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纽约回台北不过两天,就有访客上门。助手Kelvin引她进来,是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那时我正站在落地窗边的梯子上,仰着头在顶棚上涂墙画。我画的是一棵树,层层叠叠的花朵压上去,就在头顶开枝散叶,色泽艳丽又繁复,一团团,像是要坠下来。
“我喜欢你画的东西。”那个女孩子说。
我梯子上回过神看向她,也许是俯视的角度看,她显得格外娇小,短发是清浅的亚麻色,带点男孩子的漂亮,嘴巴一动一动地在吃糖。这时是耶诞节前三天,台北的天气温暖晴好,她却穿了件旧式的夹克外套,神情年轻又活泼。
“你是茯苓,”她吃着糖笑着对我说,“老板叫我来找你。你会跟我一起走吗?去我们的店里,给我们的店画墙画,你会吗?”
她说话的语气轻快洒脱,是标准的北方话,于是我跳下梯子走到她跟前,请她自我介绍。
“你不认得我。”她轻巧地跃上我的写字台坐着,金色的指甲划过摆在台上的一排相框,笑嘻嘻地说,“长头发,老板说得没错,你爱长头发。”
“你的老板是谁?”我开始和Kelvin一起动手整理画具,“他找我有事吗?”
“他说你该回去了。”女孩子仍旧笑嘻嘻,“他说这些年来很挂念你,现在我们的店开起来了,要给你写个帖子,里面就四个字,茯苓当归。”
Kelvin有些困惑地看着我,我示意他出去,对那女孩子说,“我想知道,你老板是谁?”
“老板不让我说。”她无辜地摆动着修长的双腿,撒娇似的欠了一下身,“他说他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起来你是谁。地址我写给刚刚出去的那个男生了,你要记得来哦。”
我看着她,一时间想不出该说什么。她低着头耐心地挑选出一个小相框,快手快脚地塞进夹克口袋里,跳下桌子,像扑面而来的一阵清风张开双臂拥抱了我一下,留下一串薄荷的香气,在我耳边说,“这张你好漂亮,我喜欢这张,我拿走,等你来了再还给你。”然后她笑着蹦跳着走了,高跟鞋在地面敲击出一连串清脆的响声,我看着桌上的照片回想她带走的那一张。那一张是许多年前拍的,我穿着咖啡色的连身裙坐在开满牵牛花的窗前,我没有笑,甚至没有看镜头。我并不知道栀子会拍下我那一张。那年的耶诞节她送给我,她喝醉了,把照片塞给我,然后又哭又笑地说,Merry Christmas,茯苓。我记得她醉倒在我身边的那一刻,我记得她的样子她的声音她的全部,我记得我们在厦门共同度过的那些岁月,痛苦与快乐不眠不休。我们是年轻的二十岁,我们活在美好又悲伤的岁月。
一、栀子
入夜,月光清凉,从窗帘的缝隙照射进来,映着床头金色的风铃。“叮当”,风铃在作响,我睁开眼,看见栀子站在床下,纤长的手臂伸向我,低声又急切地说,“醒醒,茯苓,我们该走了。”我欠起身用手抵住额头,眼前都是漆黑的一团。于是栀子急不可耐地跳到窗边,一把拉开那布帘,整片的月色洒下,洒遍了她一半的身体,她的短发,她的眼睛,她瓷白色的皮肤,她的锁骨,她的肩,她兴奋又担忧的神情,“记得吗?你答应我随我去。快些起来,我们要翻墙,有人来接我们。”
于是我翻身下床,蹑手蹑脚地洗漱穿衣。此时正是零点一刻,宿舍里都是均匀的轻微的鼾声。我借着月光套上咖啡色的连身裙,借着月光梳起我的辫子,栀子就站在我身旁,她那样明亮,像是要与月光融为一体了,她非常快乐,她悄声说,“茯苓,我真想同你住在一起。”
我们在浓黑的夜色里走下楼,穿过长长的林荫路,一路上挽着手臂一言不发,直到校园最边上的围墙才相视一笑,现在是深夜,我们要逃到外面去。这是我第一次随她在夜里逃跑,不安与期待敲打着我们的心,我仿佛听到我们的心一起跳动了。
“咚咚咚。”栀子走上前去轻叩墙壁,很快墙外传来了一个声音,“栀子,我已到了。”我有些忐忑地注视着围墙,只见栀子从墙角搬来一个圆木桩,想来是她夜里时常翻墙的工具,她站上去,踮起脚,纤长的手臂紧紧攀住围墙的顶端,一用力,整个人像要飞起来一般,就轻快地跃上了墙头。
“来,我拉你。”墙上的栀子回身对我笑着,她的眼睛是明亮的月色,映着懦弱胆小的我。我迟疑着伸出手去,碰到她的一刻她似乎有些发抖,不过很快释然了,双手紧紧地拉住我,我也是第一次发觉清瘦的她如此有力。等到我们并肩站上墙头,才看到墙下的男人,他很高大,理平头,像是有三十来岁,向着我说,来,小姑娘,跳到我这里来。
栀子笑着一跃而下,正跳在他身旁,他的影子几乎要笼住她了,她鼓励我,“茯苓,跳下来,别害怕,参商会接住你。”
我按捺着剧烈的心跳,闭上眼睛向下跳去,只感到一阵触不到实地的惶恐,随即就是参商有力的拥抱。他正好托住我的腰,用坦然又爽朗的笑容面对着我,“干得漂亮小姑娘。”他说,“你被吓了一跳是吗?被我这个怪叔叔?”
我和栀子一齐笑起来,栀子笑起来很美,双眼清澈,露出洁白的贝壳一样的牙齿,我只是微笑着不出声。参商拉紧我们的双手,他说走吧,我们朝着月亮的方向走,树屋这会儿已经玩起来了。
我并不知道“树屋”是什么,大概就是栀子经常对我说起的有趣的地方,我看了栀子一眼,她对我点了点头,于是我们大踏步地迎着月光走去,穿过一条条的小路,走到宽阔的大路上去。参商的车停在那里,是一辆吉普。他招呼我们上车,扭开车上的音响,皇后乐队的《A night ai the Opera》瞬间灌满了车内。在灼热的旋律中,参商发动了车子,载我们驶向永远的永无乡。
我爱树屋。在往后的岁月里,我时时都在回忆第一次来到树屋的感受,是那样惊叹,那样激动。它是隐蔽在林荫大道拐角处的小城堡,背靠一颗参天大树。坐落在环形的木质的老旧的松动的阶梯上。阶梯的顶端就法式的雕花灯柱,散发出幽暗的温暖的橘色灯光。我们依次踏上阶梯,走到玲珑的木门前,此时已听到里面的声音,是有节奏的JAZZ和自由的欢笑。参商扣了扣门环,门便大开了,一样动人的橘色灯光从里面透出来,欢声笑语更加接近。参商微笑着冲我们眨眨眼,探身走了进去。“我们好好玩,好吗?”栀子捏捏我的手,“今天夜里,什么都不要想,我们只要疯玩一场。”我答应了她,她便欢喜地拉着我往里走。一走进去,我就再也不想要出来。
我该如何描述起树屋呢,它是一间酒吧,同志酒吧。参商做老板,一切都打点得井井有条。因为地方幽静又安全,在同志圈里是小有名气的聚集地。一切装饰无可挑剔,墙壁上处处画满图案,有开花的树,有凋零的叶子,也有乖觉的动物。上下一共两层,空间不大。一层宽广些,中央有搭起来的小舞台,放着音响和钢琴,正有快乐的男男女女随着音乐舞动。四周挤满了客人,喝酒,聊天,或只是发呆,形形色色的人群,在音乐和酒精里装聋作哑。栀子拉着我穿过他们走向吧台。这里琳琅满目地摆满了各色饮料,点着闪烁不定的蜡烛。年轻的调酒师微笑着招呼她,拿出配了草莓的香草冰淇淋给我们。吧台后是一间小小的厨房,穿白衬衫扎红格子围裙的服务生在这里穿行,不时端出刚刚烘焙好的Pizza或是一杯杯颜色鲜亮的鸡尾酒。栀子存心要拉着我到处走走,在幽暗的角落里有雕花的扶梯走到楼上去。二楼要暗些,由最上面的顶棚吊下一只提灯,昏黄的,压得很低,好像烛火荧荧灭灭,映得这里宛如精灵的阁楼。细小的原木桌椅规矩摆放,西墙边是一排书柜,书柜旁就是一扇落地窗,窗边爬满了蔓草和牵牛,样子美得很。我急不可耐地跑到窗边坐下,贴着玻璃看那夜色里的蔓草,栀子走过来对我说,“喜欢这吗?”我说好喜欢,责怪她怎么不早带我来这里。于是她只好微笑了。站在一边,双手伸进口袋里,微笑着注视我。我看见玻璃上映出了她的影子,在这一刻,她像是习惯沉默的男孩。
“咚咚”的脚步声跳跃上来。栀子迎去扶梯口,只见一个小个子的女孩尖叫着扑向她,直撞到她怀里,撞得她一个趔趄。那女孩浑然不觉,勾住栀子的脖子,双脚夹住她的腰,笑着荡来荡去,她在说广东话,语气很夸张,似乎很有趣,栀子笑着应和她,她一开心,又张口说个没完。
待她亲热够了,栀子才把她从身上扯下来拉到我身边,对我说,这是桔梗,她随姐姐从广州来,跟我玩得很好。又对她说,这是茯苓。她不懂粤语,你就对她说中文吧。
桔梗看着我露出了害羞的小女孩的笑容,那一刻我才意识到她不过才十六七岁,咖啡色的头发烫满了任性的小卷,穿一件浅色的薄毛衣。她看一眼栀子,又看一眼我,小声说,“我知道啦,你们是一对。”说完就笑着往栀子身后藏,“栀子告诉我们,你不喜欢别人讲。”栀子有些窘,忙着回身去去抓她,她大声笑着跑开了,两个人“咚咚咚”一径地跑下楼去,在吧台边闹做一团。我站在楼梯口往下看,被她们热闹的样子也带得笑起来。
栀子大我一岁,却和我同届。关于她留级的传闻,从入学起就在我耳边回荡。据说她大一年级结业的时候,破天荒缺席了所有期末考,因此不得不选择重修。又据说她缺考的原因颇为离奇,竟是因为与一个女孩子惊天动地的爱情私奔。而这个传说中的人物,就睡我隔壁间的宿舍,与我做了几个月的点头之交。她瘦得厉害,一头长发时常塞进棒球帽里,脸上轮廓清秀,有些男孩子的漂亮。大概是因为沉默,女生背地里聊天时常说起她不容易亲近,也爱议论她的女朋友,说着就一群人吃吃地笑,个个都很兴奋。其实没人知道她的女朋友是谁,她不对任何人说。
我与栀子的第一次正面相遇,一个夏天的傍晚,我和同宿舍的女孩子们打网球回来,说笑着走上楼梯,快到三楼时,碰巧栀子走下来,那是我们第一次近距离地观察彼此。她的肤色是一片干净的瓷白,一双眼睛黑得看不到底,她照旧穿着白衬衫,高挑清瘦,像是一束夜里的月光。而我穿着粉白的网球衫,麻花辫都跑得飞散起来,脸颊都是兴奋的红色。我们交换了一个快乐的笑容,然后擦肩而过。只是她在身后轻轻叫了我一声,“茯苓,再见。”我回过头,她却已经走远了。我就奔到三楼的平台上,撑起平台的栏杆,整个人向下望去,直到看见她的身影,我才笑着放声叫她,“栀子,再见,栀子。”她仰起头来看见我,后来她说,她仿佛看见我要从平台上飞下来,一下子飞到她身边。
而我们的第一次交往,发生在夜里,我在盥洗室的洗澡间里洗澡。大概是洗得时间久了,竟就到了学校里统一的熄灯时间。就在一瞬间的,眼前一切归于黑暗,我被吓了好大一跳,忍不住叫了一声,又怪自己多事,摸着黑开始擦起头发来。这时我听见了轻微的脚步声,半晌有压低了声音传来,“是茯苓么?”我听的出来,是栀子。原也是她的宿舍离盥洗室近些,大概是听到了我的那声尖叫。我怪不好意思的,忙着答应她说,“是我。不好意思,吵着你了。”她顿了一会儿,说,“熄灯了,你不要怕,我拿了手电筒来,站在外面等你好不好?”我心里很快乐,急忙道谢。这时便有一道温和的昏黄色的光从外面斜斜地照射进来,是栀子踮起脚把手臂伸到隔间顶部来帮我照明的。我忙着穿好衣服,对她说一声我好了,就推门出来,不料此时她正站在门外,我一走出去,几乎是一步就跨到了她跟前。
黑暗里,她穿着宽大的T恤和短裤,一头短发有些蓬乱,虽然高我一头去,轻微的鼻息还是扫到了我的脸上。我能闻到她身上的气味,干净的,有一点点肥皂的香气。像是不曾想过会那样接近我的,她睁大了眼睛,明亮又慌乱的目光流淌出来。我也有些窘,我的长头发还湿嗒嗒的滴着水,我的睡裙紧贴在身上,那一瞬间时空像是瞬间逆转,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样紧张,不知道为什么我怕得厉害,忍不住地想要快些逃走。
“帮你擦头发。”她低下头说,安静的盥洗室里静悄悄,她拿过我手里的毛巾,就站在我身后帮我擦起来。她的手凉得怕人,像是也在紧张一般的抖个不停,可是动作却很轻柔。擦干后,她像抚摸小动物一样抚摸了我的头发,然后我们对着彼此微笑了。奇异的是,这个微笑过后,我不再感到紧张。
可惜那夜过后,我们的关系依旧平静如水。只是她看到我时会主动点头微笑,露出贝壳一样洁白的牙齿,像一小束银色的月光。我多少感到对她熟悉了些,并深深为这种熟悉而感到快乐。大一学年下学期的时候,我认识的一位师兄办起了彩虹社。那时我对同性恋的认识,还仅仅留存于电影和小说中那些浪漫华美的情节,现实把一切变得不堪一击,所以我心生好奇,跑去帮忙。招募社员时,师兄对要我帮忙去鼓动栀子入社,这是一个支持同性恋的社团,总是需要一些代表人物的参加。我也是第一次从师兄那里听说了栀子的事。
“她可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刚入学时疯狂得很,写了歌抱着吉他在那女孩楼下一夜一夜地唱……攀梯子到窗前插白玫瑰……新年晚会的演出在台上弹吉他,最后叫着那个女生的名字从台上跳下去……全校轰动……那女生出国……在一起时间不长……同性恋哪有什么长久?”说的也很含糊,倒是让栀子在我心里的印象变得深刻了些。我原以为她一直那样沉默,没想过她也有热烈的曾经,于是就打定主意请她来。
我们正式见面那天是星期天,她刚刚从琴房回来,站在楼下那棵开满了花朵的树下。似乎很惊讶我会主动约她似的,她有些略微的局促,眼睛也不大看我。我记得她穿黑衬衫,显得她更瘦了,几乎要融进花朵里头去。我花了些时间对她讲述了彩虹社,她看起来心不在焉,直到我停下来等着她决定。她才问,“为什么来找我?”这是一个尴尬的问题,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注视了我一会儿,然后说,“你是同志吗?”这五个字仿佛一瞬间触及到我心里的底线,我很惊恐,急忙摆手说,“不,我不是,这个社团里也不都是……那种……”栀子宽容地笑了,她的脸是一个精巧的倒三角,这使她在轻轻微笑的时候显出一种奇异的悲凉,她说,“你们不是那种,你们是正常人,所以你们创办社团来接纳那种异类。可我没兴趣。”最后几个字说得格外重些,我想要对她道歉,可是她却走开了,瓷白的脸上没有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