喜感的昵称。他家的房子的后墙和后窗构成了我家院子的前墙,挨得很近。每次上学的时候,我都会大叫他的名字,他应一声,我们就在胡同口见面,然后一块去上学。

学校离家很近,在临近的小区里面,是个很土著的小学校,也很有历史,但是终究是没落了,只容纳些附近厂区子弟和村里面的孩子。凡是有一点背景的孩子,都去了较远一点的好学校读书了,留在这里的都是贫家子弟。

记得上六年级的时候,学校有一次失火,虽面积不大也没有伤及学生,但是学校还是停课,花了三个月的时间装修,整体的改建了消防系统。为了能赶上进度,学校决定每个年级吃过晚饭后都补课两个小时。

母亲听闻后,先是反对,然后便持意要接送我,幸好大鸣母亲说服了母亲,说孩子不小了,路程也不长,两个人作伴,不会有事,想来也该让孩子锻炼锻炼了。母亲算是勉强同意了。

一日,我照例早起,在院子里面叫大鸣,奇怪的是没人应答,真的很奇怪,平日里,若是他不回答,他母亲定会与我说,或是不再,或是已经走了,可是今天却没人答应。我只得自己走到胡同口,发现他已经等在胡同口了,见我来了,也只望了一眼,便自顾自的往前走。我紧走两步跟上他,看着他面无表情只是走,也没问什么跟着他到了学校。

今天他有股说不上来的奇怪劲儿,按照平时上课也会跟我偷偷说两句话的,今天却一言不发,盯着黑板盯了两节课,同样面无表情。大课间的时候我实在是坚持不住了,走到他桌子旁,正要说话,却见他扭过头来,微微的笑了一笑,抽出了书包,从里面拿出一个纸包来。

像个大些的橙子,用报纸包的严严实实的,大鸣不慌不忙的一层层包开,里面是一个紫砂壶。

小紫砂壶很小,比我的手大不了多少,很精致的样子,颜色略深,大鸣攥着壶把,缓缓的伸向我,说道:“你渴吗,喝水吧。”

我看着他的样子,站着身子,手臂连带着茶壶已经伸到了我的跟前,感觉怪极了,不知为何,有种莫名的恐惧。

“你喝啊,你喝啊!”他已经将茶壶触到了我的身上,我不停的向后闪,“你喝啊,你喝啊!”大鸣还是固执的把茶杯伸向我。

那时我还小,虽不怕那些个脏东西,但是对于人,对于这么熟悉的一个人,却害怕起来。我忽的把双手一抬,只听得“啪”的一声,壶被摔在地上,水和渣子散了一地。

“啊~~”大鸣疯狂得大叫了起来,眼睛挣得很大,死死地瞪着我,喘着粗气,像是要吃掉我的样子。我慌了起来,不知道他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这时候整个班都在看着我俩,大鸣的所有表情和动作突然停顿了下来,恢复了原来的面无表情,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这时正赶上上课了,我便作罢,降息了自己的恐惧和愤怒。

我那时六年级,毕竟还是个小孩子,一日没有与他说话,心里还是过意不去的,看他也对我也没起什么恨意,我决定原谅他。

下了晚上的课,我走到大鸣桌旁说:“我们回家吧。”他说:“好。”于是我们就像白天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似的又和好了。

平时从学校回家,要出入两个小区,大概五分钟就能回到家。自从晚上上课以来,我和大鸣便开辟了一条小道儿。两个小区其实只有一墙之隔,有一处隐秘的地方坍塌,只需要穿过几个曲折、黑暗的小胡同就能够更快的到家了。当然了家长是不可能知道的,这是我俩的秘密。

那个曲幽的小径几乎是全黑的,狭窄的道路看不到星光。我们特备了手电筒,巨大的椭圆形的光束,指引着我们前行,其他的地方一片黑暗。我俩常常享受这种未知的刺激,一边打闹一边走,可是今天他却一句话不说,气氛说不出的诡异。

到了一个拐弯的地方,突然,手电筒闪了两闪灭了。该死的,关键时候掉链子,我学着父亲的样子,拍了拍手电,又亮起来了。正当我再抬起头时,手电照亮处,出现了一个男孩子。

在墙根里,堆着三层大水泥块,在水泥块的一角上蹲着一个男孩子,看上去略比我大些,穿医生蓝白的运动服,长头发,瘦白脸,白净也不狰狞,手电的光照上去正好看见他在盯着我,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

我吓得一机灵,幸好手电没掉,忙回身喊大鸣,他走在我后面,紧走两步,用手电筒一照,居然什么人都没有,他机警的看了看周围,拉着我迅速的往前走,加快了步伐。

再转过一个弯去,大鸣拉着我快速前行,不想,手电往前一照,却看到了一幕更诡异的画面。

黑暗中,刚才的那个男孩子伏在一个男子的背上,整个身体都包在了男人的背上,腿和手臂死死地缠住了男人的身体,他的右手缠住了男人的脖子。

男人整个身子伏在地上,微微的抖动着,表情狰狞恐怖,像是喘不过气来的样子,想要喊却又喊不出来。

男孩突然转过头来看着我们,像是发现我俩,还没来得及害怕,大鸣拉着我顺着另一边,大步得跑了起来。

就在电光火石之间,我根本就来不及害怕,已经跑到了胡同空,我喘着粗气,看着大鸣,他却一脸平静,没有气息的样子。

“回去吧。”他只淡淡的说了这么一句,转身往胡同里走去。我惊魂未定,但看着空无一人的小区,也迅速的跑回家了,这才想起害怕起来,怕的要哭。只有十来米的路,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去。

正当我要扑到母亲的怀里面的时候,发现她的旁边多了一个中年女人。这个女人安静而微笑的看着我,仿佛早已知道我的到来似的。从她掌控一切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是认识我的,而我却一脸漠然。我转向母亲用眼神寻找答案,母亲笑道:“还不赶快叫姥姥,姥姥给你看过香。”

我不知道这个看香的老女人是怎么找到我的家的,我也不知道她怎么知道我发生的这些事情的。不过后来我才知道她从我家回去没多久就去世了,据她自己说,心安理得了。

“孩子吓坏了吧?”她用本已干枯的手,抚着我的头,我害怕的扎进了母亲的怀里,她笑了笑,从随身携带的包里面拿出一个壶,“孩子,见过这个吗?”说着她把壶伸到我面前。

我突然想起了大鸣把紫砂壶伸向我的动作,“跟大鸣的壶一样,就是,就是色儿浅了点。”我颤颤巍巍的说完。

“大鸣鸣是前院的孩子,跟他一块上学的。”母亲补充道。

“那你喝了里面的水了吗?”看香女人有些急切。

“没,没有。”我对这个奇怪的女人有些认生。

母亲看情形不对,忙问道:“怎么了?婶儿。”

“没喝就好,看来还没来晚。”女人舒了口气,缓缓说道:“太凶险了,你们不知道,这里面是有典故的。”

在战国的时候,数秦王雄心壮志,欲一统天下,他连年征战,东征西讨。但是数年下来,死亡的战士不计其数,秦王手下的谋士发现战死的战士大多数是冲在最前方,最忠勇的,正是由于这样,所以战死的更快。他们同时发现如果长此以往下去,秦兵的战斗力会越来越弱。

就在秦王一筹莫展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荐来一个懂邪术的巫术,自恃能够解决秦王的问题。却不想他用的是最邪的巫术。

巫师将死去三天内的将士的尸体抬回来,取其血置一个陶制的碗里面,然后做法,只见血水的红色和腥气,被陶碗吸收变成红色,而碗里的水却变得清澈。巫师再次做法,将死去战士的精魂摄与水中。

秦王会把陶碗中的水,赏赐给剩下柔弱的士兵,骗他们喝下,不出一日,死去战士的精魂会缠住活着的士兵,直到将他们扼死,然后占据他们的身体,从而达到复生。

前人应《诗经·秦风·无衣》中的诗句,给它起了个文雅的名字叫:同袍巫。世代秦王便利用同袍巫,提高军队的战斗力,对日后的统一大业立下了汗马功劳。

这种邪术曾一度失传,因为统一六国后,这种巫术被人披露,始皇遭天下儒生病诟,并言心邪不正,始皇一怒之下焚书坑儒,将所有关于巫术的书籍和言论都付之一炬。

“后人不知道从哪里又得到这种巫术的秘方,拿人名换银钱,做这种断子绝孙的交易。”

女人叹了口气,继续道:“后人为了掩人耳目把陶碗改成了紫砂壶,这样血色就能遮掩住。只一样,这邪术不能施在有血缘关系的人身上,且必须三日内有人自愿喝下这施了咒的血水才行。”

“其实,那个孩子已经死了,你今天看到的恐怕是巫师施了移魂术,暂时将自己的魂魄移到那孩子身上,为了骗你喝下那血水而已。”

中年女人缓缓的道出了这一切,吓得我已经不成样子了,紧紧得躲在母亲的怀里,恨不得陷进去,再不出来。

而母亲既愤怒又害怕,流着泪很恨的说:“又没有冤仇,干嘛要害我们孩子。”说着竟嘤嘤的哭了起来。

“唉,都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心伤急了,便顾不得那么些了,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那,那我们要怎么办,他爸也不在……”母亲擦着眼泪问那女人。

“赶紧收拾行李,随我走,到我哪里躲十日,十日后一切定当稳妥。”女人斩钉截铁得说。

后来我们就随女人到了他家,躲了十日,回来的时候,大鸣一家已经搬走了。听邻居说,我们走的第二日,就听见大鸣在我家门前叫了我许久,后来没了声音,邻居一看,已经倒在地上断了气。再后来他们一家草草办了丧事就搬走了,再也没留下音信。

当我长大时候,回忆起这段故事,仍心有余悸,但还是有许多地方想不明白。那夜和大鸣见到的两个男子的情形竟与看相女人描述的同袍巫中夺魂的场景惊人的相似,到底是为什么呢?帮助大鸣家施邪术的巫师到底是什么样的,如何的因缘请来的,后来又怎样了。

这一切的真相似乎也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越来越模糊了。其实最让人难以理解的是,那个女人,看相的女人,与我家是何种因缘,竟如此帮我,为什么她要在临死的时候说:心安理得了。这些问题一直缠绕在我的脑子里不能解答,可是谁又知道这故事背后的答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