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世界上,只有两个地方可以哭(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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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佛手柑(二)

日子这么过,他们越来越亲近起来。“一白在南京有女朋友吗?”薇琪挑机会问过陈若川,因为苏一白老是不提这回事,倒有些让人在意。陈若川笑着说,“当然没有了。”他有意要强调些什么,又说一次,“当然。”薇琪明白他的潜台词大概是“如果要是有,他怎会对你这样”,让薇琪不好意思地笑了。有时候她暗想,若是苏一白能像陈若川一半简单就好了,这样她便能明白他,至少明白他明白得多些。

进入七月,香港频遭台风。苏一白他们没有见过,一副期待的样子令薇琪忍不住笑。一次台风的夜里断了电,薇琪正睡着,室友将她叫醒,询问蜡烛的事。那段时间他们要交结课论文,夜晚的确是宝贵的时间。她起身开了电筒,两个人一齐翻找,可惜无果。正在哀叹之间,苏一白竟打来了电话。

“我刚刚从外面回来,”他用少有的兴奋的语气说,“雨下好大,学校里积了水,几乎要到膝盖。我们走很久,一路上好像森林探险……”

哗哗的雨声灌进了听筒,薇琪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你没有回到宿舍吗?为什么还有这么大的雨声?”

“我们刚刚从外面回到学校里!Vicky,我们走到了你的宿舍楼下,我们走不动了!”陈若川抢过了电话,依然兴奋的语气,“Vicky,你开门让我们进去避避,伞都给吹坏了。”

她哭笑不得。宿舍楼下安装了密码锁,有客来访需要楼上的人开门。让他们进来并没有什么,香港的学校总比大陆开放许多。平日里室友也常邀男性朋友来玩,薇琪并不介意。但此刻,她一边答应着开门,一边又有些犹豫。刚刚睡着被叫醒,此刻她真是邋遢又没精神。她总是想苏一白看到她神采奕奕的样子,但现在已经来不及收拾了。借着电筒的光把湿淋淋的两个人迎进门来,薇琪倒有些庆幸今晚停电了,让她不必那么难为情。她跟室友拿来毛巾让他们擦干净。室友起先对他们讲英文,可她从日本来,英文讲得不好。后来发现陈若川懂些日语,两个人就叽叽喳喳地聊起来了。

“小川的女朋友是日语专业,小川就这么学了。”苏一白擦着头发轻声说。他坐在薇琪的椅子上,面对着坐在床上的薇琪。她坐得很深,像是要完全躲进一个树洞里。“小川的女朋友很漂亮,名字叫做夏时雨。”

“夏日时节,一场好雨。”薇琪低声感叹,“连名字都很漂亮。”

“你也是。”他应了一声。这轻轻的一声,在薇琪听来却仿佛惊雷。可惜他又没下文了。不知道他说的“也”包含在哪个范围。是称赞她的名字吗?很该如此,他喜欢她的名字,不然也不会只说了一次就记得那么清楚。但他不想称赞她也很漂亮吗?很多人这么称赞过她。她身材纤瘦,眼睛狭长,是典型东方女人的样貌。可她自己不喜欢,嫌五官不够立体。奇怪,她自己不喜欢,却期盼着他喜欢。就这样,薇琪开始讨厌自己的想法了。

有志愿者送来了蜡烛,房间内总算明亮了一些。蜡烛的光芒荧荧的,室友欢呼终于可以继续念书。陈若川好心地说自己可以在旁边帮她照着电筒,于是嚷嚷着搬走了薇琪的椅子。苏一白只好站在那里了。

“坐到这边吧。”薇琪连忙说,请他跟自己一起坐在床边。苏一白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不过还是点点头,坐在了她旁边。烛光映着他们两个的脸颊,两人也不看对方,都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蜡烛。反倒是陈若川他们嬉笑着,像认识了好几年。

“小川总是容易交到新朋友。”苏一白终于开口,可还是在说别人的事。薇琪真恨他这一点。

“我和小川其实有点担心,这么晚来打扰你。”他继续说着,仍旧不忘拉上陈若川这个本来就无关紧要的人。

“没关系。”她说,半明半暗间,她的声音变得很温柔,“我倒是担心自己这样,又穿着睡衣,实在很失礼。”

“我倒喜欢你这样。”他飞快地低声说。烛光里,他的话一闪而过,薇琪几乎有些疑惑自己是否幻听了,他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平时你总闪闪发光,我有点担心,觉得自己离你很远。”

是这样吗?他在暗示自己的好?薇琪的心跳加快了。“是这样吗?”她连忙说,又顿了顿,“那么……我就每天都这样。”

她这样柔声说着,引得他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她知道他在看自己,但是自己不敢看他。可惜他还是没有下文,他不打算再说什么了,他只是看着她。

“每天都穿着睡衣,一定很吓人吧。”她匆匆补了这一句,想要缓解尴尬,说着自己还笑起来,把这一段权当了玩笑。他也跟着笑了。在笑的时候,他们仿佛能够迅速和解,可实际上却各有各的想法。一起这样笑,是两个人最孤独的时刻,薇琪想。

七月底,苏一白跟陈若川便要回南京去。他们的交流生活结束,还在香港跟薇琪一同玩了几天。他们要走了,薇琪几天后也要回福州去。明知道离别在即,薇琪感到胸口堵着一团湿润的空气,什么都说不出来。陈若川早早地就要提这回事,几乎每天都说要时常联系,免得感情变淡。苏一白却没有提过,他的每一天似乎都跟之前一样没有差别。“再见面也不知道要什么时候了。”薇琪忍不住对他说。他只是笑笑,说来日方长,我们也可以互相写信,写信很有意思。看来他并不在意跟她分别,对他来说,分别是迟早的、可以预料的、并且不值得太过在意的事,不像她这么拿得起放不下。想到这里,薇琪也笑了笑,只是心下有点凄凉。

他们要乘周五清晨的飞机,前天夜里薇琪接到了苏一白的电话。夜很深了,薇琪躺在床上还没有睡着。

“外面月色很美。”他没头没脑地这样说。

薇琪拉开窗帘,的确有澄明的一轮圆月。“你是范柳原吗?”她低声问。《倾城之恋》里,范柳原曾在夜里打电话给白流苏也说月亮的事,他们曾聊起过张爱玲,所以她才这样说。可说过之后又有些懊悔,这听起来是在暗示两个人微妙的关系。

“上次坐在你的床边,我留意到你可以看见窗外的景色。所以我想,你大概能看见月亮。”他说,“其实我这边看不到的。”

“我看到了。”她明白该领会他的好意,“的确很美。”

“南京的月亮也很漂亮。”他慢慢地说。起先她感到有些好笑,刚想反问,哪里的月亮会不一样,却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便没有开口。“你要不要,来南京看看月亮?”

果然,他是在对她发出邀请啊!第二天就要分别了,他多少还是有些不舍的,所以想要她去。“我当然想。”她说,很快活的,“只是,我要找机会去……我一定会去的。”

“我在想明年夏天。”他犹豫着说,“明年的这时候,我问过了,大概有从香港到南京去的暑期夏令营。或许你可以……我是说,如果你想来,这是个办法。时间不会很久。如果你来,那时候,我……”

她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是他对她的一次邀约,很小心的,带着试探的意味。为了让这次邀约达成,他还特意去询问了必要条件。薇琪很快乐,这说明他真的想再见到她,果然跟只会嘴上说说的陈若川不同。“好的,如果刚好有时间,我很乐意去看看。”她很慎重地回答,这是她对邀约的真诚答复。她承认她期待着他们再见,甚至期待着他们能长长久久地呆在一起。

第二天一早她送他们到机场。陈若川一直开玩笑,说担心薇琪会哭起来。后来他去排队办手续了,存心留下他们两个单独话别。薇琪跟苏一白沉默地相对了一会儿,后来旁边有送别的人在拥抱,他们同时看见了,于是两人默契地也简单拥抱了一下。那一刻,在薇琪耳边,苏一白柔声说,“我在南京等你。”这一句说的薇琪有些想掉眼泪,她几乎是刹那间就确定了自己一定要到南京去,她期待着不知有什么在等着她,反正总有苏一白。苏一白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她自己还不清楚,大概有些像香港五月份时候的天气,纠缠不停的湿热,却能坦然相容并不想离开。

此后的一年里,他们时常写邮件。苏一白似乎不大喜欢聊天工具,他的所有言语都要经过仔细的考虑,因此偏好一长段的写下来。薇琪对此早已习惯。在邮件里,他断断续续地讲起过陈若川跟夏时雨的事,似乎两个纠葛不清,彼此都有些痛苦。

“我劝过小川,早些把话说清楚。可感情这回事,大概是谁都说不清的。看到他们这样,我实在有些害怕。我想人与人之间还是应该保持距离,一旦太亲密起来,便会生出许多苛求。”他这样写。

薇琪想了很久,才回复给他,“的确如此。可我以为,人和人之间相互靠近、磨合,最终愉快地生活在一起,这本身就是爱情的真谛吧。一个人是没有办法生活的。因为害怕痛苦而疏远别人,这样的做法难道不令人遗憾吗。当然,每个人的想法不同,或许我们都能找到适合的方式……”她敲击键盘的时候,听见窗外雨滴的声音。薇琪感觉很糟,她感到苏一白想借这封邮件阐明他的某些观点,甚至可能是有意想暗示她些什么。接下来的几天,她坐立不安地等待着回复,可惜又一次没有下文了。接不下去就断然放弃,是苏一白最习惯的行为。等他再来联络她,自然是重开话题,再不提这回事了。

一年的时间很快。薇琪果然申请了前往南京的体验项目,不过没在暑期,赶巧是四月的时候。一切都确定下来,她才告诉苏一白。自然不能太明白地说“我可以去见你了”这类的话,她只好装作淡淡地说,“这个项目还不错,我也刚好想去南京看看。”苏一白没有立即回复,这让薇琪着了慌。难道时隔这么久,他早已忘记了对她的邀请,或者是,根本不想她来了?她正在忧虑,苏一白却急急地打来了电话。从内地打香港的电话真是价格不菲,薇琪感到心头一惊。

“真的吗?你要来南京?”他问,语气里的热切是她未曾想到过的。

她一边回答,一边暗暗松了口气。还好他还是盼望着见到她的。这一个“还好”彻底拯救了她,她变得快活起来。他们飞快地在电话里说了几句,继而挂掉,默契地在网路上碰面了。陈若川也感到很高兴,连着说:“这下一白的魂儿又要没了”。

正是这样,葛薇琪开始了在南京的第一天。

说不必他来机场接,毕竟同来的校友有好几个,再加上需要安置到宿舍的东西也不少。他也没有坚持。她这才知道原来为了准备冬天时候的研究生考试,他早搬出了学校的宿舍,跟陈若川两个人租住在外边。也是赶巧,飞机一降落就开始下雨。薇琪拉着行李箱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跟他打这一通在南京的第一次通话,让哗哗的雨声灌进了听筒。他虽然高兴她来了,可有些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是例行公事一般地问了她搬去的地点和课时计划。“下雨了。”挂电话前他这么说,“过去天一下雨我就忍不住想起你来,没想到现在……”

“现在你可以在雨中见到真的我了。”她这么说,心却忍不住“咚咚”跳着。这算是她给出的一个暗示吗?说出口来她才发觉,这话听起来像是请他来见她了。“真好。”他连忙回应,又问了她到达宿舍的准确时间才收线。他一定是要来见她了!她几乎可以确定!苏一白听出了她给的暗示,于是会在雨天里来见她——他必须这么做!以此来验证薇琪的所有猜测,打消薇琪的所有担忧。薇琪不愿说她来南京是为了苏一白,可现在她坐进车里,窗玻璃上映出了她兴奋而快活的神情,她就没办法再欺骗自己了。她满心欢喜,只因为这座陌生的雨中城市里有那么一个男人。

可惜他没来。难为她撑着伞在雨里等了那么久,某一个时刻她几乎是想起了苏一白曾说过的关于等她的那番理论,原来果然是正确的。她现在心境一样,知道他的号码,当然也可以打电话叫他来,但她反倒想碰碰运气,没有碰上自然就会懊丧。这奇异的地位的对调!隔天他们正式见面了,她故作好笑地提起来,当笑话说给陈若川听。陈若川责备苏一白不够贴心,苏一白却轻描淡写。“我怎么知道你会在外面等我,你说了不必我来。”薇琪苦笑一声没有说话,诚然这是她的错了。她错误地期待,必然要承受期待的落空。那会儿她真希望他明白她,哪怕只明白她一点儿。

苏一白与陈若川尽地主之谊的时候到了。她随着他们四处走,看一簇簇的花开,看秦淮河,看夜色,看大桥。他们迅速恢复了有些生疏的友谊,并且变得更加亲密。特别是跟苏一白。每天苏一白都来找她,什么事都爱陪在她左右。即便他们不见面,也要传简讯传个不停,陈若川总笑他们。因为此前听过苏一白的讲述,薇琪一句也不多提夏时雨的事,不想引陈若川为难。跟在香港时候的轻松快活相比,陈若川的确有些心事重重。薇琪以为自己几乎不会有机会跟他那个传说中的漂亮女朋友相识了,不料没几天,她们就在机缘巧合下见了难忘的一面。

交流生的宿舍集中安排在公寓顶楼,看起来就是临时性的房间。薇琪跟三个女孩子同住,在香港她们都是两人间,私人空间大一些,设施环境也更好,到这里难免怨声载道。薇琪还好,她本来就不是善于抱怨的人。一天中午,楼下住着的女生忽然吵吵嚷嚷地上楼来,那会儿薇琪正在公共的洗浴间里洗头发,听见外面的争执,慌忙用毛巾包住头,走出来站在一边看。

三言两语间就说清了,原来是说宿舍楼下的乒乓球台。跟薇琪同屋的从香港来的两个女生很喜欢打乒乓球,见到楼下的球台自然快乐得很。她们见没人在那里用,于是便占用的时间多了些。却不知道那里的使用要有固定的申请。这本来是小事,可大概牵扯到了类似主权一般的问题,彼此便争执起来,怪可怕的。对方为首有个令人难忘的女生,言语很麻利,她一走出来大家都纷纷让开道路。薇琪远远地看她,她非常好看,身材饱满而富有活力,像四月的春风,只是要再咄咄逼人一些。她在给交流生们讲这里的规矩,看起来应该是年级中的一个人物。逆光里,她用狐狸一样的笑容扫视了所有人,薇琪听见她清楚地说,“我叫夏时雨,你们可以随时来找我。”继而转身离去。她高跟鞋的脆响声声踏在薇琪心上。能够见到传说里的人令薇琪感到有趣,不过她并不太能打起精神来,夏时雨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里来,而那个世界似乎更加贴近于陈若川和苏一白他们。她倒是对苏一白提起过看见了夏时雨的事,苏一白没说什么,大概是对于两个女生之间的来往不做期盼。她恰好也没有期盼。

只是很快,夏时雨就成为女生们口中议论的对象了。关于夏时雨的传闻真多,毕竟她生得漂亮,也多才多艺,连交流生也被吸引过去。有说她家世显赫,每个周末总有豪车来接,穿着打扮也总是价格不菲。也有说那豪车总换样,可见不是家人,是她在外面结交的男人。这话薇琪心里明白,在香港也不少见。有钱人乐于跟大学女生交往,甚至看作是身份的象征。薇琪并未因此而对夏时雨产生什么坏的印象,只是不由得想保持些距离,跟夏时雨比起来她的生活太简单,似乎也太无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