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世界上,只有两个地方可以哭(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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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佛手柑(四)

五月一到,薇琪就开始准备回香港的事。她心里极力想尽快离开南京。夏时雨来找她,约她一起去试舞会的裙子。其实薇琪没什么兴趣,但实在不好意思她白忙一场,就跟着去了。夏时雨偏爱短裙,大概是方便她行动方便。薇琪倒是穿贴身的长裙习惯了,她挑了件千鸟格的,从试衣间走出来,夏时雨就快活地迎上来打量。

“你这么穿真漂亮。”她笑嘻嘻地说,拿出手机不由分说就拍了一张,继而狡黠地眨眨眼睛,“我要发给一白看看。”

“别!你……”薇琪又好气又好笑,扑上去想要阻止她,可惜她已经发了出去。很快苏一白便有回复,“很好看。”他说,又补了一句,“薇琪穿裙子总是很好看。”

“他可真是认真地赞美你啊。”夏时雨别有深意地说。薇琪心里很高兴,却又不好表现出来,只淡淡地笑了笑。“拿着衣服不好走,我要让他来接你。”夏时雨自作主张地说,边说边发着简讯。薇琪这次也不拦她了,老实说自从上次两人不欢而散,独处的机会少了很多。薇琪虽然生他的气,心里却还没有完全放下。夏时雨推她一把,她就顺着往前走几步,这也没什么。她打定了主意,就等苏一白来。

苏一白果然来了,他还周到地买来饮料给她们。“谢谢。”夏时雨说,看一眼薇琪,就自顾自对着苏一白说,“我以为你眼里除了Vicky看不见别人,没想到饮料还有我的份。”

“这是什么话。”苏一白微笑着说。他对夏时雨的话向来不多,好像是彼此性格实在差异太多似的。薇琪不做声,她知道夏时雨在为她而努力,自己实在不好再说什么。

“你对Vicky不一样,大家可都知道。”夏时雨语气轻快地说,“就好比,我们都叫Vicky,只有你叫得不一样。”她这么一说,正说到了薇琪心里。她几乎是刹那间就回忆起了她与苏一白的初见,一开始他对她的称呼就是特别的,也是这样才让她感到他对她的感觉是特别的,现在她装作不在意,可却竖起耳朵,听苏一白要怎么回应。

“每个人习惯不同。”他只是淡淡地说,“这没什么。大家如果这么想,以后我也叫Vicky好了。”

薇琪咬着嘴唇,心里却跳漏了一拍,真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瞬间就把关系撇得这样清楚。哪怕他傻笑一阵搪塞过去,都比说得这样清楚好。夏时雨是怔住了,大概是她习惯了陈若川那样会调节气氛的男生,从来也不会驳她的面子,因此想不到会在苏一白这里碰壁。她尴尬地干笑了几声,望了薇琪一眼,那眼神中有歉疚。薇琪立刻笑了。她不能允许自己跟夏时雨一起哑口无言,于是轮到她开口了。好在刚刚她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这利于她继续表示毫不在乎。“叫什么都好啦。”她笑着说,“过去还有朋友叫我琪子,像不像日本人。”聪慧的夏时雨立刻把话接过来,她学日文专业,于是就用日文说了几次,他们一齐笑了。一起笑的时候最孤单,这种感觉又来了,薇琪想。

告别舞会前的那天,夏时雨终于知道了陈若川要出国去的准确消息。她朋友很多,不必只想着从薇琪这里打听。当时她正在布置宣传海报,听了这事后也没说什么,对着薇琪笑了笑就回宿舍里去了。中午时候苏一白跟陈若川来找薇琪吃午饭,薇琪很紧张,问夏时雨怎么样。陈若川苦笑着说没什么,只是预料之中的发脾气,她过段时间会理解的。既然他都这么说了,薇琪也不好再多问,默默地吃着碗里的东西。苏一白问她回去的行李收好了没有,开口却说了一句,“行李不会太多吧?我跟小川会送你去机场的,Vicky。”

“Vicky?”陈若川敏锐地看了薇琪一眼,对着苏一白发问,“你怎么忽然改称呼了?是我错过了什么事吗?”

“没什么。”苏一白说,“我发现大家都这么叫,我也不想搞特殊而已。”

果然一句话就把关系撇得清楚。薇琪笑了,她竭力不让那笑容是冷笑,“哎,你突然这么改,我都有点不习惯了。不过也好,大家都叫英文名字,倒显得我赶时髦。”

陈若川听出了她的意思,于是意味深长地交替看着他们两个,一餐饭吃得分外艰难。离开餐厅时苏一白径直走在前头,陈若川回身面对着薇琪,“你跟一白吵架了吗?”他好心地压低声音问,“为什么我感到你们疏远了?”

对着陈若川,她实在无法编造那些“没有疏远,跟以前一样”的谎话,干脆以沉默代为回答。“我总觉得一白最近怪怪的,你也怪怪的。过去你们在一起总是特别高兴,可现在你们好像都客气了很多。”陈若川接着说,“是不是时雨对你说了什么?你跟她是不一样的人,不要听她说……”

“没有。”薇琪打断了他的话,“我的事你就别费心了,倒是时雨,你该好好安慰她。”

“坦白说我有点不敢见她。”陈若川抓抓头,“她约我明天早上去江边。我不确定自己有勇气去。”

“你必须去。”薇琪连忙说,她感到了悲伤。夏时雨的悲伤,她的悲伤,流淌在一起,汇合起来,要把她淹没了,“她只是想听听你的解释,她不会耽误你。就按照之前你对我说的那样对她说,你想让她快乐,你也舍不得她的那些。她会理解的……”

陈若川看着她,微微点了点头。前面的苏一白早已走了回去,陈若川就送她到宿舍楼下。薇琪无精打采的,她很希望天能下一场大雨。

不知是不是这祈祷灵验了,隔天一大早,大雨就下了起来。自打薇琪来南京,这里总也不见晴天,可也是第一次下这样大的雨。薇琪拉开窗子,哗哗的雨声灌进来,简直让她想起一年前那个刮着台风的夜晚。她站在那里发了一会儿呆,夏时雨却在这时打电话来,叫她到她宿舍去。

薇琪猜夏时雨是要在去见陈若川前跟自己说些什么。夏时雨却迟迟不开口,只对着镜子画睫毛。她微微欠着身体,头发蓬松在脑后,镜子里的倒影有点楚楚可怜的意味。薇琪忍不住这沉默,只好小心地开口,“昨天小川告诉了我,你今天要见他。他心里也不好过。你别太……”说到一半自己先住了口,她像是猛然意识到语言的苍白无力,她也没有资格去劝说她,其实她更想做被劝说的那个。

“问清楚苏一白吧。”夏时雨冷不丁地说,语气很平静,好像完全没听到薇琪刚刚的那些话,“我有几个关系很好的朋友跟苏一白同班,只可惜他们完全不知道你的存在,不知道苏一白跟你在这样的关系里。我看了你们两个的社交网路,你可以怪我多事了,只是在那上面,我一丁点都感觉不到你们之间存在很亲近的关系。他把你完全隐藏起来了,明白吗?你却不一样。我感到你很危险。”

“我……我决定放弃了。”薇琪说。但夏时雨没有理她,“我猜猜,他大概私下里对你说过很多不清不楚的话吧?深夜的电话,莫名其妙的示好,让你感到他在意你的感受。说过他会等你,他喜欢跟你在一起的类似的话。但是不说明白。是这样吗,Vicky?”

薇琪心下很凄凉,答应了一声,“是。”

“所以你必须问清楚。”夏时雨斩钉截铁地说,“问他怎么定义你们之间的关系。他是否觉得你们之间有可能有进一步的发展,如果有,你就好好表达自己的感受。如果没有,你们就立刻划清界限。他再打电话给你,再做过度的关心,你就告诉他越界了。不然只会有你痛苦。痛苦还不说,最后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的结果。”

“我……”薇琪不确定自己有这份勇气,更担心自己小题大做了。

“听见我说的话了吗?去问清楚他的意思,今天就去。明天你要逃回香港了。然后继续抱着不切实际的期望,继续纠缠,你们继续暧昧,无休止的!”说到这里她回过头来,一双眼睛空洞地望着窗外那一笼不灭的烟雨,“这是你最好的办法了。你不像我,我还能怎么样?没错,我今天是要去见陈若川,我是想让他当面给我说清楚。可你知道吗,我又很怕他真的说清楚。我不想一点希望都没有了。那样我真恨不得死了才好。”

就这一刻,她是真的觉得夏时雨可怜了,苍老了。她这样美,又这样凄惨,连同她的项链、手镯所有漂亮的装饰刹那间都成了累赘,像要把她钉死在那里。她怜悯地看着她,又忍不住想起自己。似乎自己没有她陷得那么深,可也不见得就好上多少。这么想着,她忍不住难过起来了。

夏时雨在出门前拿了一瓶香薰精油给她,是佛手柑味道的,说是给她的送别礼物。“味道淡淡的,细闻起来有点苦,我以为像你。”她说,眼神很复杂,“我担心没机会给你了。”

晚上的舞会她应该不会想来了。薇琪心里很明白,就点了点头。她们相伴走到楼下,夏时雨又说,“陈若川跟我出去,苏一白会自己在他们住的地方。你就挑这会儿去吧。”薇琪还未来得及再说什么,她就“倏”一声撑开蜜粉色的雨伞,飞快地走进了雨幕里。雨这样大,像要冲淡她漂亮的颜色。薇琪心里有一股冲动,她像是被夏时雨劝服了,想要立刻到苏一白那里去。

于是她奔回房间,飞快地梳好头发,飞快地换上裙子。她穿第一次见苏一白的那件裙子,然后拿上雨伞就走出了门。身后室友的询问也抛在了脑后。她去过陈若川他们租住的公寓,认识路,她带着这一年来的懊恼,像夏时雨一样,需要苏一白今天给她说清楚。她已经受够了,不想再折磨自己。她这么想着,脚步走得飞快,脸上不断有汗珠和雨水流下来,雨也越下越大,她的魂儿像给抽走了。

直到走到楼下,她才想起来打电话给苏一白。想到立刻就要见到他,她的心跳得厉害。她打定了主意把自己的感受原原本本说出来。夏时雨的话没错,她有些喜欢他,这话不怕告诉他,本来么,喜欢人并不丢人。她感觉他对她很好,如果那都是她的错觉,那么她认了,从此以后不再做无谓的白日梦就好。她就这么打定了主意,却在看到苏一白淡漠的神情时一瞬间动摇。

“大雨天里你忽然跑来,身上都淋湿了。什么事?”他撑着伞站在她对面,距离很近,感觉起来却非常陌生。

“我做这些,也不过是……”她平息着心跳,本想说的“也不过是为了见你”给哗哗的雨声掩了过去。正好,要不她未必说得出来,只怔怔地看着他。她看不懂他脸上的神情,像是不解多过于悲悯,嘴上却说着完全不相干的话,“我听见小川说,他要跟时雨到江山去。我说不要去,天下着大雨。没想到他还是去了,你也冒着雨来了。这天气坏。”

他说这天气坏,是客套话,也不叫她随他进门去,两个人就在大雨里撑着伞站着。他还好,她却是在雨里走了快一个小时,真恨自己穿了裙子,如今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头发也给吹乱了。她又冷又懊恼,他的表现熄灭了她的热情,她开始懊恼自己怎么就来了,一句重要的话也说不出来,夏时雨一定会嘲笑她这样的表现。想着想着,她忍不住自己凄凉地笑了,只听苏一白说,“你笑了,那就好。我还以为你有什么不高兴的事,还是我又说了什么话惹你不高兴。”

没有,他很好。她想,自己凭什么怨他呢?只是自己会错情罢了。于是又笑了笑。苏一白接着说,“我们刚认识那会儿,你总是笑,不像时雨那么阴晴不定。我真喜欢你快活的样子。”后面一句听起来像是哀叹,大概是不满她最近也阴晴不定起来。

很好,很清楚。他喜欢她快活的样子,不是喜欢她。就好像喜欢花开而不是花,喜欢春风而不是风,他的喜欢无关本质,只取表面上最特别的一种,真是聪明地厉害。那么她还犹豫什么呢?她回过神,庆幸自己没有鲁莽地说出那些愚蠢的话来。

“我在外面走走。”她用活泼的语调大声说,这才是她该演的戏码,快活、虚伪,无视他的暧昧,“顺路来你这里看看。啊,也不是顺路,告诉你吧,其实我是来看看陈若川走了没有。我挺担心他放时雨的鸽子,你明白的。”

“你做这些,都是为了时雨。”他像是瞬间松了一口气,表情也活泼了,“要不要进门来坐坐?我打个电话给小川,问他们找到地方避雨没有。”

“不了不了。”她一叠声地说,急迫地要把这出雨中闹剧演完,“我要回去了,看完了大雨中的南京,我得回去收拾行李。晚上还有舞会呢。”她要走了,立刻走,不让他察觉出来她要疏远他,他可能也感觉不出来快要失去她了。走了两步,还是忍不住回过头。她以为他会站在那里看着自己走远呢,自己在雨中潮湿而朦胧的背影。可惜并没有。她既然说了要走,他也就一转身回去了,头也不回,倒是让她看见了一闪而过的背影。那一刻薇琪几乎要在雨中失声大笑起来,为自己这近乎可怜的愚蠢。

薇琪一路又哭又笑地走回去。她看到有警车停在校园里。她感到不好。她的预感从来没有这样强烈过,也可能是她的神经一直紧绷着。她忽然丢下伞,没命似的朝宿舍飞奔。铺天盖地的雨水包裹在她身上,她的小腿上溅满了泥。她拼命跑着,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只是她必须如此,她突然很怕夏时雨出了什么事,幸好下着雨,她一面跑一面哭,也不感到难堪了。直跑到宿舍楼下,那里围满了人。穿制服的警察们来不及打伞,女生们都神情严肃地站在那里。糟了。薇琪咬紧嘴唇。她不想走进去,她不敢去问发生了什么,她就是站在那里看。人群里出现了苏一白,他撘车来,比走回来的薇琪快许多。他也没有打伞,衬衫皱巴巴地贴在身上,他的脸上惊魂未定,对着薇琪伸出手。

薇琪大口大口喘着气,听见他艰难地说,“薇琪,你哭了,谁告诉你了吗?”

“谁也没有告诉我!我不知道怎么了!”她忽然爆发,歇斯底里地喊出来,整个人就快要晕倒在大雨里。

“时雨杀死了小川,然后自己自杀了。”苏一白颤抖着嘴唇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