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夏起先是被她说得低下了头,而随后他那几乎僵硬的躯体尴尬地凝住了,待笑不笑的,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成了吧台前一个落寞的暗影。
白芍见这一下,忍不住笑了,招呼参商出来。参商叹口气,推着半夏往外走,嘴上说着“对不起,桔梗脾气盛,你也别怪她,这两年你一点消息没有,大家生些气也是平常的”。
半夏这才回过神,停住脚,问,老板,沉香,沉香真不在这里了?求求你你告诉我实情。此刻他正走到小舞台的中央,空旷旷的,落寞又委屈的眼色遮盖了脸,参商苦笑一声,说,“不是不帮你,只是你还找他做什么?我们这里,是禁不起你家里再来闹了,你当对他好,离得远些,彼此留个念想也就够了,就算死了也清净……”
半夏怔怔地看着参商,半晌才说,“你说什么心里有个念想就够了?是他死了吗?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他死了?你不用怕我伤心,只告诉我,求求你告诉我!他是不是死了?!”说到这,他牙齿打颤,脸色发白,整个人都摇晃起来。
参商拉住他,赶忙说,“你想到哪里去了,他活着,活得很好,你……”
“不,不可能,”半夏死死抓住参商的手,“他告诉过我,他喜欢树屋,不会离开树屋,我永远能在这里找到他!他说的,他不会不见我!除非他死了!除非……”忽然他发笑了,痛苦的扭曲的笑容,浑身发抖,“我真傻,如果他还在,他怎么可能一直不出来见我!他那个性格,他看不得我就这样傻等……”
此时,窝在厨房里的沉香一下从椅子上跃起,窜到门口就要往外冲,之前从没听到半夏的声音,也没有问过他的变化,他假装他已经不再在乎,然而现在他忍不住了,我慌着去拉他,“不行,”我说,“你已经忍耐了这些天,你不能……”
“茯苓,求你了。”他低声说,他没哭,可我知道他快哭了,我不撒手,我说,“沉香,你说过你不想再痛苦了,你别去。”他回身望着我,惨然一笑说,茯苓,现在我才是真的痛苦。
我还能做什么呢?我放开手,任由沉香夺门而出了,他冲出厨房,冲到舞台边,他带着挑衅又悲伤的笑容,向着半夏说,你别傻等了,我是看不得。
半夏盯着他,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沉香对他说,来,过来,他就缓缓地哭着向沉香这边走,直走到沉香跟前,被沉香一把抓去抱在怀里,才放声哭起来。
“你******哭什么?”沉香粗着嗓子骂他,似乎要笑了,可自己的声音却也哽咽起来。
我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栀子走过来,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以为半夏和沉香不会再分开。残忍的离别不该在他们的身上降临。可树屋里的人似乎并不为他们的重聚而感到快乐。每当半夏出现,大家都忧心忡忡。就连栀子也不大喜欢他。他心里倒是清楚得很,平日里也很少与我们交谈。每时每刻都伴随在沉香身边,似乎他家里管得不是很严了,有时候他甚至会留在树屋过夜。白芍收工后,跟沉香一同走上二楼他们的房间时,常常看见门一开,半夏赤膊从房间冲出来,扑在沉香身上,惊得沉香又气又笑,然后两个人就相拥着笑着进了房间。每天一早,半夏会伏在沉香耳边说,我该走了,你别起来,再睡。然后就起身穿好衣服离开,去学校上课。一次上午,桔梗不见沉香下来,莽撞撞敲了门就进去,正看见他们两人趴在床上看一本书,沉香在低声地念,半夏伏在他的背上,搂住他的肩膀,微微闭着眼睛。他们都没有注意到桔梗,仿佛一切事物都被自动隔离在他们的世界之外了。桔梗也只好悻悻地走开。对于和半夏的亲密,沉香打定了主意也不对我隐瞒,因此我也曾见半夏跟着沉香钻进吧台里,在他身后一踮脚,双手勾住沉香的脖子,低声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惹得沉香笑起来,沉香一回身就抱住了他,两个人额头顶着额头。昏暗的灯光下,我看不到沉香的眼睛,可是我知道,他再不能平静得像是夜晚的大海,没人能在爱人面前伪装。
一整个暑假里,我短暂地告别了树屋。等我回来,大家似乎都对半夏接受了一些,他也会在忙碌的时候帮着招呼客人,随着沉香站在吧台里。我看到他和沉香两个人去染了一样颜色的头发,也许是褐色的,只是在昏黄的灯光下统统不大显了。只是他们脸上快乐的神情却是显眼的,无时无刻不在宣告他们的爱情。一天我和栀子去得早,正撞见半夏为沉香画像,他拿着画板坐在沉香对面,神情专注,沉香就不同了,总是忍不住要笑起来,急不可耐地一次次问他“好了没”。看到我们进来,沉香就一翻身从吧台里面跳出来,一把抢过了半夏手中的画板,嬉笑着说:“我可不让你画了,我看看。”半夏也笑着凑过去,头靠在沉香的肩膀上,两人一起看那画板,不知怎么,都微微笑起来,像是想起了什么。
“不如让我们也看看。”栀子说,大概是她担心我感到尴尬,就这样补了一句。谁知白芍这时从厨房跑出来,叫沉香和栀子帮忙去,他们两人就一起去了。这时,吧台边只剩下我和半夏两个人,我们都有些沉默,半晌他把画板递到我跟前,轻声说,“送给你好不好?”我不接那画板,也说不出话,就抬头惊讶地看着他,那算是我们的第一次交流。他扶了一下黑框眼镜,轻轻地笑了,一瞬间眼神好像沉香,他说,“喜欢的东西很难改变,放不下留个念想也好。”
那幅沉香的画像现在还留在我的卧室,有些破损了。我想了些办法尽量保存得好些。画像上的沉香,坐在吧台后露出上半身,他手里有酒杯,侧着脸,露出待笑不笑的神情,眼睛画得好,深深的,用粗笔描了黑,似乎要看进人的心里去,我看着那画像的时候,总要愣好一会儿,想等着沉香从吧台后跳过来,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叫我一声,茯苓。也因为这幅画,让我在此后的很多年里,一直对半夏心存感激。感激他的理解,感激他的包容和不自私,也感激他的先知先觉。他果然是对的,当一切都已不能挽回,留个念想也许就是一辈子的慰藉。
我渐渐学了些调酒的手艺,能替沉香一些了。他就有时间脱开身和半夏一起出去玩。我时常替他跑去参商那里告假,然后看着他们两人穿着一样的格子衬衫,骑上单车,快乐地大说大笑地离开,风把他们的衬衫下摆吹起来,好像两张帆。我看着他们愣神,往往是栀子叫我一两声我才低头做事。在吧台里,让我有了更多机会认识更多的人,栀子总是陪在我身边。偶尔碰上干净利落的短发女生走上来对我搭讪,栀子总急忙忙地出现。我笑她多操心,她也不说什么,眼睛看向别的地方。连翘有时候挺着肚子下来坐,她还是劝我和栀子在一起,只是态度温和多了,我想是因为她要做母亲了,母性总是令女人温和。只是我能怎么样呢,我和栀子都已打定主意不再去想能否在一起的事,因为那些属于未来,可我们不是只有现在吗。
很快到了十一月,临近了连翘的预产期。树屋陷入了对一个新生命的期待中。白芍照顾连翘越发细心起来,只要她每日在二楼简单活动,不许她下楼来胡闹。一天天变凉,栀子对我说,“日子照旧过”,她是没错,在我眼里,树屋仿佛会永远这样温暖和快乐下去,屋里的人照旧享受自己的世界,屋外的人可以进来,一旦进来就不会想要出去。
半夏的哥哥要结婚了。这在半夏家里是件大事。他兴冲冲跑来对沉香讲,约沉香跟他一道去参加婚礼,本来沉香是笑的,可听到这里,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还是桔梗快人快语,忍不住抢白说,“我劝你还是省些事吧,难道还想着要你家里人教训沉香一顿?你爸爸你哥哥都是一个样,沉香去了就是要受气,当我们不知道……”听到这里,半夏低下了头,他的一只手还小心地捏着沉香的手腕,这个动作让他整个人变作了一片小心的影子,好像只凭着拉住沉香的那一点点重心才不必漂浮在空中。沉香抚摸着他的头,笑笑地说,你怎么了?桔梗不过是说笑的,你早习惯了,怎么还放在心上。
半夏抬起头低声说,其实这一次我要你跟我去,是有一个想法,我是想,我们一直这样,总不是个办法,总要找个机会……找个机会告诉他们去。
“告诉他们?”沉香加重了语气重复,他在按捺自己的一种情绪,或许是激动,或许是紧张,总之是一种令他声音颤抖的情绪,让我们在场的人都一瞬间绷紧了精神,忙着去看半夏的神情。
看到他这样,半夏倒是笑了,他抬起手抚摸沉香的脸,说,是,我想要告诉他们,你随我去,让我告诉他们。
“告诉他们什么?”沉香问,他又是那副戏谑而无赖的笑容了,可是他激动地有些微微发抖。
“告诉他们我想跟你在一起,告诉他们,我爱你。”半夏踮起脚,双手捆住沉香的脖子,伏在了他的怀里。
那一瞬间整个树屋都仿佛凝固了。这是第一次,半夏在众人面前,坦然剖白他对沉香的爱,也是我第一次,视野里忽然出现北方家乡的大雪,栀子说那是我的幻觉没错,可是我似乎真的看见,有纷纷扬扬的雪花飘落,铺满一整间树屋,微微的白光笼罩着沉香和半夏。我希望他们永远在一起。
婚礼那天到了。恰巧是周日,我和栀子赶早就来了树屋。进门看见沉香正站在吧台边的一面镜子前整理领带,他笑得深深的,用镜中的影像看向我,那件西装是参商拿来给他,宽大的很,连翘又拿去收了腰才穿到他身上的,很庄重也很笔挺,是柔和的深蓝色。我第一次见沉香这样认真地装扮起来,把他不同于常人的英俊显露无遗。
“新郎官呀!”桔梗笑着一阵风似的跑来,从背后缠住了他,“好靓仔,倒像你要结婚。”沉香略略不好意思地笑了,他推开桔梗的手,转身向我走来。他这每一步,似乎都走得很慢,这每一步,都踏在了我的心上。不知道为什么,不好的预感在我心中,我有些局促和不安,竟然傻傻地问了一句,“你哪儿去?”
沉香笑了,露出久违的大大的笑容,“陪半夏去参加他哥哥的婚礼,你忘记了?”这会儿他已经走上前来,温柔地低声说,“茯苓,我会很快回来,典礼上我怕呆不惯,这里你帮我照应一阵。”
“好。”我点点头,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在狂喊,“别让他走!别让他走!”
“那么,我走了。”他犹豫了一下,伸出手臂,我以为他要拥抱我,他却只是满含感情地拍了拍我的手,当他触碰我的一刻,所有记忆刹那间把我淹没,我仿佛一瞬间回到了几个月前燥热而甜腻的夜晚,那时候他靠近我,无赖地笑着对我说一句,kiss me。
门外传来了半夏催他的声音。沉香转身走了,脚步轻快,像一阵风,又像是风要把他带走的了,我忍不住叫他,“沉香,你……”
他略一停步,微笑着回头冲我摆一摆手,然后就快步走了出去。似乎我又叫了他几声,他没有再回头,没有再看树屋一眼,就那样走了。我不知为何自己会眼含泪水,也许是我的直觉在告诉我,他这一走,就成了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