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世界上,只有两个地方可以哭(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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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当归记(四)

我就想着,该有好事发生,忙着问他。直到坐进车里,他才对我和栀子说起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连翘上次走后,白芍就心神不宁。参商问她几次,她倒是铁了心不说。直到一日上午连翘又来,这次来可比上次更是要可怜,她不穿旗袍了,只草草地穿了件大花纹的连身裙,粉黛未施,头发也披散着就来了,神情凄凄惨惨的。桔梗一见她那样子,给吓了一跳,忙着叫白芍出来。白芍一见连翘,心里也是说不出的难过。两个人去楼上谈了一会儿,白芍就来找参商了。

当时参商正站在吧台边同沉香谈天,见白芍神色有异,也猜到了几分,就支开了沉香,开口问,“连翘有什么困难?”没料到,白芍也不说别的,只是双膝一弯,就跪在了参商面前。参商情知下跪在北方是大礼,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这般,忙着要拉她起来。白芍也不动,沉默半晌才开了口,她说,“老板,能不能求你,把连翘留在树屋?”

参商说,“这些事,何至于你这样求我?她暂时没去处,自然可以住在这里,只是地方不大,怕她不舒服。”

白芍说,“不,老板,不是暂时,我是求你,让连翘一直留在这里。她现在被那群追高利贷的人缠上了,又发现自己怀了孕,没有存款,也找不见那混蛋男人……”说到这里她停了停,该是心疼连翘,露出了不忍的神色。

参商明白,白芍这是在替连翘向他求救。跟高利贷扯上关系的人,大家向来是避之不及,一旦招惹上,恐怕就是阴魂不散的噩梦。大概白芍也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才放下尊严乞求自己。白芍见参商犹豫,又忙着说,“老板,连翘她能继续上台唱歌,平日里,也能给我们打打下手,至于别的,我来照顾她,绝不会让她给您添什么麻烦。”

参商说,“你说这些,看来心里也有了个计算。前些天你闷闷不乐,都是在想这件事吗?”

白芍低下头去,她说,“我思前想后,也只有这个方法,要带累老板你了。我对连翘……老板也是知道,我只是恨不能自己替她受那些罪。”树屋里昏黄的壁灯罩在她身上,她棱角分明的侧脸,好像一尊瘦弱的铜像。

参商点点头,拉她起来,问她说,“我答应她留在这里,钱的是也会帮她还上。就当借给你们也好。只是问你一句,你有什么打算,对于她,还有对于你自己?”

白芍看着参商,她露出坚定的笑容,连说了几声“谢谢老板”,最后才说,“我想好了,我要跟她结婚。”

听到这里,我就忍不住尖叫了。是结婚!白芍和连翘,树屋里最精彩最快活的一对,现在要结婚了!这不由得我不惊讶地叫起来。她们果然不让人失望,在这个看似自由实则是牢笼的世界上,她们打定主意要去冲破枷锁让自己快乐了!脑海中一直是白芍抱着连翘跳舞的场景,我激动地紧紧抓住栀子。栀子像是早想到了,她快乐地笑着揉乱我的头发,对我说,“你这傻瓜,其实这才是参商今晚来接我们的原因。”

我从后座探身去抓住参商的肩膀,急着问他,“真的吗?因为这个你来接我们?”

栀子和参商两人一同大笑起来,半晌参商才说,“小姑娘,今晚树屋少不了你们。因为今晚就是连翘和白芍的婚礼啊。”

那个夜晚,是当时的我,在活过的二十年里,所度过的最喜悦的一个。树屋挂起了里里外外都挂起了红灯笼,壁灯也换成了红蜡烛,来往的客人都戴了胸花,都是这场特殊婚礼不请自来的宾客。连翘穿上了一件猩红色的旗袍,领口绣了好大朵艳丽的桃花,她的发髻又梳起来了,一双丹凤眼上了妆,桃红色的眼影像是要扫进鬓角里去。参商引我们到二楼去看她,桔梗正伴着她坐着。她见我们来,“霍”地站起身,张开双臂给了我一个拥抱。栀子把我们路上买来的鲜花送给她,她欢喜地很,却不会放肆地笑了。桔梗说,连翘阿姊做新娘了,也学得新娘子那样乖哟。一句话让我们都禁不住笑。

一楼热闹起来,沉香跑上来笑着喊,“新郎官等急了,要新娘子快下来!你们也下来帮我!”参商笑着说,“既然结婚,是要闹起来才好。新娘子哪能轻易就下去。”他这么说着,又不想沉香太忙,就自己往楼下走去,栀子拍拍我的肩膀,也转身跟了下去。我和桔梗又拉着连翘坐下。她是乐开了,也不顾脸上的妆,就伏在我肩膀上笑,撒娇耍赖一般不肯起来。我自己也止不住笑,问她这是笑的什么?好半天她才抬起头来,晶亮的眼睛看着我,说我要嫁给她了!我该怎么相信!我要嫁给她了!

我紧抓着她的手,告诉她我也替她高兴,替她发疯。在我曾经的世界里,我只是听闻过同性相恋的故事,却从未亲眼见到同性婚姻的开始。我告诉她,我确信她和白芍将会是永远幸福快乐的一对,等她肚子里的宝宝降生,她们的家庭就会更加完满。

连翘微笑着听我说,渐渐地,有些要哭了,她叫桔梗点了根烟给她,匆匆吸了一口,对我说,“茯苓,你从来不知道,我今年有三十岁了,白芍二十四岁。我已经是个老女人了,居然还敢奢望有自己的孩子,还敢奢望跟深爱的人组成家庭,这些奢望,居然可以成真……我知道白芍为了我,不知担了多少心,也受了多少罪。我不想她难过,那天我对她说,孩子还是打掉的好,免得生出来受罪,她搂着我对我说,留下这个孩子,我们养,我……”她还要说些什么,但是说不下去了。我忙着让桔梗拿纸巾来擦她的眼泪,沉香又跑上来催了,她就赶紧重整了妆容,笑着被我和桔梗拉下去。

从来不曾想过,树屋里二层到一层的楼梯居然可以这么长,这么长,每走一步我都心就剧烈地跳动一下。我拉着连翘,可是感觉她轻轻的,就像快要飞舞起来,抓不到实处。终于看见一楼的场景了,宾客们在欢笑,簇拥着穿了一身紧身白色西装的白芍。她的短发搭理过了,衣服极合她扁瘦的身型,容光焕发地笑着,像是一个精壮的小伙子,赶着来拉她的新娘。人群在欢呼,参商叫两个年轻女孩子洒起花瓣来,一瞬间整个树屋都像是玫瑰的海洋了。我和桔梗松了手,任由着连翘扑在白芍怀里,大家笑着闹着围拢过来,赫然是一个幸福的圆圈。

我被人群挤在楼梯的拐角里,有些站立不稳,几乎要跌倒,幸好有人伸手揽住了我的肩膀。我慌着回头去看,一个高个子清瘦的男人,脸上是熟悉的笑容,原来就是是站在我身后的沉香,他贴近我耳边低声说,“你当心。”三个字说完,似乎还轻轻笑了一声,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人群还是往前拥挤着,尖叫着,他就揽着我的肩膀,保护我似的随我一同往前挤去。我忍不住回头去看他的眼睛,在一片喧闹的人群里,他的眼睛安静地好像夜晚里的大海。

三、沉香

我对沉香的记忆,从我第一次进入树屋时开始,每一刻我们的接触,都宛若一词一句刻在石板上,清晰而不可磨灭。时至今日,即便是单单想起这两个字,都足够让我心头一惊,再说不出话来。

他到底是比平常的男孩子要俊美些,年轻得很,个子高又仃仃的瘦,一双浓黑的眼睛像是要掉出星星来,微笑时候总是侧脸带点戏谑的无赖。树屋里的夜场一闹起来,他就忙了,要按着客人的要求放音乐,要调酒,还要抽空去照应喜欢他的宾客。常有围坐一圈的朋友,大都是年轻男人,闹起来就喊一句“沉香,点烟来”。这时候我就看见他从吧台的高脚椅上跳下去,灵猴一般窜进人群里,欠着腰为他们擦火柴。他不喜欢打火机,身上总是用一个干净的小盒子装满火柴。他的腰,纤细柔软,在一群男人女人拖沓的身影里穿行,像是蔓草一样轻灵。再加上昏暗的灯光下他脸上平静的笑容,他的没有波澜的大海一样的眼睛,在灯红酒绿里,全都印在了我的心上。

我不大打听沉香的事,也没有主动去靠近他。参商叫我去谈天的时候,他会在我的茶杯里添糖。起先我不知道为什么参商说的苦茶,在我喝起来居然都是甜的。只是一天,我从树屋的二楼走下来,握着扶梯往下看,午后的阳光透过细长的壁窗,倾洒了一半的金黄色在吧台上,于是零零的各色玻璃杯的光芒下,我看见了沉香的身影。其实我只是看见了他沉默的,修长的侧面。那一刻,好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回放,我看见他小心地挑出台上那支我常用的高筒染了樱花色的无柄茶杯,挖一勺糖撒进去,才放心举起珊瑚色的大肚子茶壶来倒茶。我看着他,几乎要屏住呼吸,可是又不由自主地走向他似的,就到了他跟前了。他没有抬头,看着我投射在扶梯上的影子,轻轻笑着说一句,表哥的茶苦,你喝不惯。

参商不讲沉香,白芍不讲沉香,连桔梗也多一句都不肯讲他。我对他的好奇,统统都要埋在心底。我知道自己的底线。盛夏很快来临,栀子买了一辆柠檬黄的自行车,载着我四处穿行。我的辫子也不大梳了,披散在白衬衫的肩上,绿茵茵的树影带着明亮的光线洒在我的身上,我坐在栀子身后,几乎都能闻得到她身上干净的肥皂香。

转眼到了七月,学校开了小学期,我就不得家去。刚好课程少的可怜,常常是一大早我就和栀子骑着车去树屋,树屋旁边的小花园都被参商修缮起来了,白天里也有宾客在撑了彩虹伞的座椅上吃冰淇淋谈天,等傍晚时候天气凉爽起来,沉香就把音响拿到屋外,大家一起在草坪上喝酒跳舞。晚霞把每个人都染做了光亮的蔷薇色,自由而快活的歌声笑声不眠不休。我恨不能成天都在树屋。

七夕节快要来临。前一周里树屋迎来暂时的歇业,一切准备都是为了那个美好而别致的夜晚。大捧大捧的白色玫瑰送进树屋里来,被桔梗一朵朵地装饰到扶梯和吧台上。白芍买回了大大小小的玻璃罐,塞满五彩缤纷的糖果和巧克力。栀子为我系好围裙,扶着我爬上梯子为树屋重新画墙画。我们都想要在墙上画出一道漂亮的彩虹。连翘的肚子越发显了,可是她却依旧行动轻快,赶着在小舞台上修剪一小株参商带回来的小树苗,要把它变作七夕节的祈愿树。大家都在忙碌着,快乐地忙碌,一刻也不得闲。至于沉香,是随叫随到地帮忙,更多时候他是独自在厨房里,有时跑出来换一张CD或是伏在吧台上写点什么。我猜他是在想调酒的事。即使说了关店,可来找他的人还是很多。那些人在门外叫一声,“沉香!”他就笑着站起身,跑去门口应和一两句。他推开树屋门的一刹那,我们总是忍不住同时停下手里的事,抬起眼睛去看他,他在阳光渗进的一隅里,露出太阳一样大的明亮的笑容,风把他的衣服吹起来,他像是随时都要飞走了。

我和沉香的第一次接触就发生在七夕的夜晚。那晚是树屋最鼎盛的一夜,来了不计其数的客人。有些我曾见过,也或者是有些印象,有些是陌生的,带着好奇又期待的心情,一群群地走进来,一楼二楼瞬间都填满了人去,慢慢的,连扶梯上也坐了些人,处处都热闹起来。参商吩咐开了亮黄色的大灯,把啤酒和饮料摆满吧台,糖果瞬间洒满了角落。各色的T恤短裙,各色的头发皮肤眼睛,各色的环佩叮当各色的快乐的神情快把我们淹没——我们个个忙着,不得停。

端着酒杯跑上楼去时,我被栀子在身后拉住,“等下,”她探身过来,在我肩上斜插一枝花,灯光太暗,看不见是什么,我忙着对她笑笑,她揉了我的头发,压低声音说了句:“你找机会歇歇。”我应一声就忙着跑了。客人在哄连翘唱歌,她穿一件素白色的孕妇裙,脸上上了淡妆,几乎要让人认不得,这会儿就挺着肚子迈上台去了,惹来一阵尖叫和欢呼。她唱着歌,是几首老情歌,很能炒热气氛的,引来掌声和合唱。我们继续招呼客人,收拾杯子,一忙就是几个小时。

直到过了夜里的十一点,大家过了兴奋的时候,都找到伴坐下来,开始说些心事,树屋这才恢复往日的宁静。沉香扶着连翘下舞台坐到一边,换上一张温柔低音的舞曲,于是一对对的人,就都牵着手聚到小舞台上去了。看上去是摩肩接踵,不过也恰好能跳贴面热舞。眼看着栀子他们都脱掉围裙融入了舞池,我累得很,就拿了杯啤酒,找个角落坐下。参商把大灯关了,于是又是熟悉亲切的暗黄色的老旧的灯光,笼住了醉在热情里的人。他们把头伏在对方的肩膀,在耳边低低地诉着衷肠,似乎连呼吸都变得轻了,大家都像要飞起来。后来开始有人接吻,这一刻他们是情人,这一刻他们只有彼此,因此可以坦然相爱,无所畏惧。在这一刻,我真心为他们而感到高兴,即便他们的性别是相同的,可是不妨碍他们爱的美丽。

我看见沉香,他独自站在吧台里调试唱片,刚好那里的一盏灯映亮了他的脸,他似笑非笑地躲开那些来揽住他的手臂,无辜而又坚决地推搪着,脸上的神情明明灭灭,我看他半晌,直见他跳过吧台,穿过人群朝我这里走来。

“茯苓。”他叫了我一声,一跃跳坐到我旁边的沙发上,露出笑容,“介意我吸烟吗?”

我摇摇头,于是他从花格子衬衫的口袋里掏出烟来,轻轻垂下头去一手拢在嘴前,一转眼就点上了火,吸一口才探身过来对我说,“累吗?今晚辛苦你了。”

“这里很好。”我对他说,“在这里忙忙的倒也觉得有趣,不觉得累。你怎么不去跟大家一起玩?”

他在一瞬间露出好大的笑容,靠近些我坐着,小心地把烟吐到一边,说,“你不也是自己在这,反倒来问我?其实我只喜欢这样静静地坐在一边看着别人玩,我喜欢这里,不管外面的世界怎么样,这里永远无忧无虑,永远醉生梦死。”

然后我们沉默了,我找不到话来讲,只感到他一边吸烟一边看着我,他说话的表情让他整个人仿佛一瞬间老去了,他不再是我第一次见到时候那个年轻快乐的调酒师,他现在像是一个老男人了,只是笑容还那样年轻。

“你跟她是一对?”忽然他从我的肩头抽下那枝栀子插上的花,在眼前我才看清,原不是系在树屋里的白玫瑰,而是一簇栀子干花,在昏暗的灯光下,仿佛存在得小心翼翼。沉香把它们捏在手里,坏笑着说,“她可用心,时时都想要你记得她。你真的记得她吗?”

我露出了困惑的神情,酒精和音乐让我不能安心地思考,我想我也给不出准确的答案吧。自从栀子答应我,我们再不去讨论这件事后,我刻意装作一切都无所谓,然而实际上,我一直都是最有所谓的那个,最可怜的那个。

“你不爱她。”沉香若有所思,“我知道了,这样的故事多,这一个喜欢那一个,那一个,又喜欢另一个,另一个,又不知道喜欢哪一个,如此没有头绪的反复和重叠,你说什么是爱?当你要开始否认一种感觉是不是‘爱’的时候,其实就已经爱了很久,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