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喝光了杯子里的酒,随意地对他点点头,然后躲开他的目光向舞台上看去,栀子和桔梗两个正倚着吧台互相灌酒,夸张地大声笑着,衬衫歪斜,锁骨都露了出来。
沉香伸过手来,第一瞬间我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他看起来就像是想要好心接过我手上的酒杯,如此轻松自然,然而他没有这样做,他温暖柔软的手,覆盖住了我的手,然后他慢慢靠近了我,漫不经心地笑着,他低声说,“你不敢看我,你喜欢的是我。”
我的心跳霍然加速,双手开始发抖,若不是他与我一起握住那杯子,杯子肯定要跌落到地上了。我怕得很,仿佛一瞬间重回栀子帮我擦头发的那个夜晚,他的手比栀子的手宽大,也比栀子的手温暖,他身上是酒水和香烟的味道,不像栀子那样干净,可是他让我更怕,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是手足无措,又说不出话来。
“你不敢看我。”他把另一手中的烟熄灭,伏在我耳边吐气一般地说,“从你第一次见我……到以后好多次,你不敢看我,你不与我说话,你喜欢的是我,所以你害怕,对吗茯苓?我说的对吗?”
我感到心脏就快要跳出来,完全呼吸不得,我想要推开他的手,可是竟然下意识地做不出动作。“别这样,沉香。”我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我还是不敢去看他的眼睛。他无赖地笑着,对我说,“茯苓,让自己快乐点,难吗?”
这时参商走进来叫,要大家出门去看他准备的烟火。于是人挤着人,一对对都向外涌去,涌出树屋,去门外看那烟花。我怔怔地被沉香拉着站起身,他夺下我手里的杯子,拉住我的手也往外挤去。一出树屋的门,清凉的风就吹散了树屋里的热情迷乱,明亮的彩光把夜色的喉咙割开,把五颜六色的火花漏下来,洒遍了每个人的额头。
“这时候拉紧爱人的手吧。”参商说,他的声音很平静,却穿越人群的一片喧嚣,直达我的耳朵,“烟火就像末日,这一刻,就是两个人的天长地久了,其他的又何必强求。”
“继续跳舞,好吗?”桔梗大声地喊,她尖声叫着,飞扑到栀子身上,手里的啤酒洒了她一身,人群又一次炸开了,和着烟花的爆炸声爆发笑声和歌声,仿佛末日狂欢。
“这一刻的天长地久,好吗?”沉香低下头问我,“愿意跟我走吗?”
烟火之下,我能看到的人,只有眼前的他,他的眼神如此认真和坚定,我就点了头,他就笑了,拉起我往树屋里跑。他跑得好快,我几乎快跟不上。跑到台阶前,他顿住了脚步,回身看着我,眨眨眼睛对我说,“我抱你好吗?”然后猝不及防地,他一手有力地托起我的腰,一手揽住我的肩膀,顺势就把我横抱了起来。
“你吓我。”我又惊又笑,可能是酒精的作用,让我有些兴奋,我勾住他的脖子,我说,“别闹了,沉香。”
“我喜欢你这样。”他笑着说,“我喜欢你热情的样子。别怕,我们玩一下,好吗?”然后他抱着我三步两步地就跑进树屋,跨过一地的狼藉,走到爬了青苔的窗边,把我放在窗台上,他在喘气,脸上还在笑。
“你累了,我太重。”我说,自己也在忍不住地笑。
“不,是跑得累。”他笑着说,“看着我,茯苓,看着我好不好。”我照做了,他眼睛里的星星仿佛从海底浮出水面,奇异的是,周围的一切瞬间归于寂静,烟火声,歌声,吵闹声,刹那间变得分外遥远,我眼前只有这一个男人,他呼出的空气都能将我的世界冻结。
“我喜欢你的长头发,”他笑着说,双手撑在我的双腿边,“我喜欢你的裙子,我喜欢你跟在栀子身后低着头,我喜欢……我想想,我还喜欢你不说话的样子,有时候你像是雕像,你是静止的,像画一样,安静的湖水一样的美。”说到这里他笑得不能自持了,“对不起,我不太会说情话。”他靠近我,低下头,轻轻地吻了我。
我有些慌,闭上眼睛,只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你喜欢读神话,让我做你的阿喀琉斯,好吗?”他低声说,不笑了,又低下了眼睛,睫毛在脸上打出一小片细小的暗影。
“阿喀琉斯没有深爱的人,”我轻声说,“他只爱他自己。”不知道为什么,他变得有些悲伤起来,再抬起眼,我几乎以为他要流泪了。可是他没有,他还是在笑,温柔地无赖地笑容,“kiss me,好吗?你喜欢的。”他说,“kiss me,你喜欢我,茯苓。”
他是对的,我的确在这一刻毫不犹豫地爱上了他,又或许是见他第一次就爱上了他,我们靠近彼此,然后我们接吻了。窗外的烟火声重又响起,音乐声,欢闹声灌了进来,我意识到树屋的门开了,狂欢的人们回来了,我很怕。可是沉香低声对我说,“别管他们,我们只想自己开心,好吗?”
凌晨四点的时候,栀子将我摇醒,我倚在窗边的地板上睡了许久,头靠在沉香的肩上,他睡得更熟,发出均匀的呼吸。我记得我们的长时间的交谈和亲吻,他告诉我他支离破碎的故事,他爱的人,他们试探而忐忑的开始,他们快乐幸福的过去,然后他们被迫的分离,他们再不会相见了他知道,他因此而感到长久的痛苦。我记得我流泪了,是为痛苦的他,也是为可怜可悲的自己。
栀子帮我整理衣服,还有零星的客人留下来伏在吧台轻声交谈,白芍换了整张的爵士蓝调,外面正是漆黑,树屋要睡了。栀子拉着我走出树屋,她看起来神情疲惫不堪,也并未显出多少狂欢后的轻松,我甚至感到了她的不快。
“你喜欢吗?”栀子问我,我们并肩走在冷寂的街道上,她的声音有些苍白而机械,“我是说,你喜欢沉香吗?”
我深吸一口气,几乎要把夜里冰冷的空气吸进嘴里,可是我身上处处都还是沉香的味道,闭上眼睛就是他的笑容,于是我说,“我不知道。”
很久很久,栀子没有说什么,黑暗里只有我们焦灼的脚步声。她依旧小心地走在我的外侧,有车经过时下意识地伸手去半搂住我的肩膀,我听得到她的呼吸,闻得到她的味道,我对她的一切如此熟悉,而我在她身边再也不会害怕了。直陪我走到宿舍门口,她才惨然一笑,低声说,“你不相信,这世界上有人没有爱的权利。我多希望,我是沉香。”我站在她身后没有做声。然后她像往常一样替我伸手去推门,就在那一刻,我上前一步,从她的背后抱住了她。
有许久,她的身体是僵直的,甚至有些发抖。我的脸贴着她瘦弱的脊背,听到她打鼓一般的心跳。终于她冰凉的手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臂,我松开手,她回过身来,一只手抚摸了我的头发。我看到她清澈的月光一样漂亮的眼睛,露出了惊喜又痛苦的神情,她低下头,我以为她要吻我了,可是她没有,她伏在我的耳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对我说,这就够了,茯苓。
我没有告诉栀子,我知道沉香心里想着的是另一个人,或许他把对我的接近当做解脱的方式。很快参商告诉我,沉香渴望与我开始一段恋爱,是因为他真正的爱人,半夏回来了。他在大学读西方文学,最爱的是希腊神话,所以沉香永远不会是我的阿喀琉斯,对他来说,半夏就像他水中的倒影,他爱那个影子,即便爱上就是死。
半夏去英国读书两年。当年他和沉香在树屋如胶似漆的时候被他哥哥发现,此后惊动了整家人。他家里本来就是厦门有些权势的,索性带了人来闹,更是当着面硬生生把两人拆散。喜欢同性在半夏的家人看来,无异于十恶不赦的大罪。他们辱骂沉香,警告沉香不许再接近半夏一步。那是段黑色的时光,每天都有人来找沉香的麻烦,参商甚至不敢放他独自出门去,即便是小心,却也被人教训了几次,鼻青脸肿地回来。好在都不算严重。参商叫他不要再去找半夏,可他不听,他的脸肿得厉害,连笑起来都很难,可是他还是挤出一个艰难的笑容对参商说,表哥,只要我和半夏两人心在一处,不怕没有地方去。他是盘算着和半夏私奔。
沉香和半夏带着浪漫而悲壮的心情去计划这次盛大的逃亡,他取光了银行里的存款,又向参商借债,打算带着半夏逃到国外去。他想到了是去希腊或是罗马,因为半夏喜欢那里。他和半夏跑去办出国的护照,拍照时候沉香带着一脸的伤,可是因为身边有半夏陪伴,他依旧笑得开心,像一个快乐的逃犯。护照办好的那天下午,沉香兴高采烈地在厨房打电话给半夏,语速又急又快,参商只记得他反复地说,“你跟我走,不要怕,我有准备,能养活你。”然后半夏来了,沉香兴高采烈地迎出去,拉住他的手就往厨房里钻,但是半夏推开了他,半夏的表情很僵硬,他当着树屋里所有人的面,轻声说,沉香,你别这样。幸而树屋的下午几乎没有客人,就是刚刚才来不久的连翘来找白芍聊天,她和白芍坐在角落里看着这一幕,她有些替沉香抱不平。
沉香困惑地站住了,他不知道为什么半夏的态度会这样冷淡。但是他还是笑的,脸上的伤好很多了,难怪半夏都看不出来。半夏说,我爸爸急得病了,我很担心。我想好了,去英国。
沉香立刻说,原来你想去英国,好啊,怎么不在电话里讲?那我们改去英国。
半夏苦笑了一下说,沉香,别这样,我没有要你陪我走。
沉香瞪大了眼睛。其实论年龄,他是长半夏两岁的。半夏过去是要依赖他的,在半夏的面前沉香永远强大可靠。只是在那一刻,沉香显露出了从未有过的无助和弱小,他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预料到了什么,可是他还希望一切可以改变,起码不要那么糟,于是他低声说,不是你强求我陪你走,是我想要跟你在一起。
半夏低下头,他说,谢谢你沉香,可是我们这样……终究不是办法。你就让我走吧。
他说这一句话时,声音已有些颤抖。没等他回过神来,已经“啪”得挨了一个重重的巴掌,打他的正是连翘。
“我只当异性恋里多见负心汉,原来什么圈子都有人渣!”连翘一声冷笑,斜着眼睛盛气凌人。沉香和白芍忙着凑过去拉开他们俩,连翘也不拗,转身就走了。沉香问半夏怎么样,半夏也不说别的,只是低着头又说一次,你就让我走吧。
于是沉香明白了,他想要去拉半夏的手停在半空,他尴尬地笑了笑,说,你当然可以走了,我也没拦着。
“我是说,”半夏浑身抖得厉害,可是他还是强迫自己说,“我是说,我自己走。我是说,从此以后,我们就,不要见面了。”
连翘听了这话,更是恨得要命,白芍急忙拉着她不让她上前。只见沉香苍白地笑了笑,说,“朋友一场,何必说这么绝呢?”
“朋友一场……”半夏重复着,他开始哭起来了,咬着嘴唇不发出声音。
“我不会离开树屋的,你记得。”沉香低声说,“你在这里认识我,我喜欢这里,你永远都可以在这里找到我。记得吗?就算我老了,残了,我也在这儿。只怕我是死了,一把灰,你就看不见了。”
半夏蹲下身子,用嘴咬住衣领痛哭起来。沉香依旧苍白地笑了笑,就回身进了厨房。
现在半夏回来了。沉香说他已经不想再痛苦,于是树屋的所有人,都把沉香好好地保护起来,不要他到前台来,不要他被半夏看见。就算半夏问起,也一概说沉香不在这里做了。我每次来到树屋,沉香都拉我去厨房说话,连翘对我说,你去陪他也好,看着他一些,如果他忍不住要出来,你就拦着他。我点了点头。
渐渐的,我在桔梗他们的指点下,认识了半夏。他不高,比沉香要矮一些,白皮肤,长了一张俊俏的脸孔,样子很干净,常穿蓝白格子的衬衫,戴黑框眼镜。因为那副眼镜,让我不认得他的眼睛。我不常见他说话,白芍和桔梗都不肯理他,只有参商招呼他几次。渐渐的,桔梗有些厌倦他,于是告诉我要把他赶走,果然半夏这天就在吧台被桔梗绊住了手脚。
“你说你要什么?”桔梗讲广东话,又快又急,存心要让他难堪。
半夏没有听懂,他有意者向前探了探身,开口说,“不好意思,桔梗,我不懂粤语的,我要一杯冰可乐。”
“可乐?好乖的仔!到酒吧也只喝可乐。”桔梗要看他好戏,于是叉着腰不让步,“难为你还记得我,我当你贵人多忘事,早把树屋给忘了!来了同志PUB偏装什么正经,当别人不知道你怎么回事?告诉你,等再久也是白等,趁早走吧。”
半夏起先是被她说得低下了头,而随后他那几乎僵硬的躯体尴尬地凝住了,待笑不笑的,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成了吧台前一个落寞的暗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