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傍晚,薇琪吃过晚饭后独自走回来,在接近公寓的小路上听见有人在争执。与其说是争执,倒不如说是一个人在高谈阔论,而其余几个只有唯唯应声的份。那个人正是夏时雨,她站在一群女生中,用居高临下的姿态着些什么,薇琪好奇地停下脚步听,似乎是她在劝几个同级的女生一起出门应酬,有胆子小的拒绝了,令她怒不可遏。
“每天哭丧着脸说担心毕了业没出路,可实际上又不为出路付出自己的努力。难不成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她冷笑一声,又恨恨地跺了跺高跟鞋,“现在不敢做,以后就别求着我帮忙。”
有女生小声地嘟嚷,担心应酬时有人动手动脚。“到了真有问题的时候,保护好自己不就行了?反正做什么都是为了男人,现在要靠男人,未来一样,不然你们还想怎么样?一辈子做老姑娘,生的时候没生到好地方,嫁的时候也不想嫁个好地方?”夏时雨说着,她一边说,一边瞟见了站在远处的薇琪。这让她有点儿心烦意乱,她就敛了声,赌气似的说,“横竖机会我是找来了,薪资也不错,更是练习口语的好机会,你们不愿意去就算了。都走吧。”
她这么一说,几个女生如获大赦,就都急忙忙地走了。剩下她独自站在那里。路灯下的影子拖得好长,她今天打扮得很成熟,仅看背影像是出社会的人了。薇琪觉得自己跟她站在一起简直像高中生,这令她感到压迫。
“我不认为女人是男人的附属品。”不过她还是鼓起勇气说。这是她第一次同夏时雨说话,难保也是最后一次。她真不喜欢她,总觉得她的存在是对其他女孩的一种嘲笑还是什么,她极其厌恶她刚刚那一番好似妈妈桑一般的说辞,所以她现在说话了,把那口气争回来。“女人就是要拼命为自己活着,不需要依靠别人。”她强调。
夏时雨闻言转过头来注视着她。薇琪心里有些不好受,猜想她大概要冷笑着走开了,跟自己争执之类的,大概跟她的身份不符,毕竟自己算什么呢。没料到,回过神的夏时雨径直走过来,熟稔地招呼,“啊,是Vicky啊。”她叫她是学陈若川的腔调,友好地捏捏她的手,“对不起,你说得对。”她的表情淡淡的,语言却极慎重,是看准了她跟陈若川他们的关系,不想惹她烦厌。这么一来薇琪便有些窘,又听她说,“我从小川那里看到过你的照片,知道你跟一白是一对。听说你来交流了,我很高兴,总想单独跟你聚聚……”
她一下子热情洋溢地说了这许多,薇琪却只听见了“知道你跟一白是一对”这半句。她脸上发烧,讷讷地反驳,“不,你误会了,我跟一白只是……”
“我明白。你们还没有说出口吧。”夏时雨宽容地笑了,那个笑容真是令人难忘。薇琪感到自己一下子被参透了似的,有种说不出口的羞耻。夏时雨亲密地挽着她的手一同朝宿舍走去,薇琪下意识地看她。轮廓精致,妆容精巧,只是除却那过分的成熟与从容,她漂亮的脸上流露出悲戚的神情。她就像个落魄的贵族,晃荡着一身的华光,凭吊着曾经快活的骨架。她看起来很痛苦,这是为什么,薇琪想。
跟夏时雨做朋友并不难,何况是她有意亲近薇琪,薇琪个性使然,不好驳她的面子,一来二去两个人算熟了。陈若川知道后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像是默认了这一切。他们再商量着出去玩,夏时雨说也想来,就顺其自然地来了。夏时雨在陈若川面前更像小姑娘,咬咬嘴唇,皱皱眉,撒娇的时候多。他们一起去长江边看落日,夏时雨跟陈若川走在前面,拉拉扯扯地嬉闹,薇琪暗想,他们倒是般配的一对儿。她这么想的时候不自觉地想到自己跟苏一白,这念头虽是一闪而过,但却总是出现,有些恼人。苏一白对她丝毫未变,亲近又关照,有时候像是离她很近,有时又像是离她很远。
周末的晚上薇琪拿了衣服去一楼的洗衣间,正撞见夏时雨在那里。她穿着简洁的吊带背心和薄荷色短裤,扎紧了头发,一边洗衣服一边在哼着歌。薇琪从未见过她这样,差点没认出她来。“Vicky,我不化妆就不认识了吗?”她爽快地大声笑着。你倒是不化妆来得好些。薇琪心里想着,没有说出口来。眼前的夏时雨像被清水洗过了似的清透,没有一丁点世俗的影子,也难怪陈若川舍不得离开她。
“我等下要出门去,赶巧现在有空来洗衣服。快到五月,天真是热的厉害。你什么时候走?”她飞快地问。
薇琪明白是问自己的交流生活何时结束,连忙回答说在五月初,算起来也不到两周了。
“时间很快,那么……”夏时雨抬起头来狡黠地笑了,“你们的事怎么样?”
“没有什么。”明知道是问她跟苏一白的事,薇琪也不装傻,免得让她取笑。再加上心里本来就有这桩事,说起来更是一团乱麻,干脆赌气似的说,“我跟一白关系很好,不过不像别人说的闲话,我们只是关系好。”
“不是什么闲话。”夏时雨斩钉截铁地说,“你对他,难道只是朋友那一分的交情?我可不信,你对他……我想着你恨不能时时刻刻在他身边,难道我错了?”
那一刻,薇琪惊得瞳孔都放大。自己的感情居然被外人窥探得如此清楚,又这样直白地说出来,让她承受不住。果然,爱一类的事,实在无从遮掩。她自以为滴水不漏,其实早被一眼看穿。她绵密的感情,像南京四月的烟雨,就算欺骗自己不必打伞,可怎么也掩盖不住依旧是个恼人的雨天。怎么办,薇琪恍惚地想着,好在夏时雨很快收敛了笑容,是不想让她难堪。
“苏一白不说,你也不说,你们要一直打哑谜吗?装作彼此间根本没有什么,因为不确定对方的感受,所以选择不开口,会觉得容易点吗?我就没办法这样。”她自顾自说开了,也不再去看薇琪,“小川厌倦了我,要跟我分手,是我缠着他不放手。这话我不怕告诉你。本来么,喜欢人不是丢人的事。我可以什么都不要,我唯一痛苦的是,即便我已经做到了这一步,他还是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他的未来里没有我的打算。我想永远跟他在一起,这话我也不怕告诉你。你可以说我没骨气,但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
听到这里薇琪不由得吃了一惊。她想起几天前听来的闲话,说夏时雨家境很坏,父亲欠下很多钱,于是找了个有钱的老板,想尽早把她嫁过去,这简直跟卖女儿换钱无异。她拼命四处打工应酬,就是希望有个出路留在南京,不必回去。现在听来,她想留在南京的缘由,大概跟陈若川有着很大的干系。只是陈若川会留在南京吗?薇琪隐约记得苏一白曾经告诉自己,陈若川在准备着出国读书的事,还谈到了移民。诚然陈若川跟夏时雨在两个世界里。纵然有爱情把他们联系在一起,但仍旧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陈若川虽然也有痛苦,可毕竟因为有广阔的退路和可以预见的明天,而不必像夏时雨这样痛苦。一个是高高在上的无病呻吟,一个是被逼到角落里的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薇琪想着想着,忍不住有些生气。
“可你跟一白就不一样了。你们应该在一起,我很希望看见幸福的一对,特别是你们。”似乎是感到说了太多,夏时雨露出了略微不好意思的神情,“有时候我以为看见身边幸福的爱情,人的想法也会发生变化。我想让小川看见这些。”
还让他看见什么啊?不是已经有你这么认真地爱他了吗?薇琪忍耐着没有说出口去。曾经她从不相信所谓“爱”这个字,总觉得说起来就显得虚荣。她没有太过羡慕别人成双成对的生活,就算想到苏一白跟她自己,也不过是朦朦胧胧,很少追究清楚那是不是爱。只是今天无意间听了夏时雨的肺腑之言,倒觉得整个人一下子不一样了。她确实想要跟苏一白在一起,就算不在一起,把话说清楚总归是好的,如今这样打哑谜,心里总有一桩事,感觉很坏。其实她并未把夏时雨当做是好朋友那一类的人,只是今天她的话点醒了她,让她不得不深思起来。这一次她来南京,跟上一次苏一白在香港的时候,两个人的关系已经大不相同。虽然说看起来更加亲密了,可薇琪能看见那天平,自己这一端在下降,也许很快就跟夏时雨一样,沉到地下去了。她无法参透自己在苏一白心中的地位,他对谁都很周到,让她以为他对自己的表达都是错觉。可她实在不甘心,纠缠了一年多,她总得要个说法。
“世界上这样的事可真多啊。女孩子等着,默默做着努力。可什么时候才有回应呢?”夏时雨一边说着,一边就走开了。留下薇琪独自站在那里。薇琪想着她刚刚说出的那句话,心里跟着悲叹了一声,她疲惫极了。
接下来的一周里,薇琪过得并不快活,校园里的活动也打不起精神来参加。她这样冷淡,是真的把苏一白那回事放在了心上。再对着他,实在无法像过去那样坦然地笑闹了,苏一白有些困惑,不过他没有问。为了缓和气氛,他再跟她独处时,难免说的都是别人的事,说陈若川。他说陈若川确定出国的事,薇琪便抓住机会问这件事时雨知道吗。苏一白愣了愣,“这事……是不能告诉时雨的。你明白吧。她一心想留在南京,天真地想跟小川结婚。可小川不能。你明白吧,你不能告诉她,不然她那个脾气,一旦闹起来……”说到这里居然笑了。薇琪认为他的笑是对女生的蔑视,因此放冷了口气,“我当然不愿做什么告密的人。只是时雨对小川感情很深,即便小川要离开她,为什么不对她说清楚,为什么一直骗她,给她一个希望。这实在太过分了。不过我也没资格评判什么,毕竟这跟我没关系。”她生气了,所以她也要撇清关系,说的很严厉,是为了让他意识到她生气了,这依然是幼稚的做法,只是忍不住。
“哦,原来你是这么想的。”他点了点头,干巴巴地说,“女生的想法果然跟男生不同。我也不做什么解释了。”
“呵,谁要你解释。”这触怒了她的神经,她明显地冷笑了一声,“你向来说不清楚吧,什么都说不清楚。”她说完这一句,就撑着伞径直往宿舍走了。那会儿又下雨,他默默跟在她身后,是送她回去,尽自己的礼数。可能他知道她有些不高兴,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过去他愿意等在长廊里,只为了对她说“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地方冒犯了你”,可现在他没有这个兴趣。他干脆地把女生划为一大类,自以为聪明地用“女生们都这样”的思维来定性了。可能他也很累,或者他早想在这段奇怪的、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的关系里毕业了。
直到了公寓门口,他才上前一步,慎重地说,“对不起,我在爱情的问题上考虑得不周,可能忽略了你们女生的看法。我认为女生的心情很难懂,并且时常一厢情愿,导致了在一段感情里经常成为惹人不快的因素。但这是我个人的观点,我很难更改。”
“没什么好改的。”薇琪虚伪地说,“每个人观点不同,我可以理解。”
“葛薇琪,我……”苏一白说,“我不喜欢你这样。”
你喜欢过我其他样子吗?这句话几乎要冲口而出,薇琪又是咬牙又是笑,太多暧昧的话了,说出来,说出来之后又撇清,有什么趣味吗?她实在难以忍受。他的所有反应都令她认定自己是在自作多情,这让她讨厌自己。
“你不喜欢我这样,对我来说,没关系吧。”薇琪狠下心,故意笑着说,“可惜很多人误以为你喜欢我这样呢。”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这听起来有些露骨,她不明白怎样收场。
苏一白看着她,这恼人的沉默!半晌才斟酌着说,“薇琪,你怎么了?我之前的朋友从没有对我这样过。你别在意别人的看法,我可以去解释。”
去解释吧。薇琪的心凉了半截,去对别人解释我们之间根本没有关系,连同对我也解释清楚好了。他又说了些什么,大概还是男女生爱情观不同的论调,不过薇琪都没再听了。他感觉得到薇琪的心不在焉,也有些不快,干脆以问句结尾,“那么你想呢,薇琪,你想要什么样的爱情?”
“我想,我需要更坦白、也更长久的恋爱。”她鼓起勇气说。
“我极其赞成更坦白、也更长久的恋爱。”他急匆匆地说,“很好,你能这么想。我们的观点本质上不存在分歧,不必争执,那么我走了。”
“等等,你……”恍惚的,她伸出手要去拉他,可没抓住。他一回身,撑着伞就飞快地走进重重的雨幕里了,只留给她手心里一抹凉薄的空气。她僵持着站了一会儿,一口气哽在胸口。她真怕他们的关系回不到从前了,又希望他们永远别再相见。
夏时雨问了薇琪这回事,问她究竟有没有进展。薇琪一笑而过。夏时雨自己的情况并不好,她隐隐察觉出了陈若川要出国的事,去问他,他又搪塞。“他不肯告诉我真相,是怕我大吵大闹吗?”她对着薇琪抱怨,薇琪想起苏一白轻蔑的笑容,忍不住心里一凉。看见夏时雨失魂落魄的样子,一个莫名的想法出现在薇琪脑海中,“她就是另一个我。”她们的悲伤或多或少有点相似,没错,她是另一个我。薇琪这样想着,她决定替夏时雨做点什么,否则她会更加绝望。
一天晚上,薇琪单独约了陈若川吃晚饭,在狮子桥那里,陈若川喜欢在那里吃饭。电话里他一直打趣着说“我可不希望一白吃醋”,不过薇琪很坦然,她没有告诉苏一白,也没有对他隐瞒。一想起他,她心里就只有“算了”两个字。吃饭时候,陈若川一如既往地快活。“转眼你也快回香港去了。你知道吗,时雨她们搞了个欢送的舞会。”他兴致勃勃地说,“是我告诉她你跳舞跳得很好,她就去准备了。她很希望你到时候玩得高兴。”
时雨麽……薇琪目光复杂地看着他,他说起夏时雨的神情还是很自然,没有丝毫内疚与不安。好吧,就是现在,薇琪决定开口。
“你出国的事时雨并不知道吧?苏一白告诫我不能把这事说给时雨,我不太明白。”她干脆开门见山地说,语气也不太好,“你知道吗,时雨还想着留在南京跟你在一起。”
“这,我知道。”出乎意料,陈若川这样回答,“可我么……”他叹了口气。薇琪心想,糟了,他要说出些表明自己也很凄凉的话了吗?好在并没有。他极认真地说,“我的本意并不是欺骗时雨,恰恰相反,我只想让她快乐。她是非常,非常坚强的女孩子。我愿意让她以我为一个暂时的目标,努力留在南京生活,这对她只好不坏。我是没有办法的,我能做的只是现在让她快乐罢了。其实我想过干脆些趁早分开算了,可说清楚不可能在一起以后真的能把伤害减到最低吗?我实在舍不得她。”
他这坦诚的话,薇琪从未想过。大概是她把心思都放在苏一白那里,误以为全世界的男孩都那样欲言又止,只想着撇清关系了。忘记了陈若川是另外的人。不得不说陈若川这一番话也是肺腑之言,令薇琪有些感动。她本想斥责陈若川一番的,可现在那些话一句也说不出来了。她有点羡慕夏时雨,她误以为自己的爱没有回应,殊不知他愿意坦然地告诉任何人他爱她。这样可好得多,薇琪想起自己跟苏一白,开始可怜自己了。
沉默良久,陈若川再次开口,很坚定的,“不过一白跟我不一样。一白的情况,比我自由些。你也跟时雨不一样。”他眼望着薇琪笑了,“有时候一白太容易犹豫,他不确定自己的感情,可能需要别人多往前走一走。”
“我并没跟你谈一白的事。”薇琪嘴上这么说着,可却很明白他的意思,是劝自己往前走了。他们平静地一起朝学校走去,一路上没再多说什么,但脸上的神情都很愉快。薇琪心里很感激陈若川的理解和鼓励,她不用告诉他,她想他大概也能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