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诗经·邶风·击鼓》
生在和平中自是一种幸运,不必经历战争中的颠沛流离和生离死别。战争的残酷不是书里那几片飞起的炮弹和四溅的血肉能够描写尽的,那延绵不断的无望,那生离死别的痛苦,又有什么字句能够完完全全的书写。
战争中的感情也是那么脆弱和来之不易,所以愈显真挚。当我们把身边的爱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时候,战壕里匍匐着多少士兵,互相依偎着望漫天的繁星;我们觉得那么简单的相遇、相守,对于他们来说却遥不可及,因为他们不知道下一秒钟就要去哪里,甚至不知道下一秒是否还活着。可能这些全不是现代人能体会到的。
闲话且住,给大家将一段“与子成说”的故事。
记得很清楚,那是在北京的最后一天,已经在这些高楼大厦间穿梭了六点,同事和我的归心似箭。虽说帝都辉煌,可毕竟不是在家里,处处不那么自在。
那一日,正在刷微博,就看到许多转载的新闻,都写到我所在的那所古城即将成为政治副中心。初读之下有些惊奇,但渐渐的失望起来。京津冀一体化喊了快十年了,给河北带来的除了一两个污染企业和压制的经济政策,还有雾霾,仿佛没有什么其他动静,但是就是这短新闻,却是这段因缘兴起的原由。
第二日便回了公司,还没坐稳,老板仿佛嗅到了某种商机,公司所有年轻力壮能出门的人,全部下县了,名目说是要考察各个乡镇可以合作的项目,其实就是趁着先机圈地、圈钱。作为房地产公司这是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公司派了车,我们一行四人,被分配了四个乡,一个下午的时间全要跑完乡政府。我们简单合计了一下,便不再闲话。
我望着窗外的景致,渐渐的由一片片高楼变成了低矮的平房,后来平房也稀疏,间或在田间还能见到几间,到最后一眼的全是淡淡的麦苗的青色,地皮还是能看出来的,边上的杨树,也是一排排的整齐矗立着,只是见不得叶子。
我们去的第二个乡叫梨下乡,很美的名字,可是却是很穷。一路开车过来,也扬了一路尘土,问了很多路才在路的尽头找到一个大院,院子里排着一排房子,便是乡镇府了。我们下了车,想着二十年前在我还小的时候,去乡下的姥姥家玩,也就是这个样子。二十年过去了我们的根本却没发生任何变化,不由得让人唏嘘。
我们表明了来意,接待的人说领导都去县里开会了,如果想了解乡里的情况不如去找老乡长吧。
接待我们的人说,老乡长不是本地人,他是打鬼子后几年的时候留在了这里。老乡长早就退休了,也没有妻儿,唯一的愿望就是想要在乡政府留下来,于是乡政府就特拨了一间房子给他住,每日没事就与这个老乡长聊聊天,也乐的其融,说起来他是最了解这个乡的人。
我们被引到最东边的房子里,房子不小是个套间,外面洗漱、做饭,里面会客、起居,倒也得体。但是说不上什么原因,我开门一进屋子,紧得一个激灵,觉得屋子阴沉极了,阳春季节,我居然有些寒意。
我们说明了来意,老人很乐意帮助我们,涛涛的说了起来。老人虽有些年纪,却没有丝毫的形容干瘪,看上去依旧孔武有力,眼睛炯炯有神,就连身着的旧时的军服也被撑的鼓鼓的,定是时常的锻炼。
老乡长边聊边比划着,煞是起劲,不经意的,手碰倒了桌子上的相框。相框一眼望去就知道有些年纪了,已经褪了原本的颜色,斑斓着不黄不白的质地,里面的相片已经发黄、发暗。照片上是一群穿着军服的战士,中间两个战士很亲密的搂在一起,脸上露出了抗战时代标志性的笑容。
照片中,中间靠左的战士与老人形容相似,又穿着相同的军服,想来定是老乡长年轻时候的照片。我不禁看的出神了,突然又是一阵激灵,打断了我的思路。我环视这个屋子一圈,采光很好,为什么我会时不时的发冷呢,定是哪里不对,我也说不上来。
二
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爬在土坡上,满天满地的全是土,什么都看不见。我摇摇头,清醒清醒自己,只听得耳边声音混乱极了,有飞机声、有突突机枪声,还有碰的炮弹落地的声音。我才意识到我在战场上。
“小胡,小胡,你没事吧。”我听到旁边有人在呼喊,好像是在叫我。
我扭过头去,旁边是一个灰头土脸的人,看得出的只知道他穿着军装,是个小伙子,他正撕上衣的下摆,边撕边说道;“你胳膊流了这么多血,没事吧。”
我再看看自己的胳膊,果然肉都炸开了,不大不小的口子,血汩汩的往外流,这时我才感觉到疼得钻心。
旁边的小伙子熟练的帮我做了包扎,并帮把胳膊架在了我的胸前,“叫你小心,你还往上冒,受伤了吧。”小伙子的口气有点生气。
我正要回他一句,只见他神色凝重,突然大叫一声:“不好,卧倒。”还没待我反应过来,他便把我扑倒在地,只听得天地之间砰地一声,上天像是关上了他的箱子,顿时一切都安静了。
“醒醒,我们到了,醒醒啊。”我被别人推醒了,发现自己坐在车里,我们已经到了公司,天色也不早了,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一个梦。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慢慢的回想着刚才那个奇怪的梦,那个男子看着很眼熟,像是在哪见过似的,那身军装……啊,我想起来了,桌子上的照片,那个男子就是照片的老乡长。我变得更加疑虑了,又没有什么恩仇,怎么会入梦呢?想是刚从北京回来,又下县奔波,定是太累了。
我用手放进浴缸里,水温正好,缓缓的躺了进去,这一天的苦闷、倦怠,在此时全部都消失殆尽,恐这一天辛苦就是为了这一刻的舒适。
雾气腾腾的升起,温暖的水环绕着我的身体,使我昏昏欲睡。我渐渐嗅到已故泥土和血腥的味道,腥味令人作呕。我睁开眼睛看到的是是昏黄的天空,没有太阳,没有乌云,没有蓝天,黑烟从四处腾空而起。我想动一动,却发现自己根本一动也不能动。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在慢慢的和身体剥离,一点点变得虚弱,眼睛越来越黑。我甚至能感受到身体里面的血迅速的沁入了这片哭泣、荒凉的大地。
周围的一切渐渐的与我远离,我却感觉左手握着一个温润的物件,那是半片玉,镂空雕了些许图案,但只是半片。可是我想不出这是何物,脑子里一片混乱,变得模糊,我想我就要死了,原来死是这种感觉,像是一点,一点,慢慢睡去。
我蓦得从浴缸里面腾了起来,水呛得嗓子直咳嗽不停。拂着起伏的胸口,想着刚才又是一个梦,惊甫未定。
这一定有什么关联,我重新躺进浴缸,点了一支烟,思索着。这些古怪没有线路,但脱不过与老乡长有关系,有个机会定私下问问他,于是我便起了这个想法。
三
第二日,我们一行人又来到乡政府,这次见到了乡领导,便没有再找老乡长。我寻了个机会跑了出来,进了老乡长的屋子里。
我本就是个不会寒暄的人,直接向老乡长说明了来意,并讲了昨天发生在我身上奇怪的梦。
我描述完自己怪异的经历后,只见老乡长已经泪流满面,他拿起桌上的相框,颤颤巍巍的抚摸着照片,竟抽泣起来。
“七十年了,我在这等了你七十年了,说好的我们在这里见的。”老人嚎啕大哭,不能自已,许久他缓缓的从枕头底下摸去,摸了一会,摸出半片玉佩。
这片玉成半圆状,色泽柔润,打磨光滑,玉镂雕成一只龙舞的样子。这只龙雕刻精致,栩栩如生,看上去并非廉价物件,想想定是传家之物。
我突然想到在梦里手中之物,与这半片应是一对,配在一起才是一片完整的玉佩。我的思绪更加乱了。
老人缓了几口气,又唏嘘了许久,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连忙倒出水来,沏了一盏茶,水汽顺着空气,缓缓升到了屋顶,斑驳着,遁进了剥落的墙皮。
“见笑了。”老人将茶推到我跟前,“这是我年轻时候的一段故事,你若不嫌絮叨,我就给你讲讲。”
小胡和我生在一个村子里,从小一块玩到大的,俩人就像一个人好,后来我们又一起参军打鬼子,也被分到了一个战壕里面。就这样我们互相扶持这躲过了一颗颗子弹,一片片炮弹。
不怕你笑话,我们曾经偷偷的说过,即使将来娶媳妇生孩子,两人也要在一起,不分开。当时那种年代不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感情,俩人只是想简单的在一起而已。
本以为可以等到战争结束了安生过日子,可是老天作孽啊。他在一次战役中胳膊受伤了,需要休养,不能随大部队一起走。眼看我们就要分离了,心里不舍啊,我就把家传的玉佩一分为二,一人一半,约定将来就在此地相见。
后来,我一直随着部队东征西战,直到抗战胜利后,才回到这里,可是一切都已经面目全非,早已没有了他的音讯,再也打听不出小胡的下落。
“都说好了,我就在这等着。”老乡长继续说着,“一等就是一辈子,我相信他也会回来的,我们有约定的。”
老人抚着那块玉佩,脸上透出安详。
“我想,小胡可能已经去世了。”我试探着向老人解释我做的梦。
老乡长登时泪流满面,“我知道,我知道,他一直就在我身边,我能感受到,我能感受到。”老人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又抽泣起来。
这样一位经历过战争的洗礼后,能让他哭出来的,是多么深刻的一段感情。且抛开世俗的眼光,七十年的守候,也不是常人能够坚持到的。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这位老乡长,一次偶尔的机会和乡政府吃饭,问起老乡长的情况。他们说老乡长去世了。
就在我们走的第二天老乡长安静的躺在床上,无疾而终,手里还攥着那半块玉佩。
我相信他们已经团圆了,再也不用苦苦的守候,再也不用睹物思人,再也不用阴阳相隔,所有的情感和波动也归于平静,上天又一次关上了他的箱子,这次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