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社团活动里,她真的不曾出现。就连社员们在校园里做支持同志的签名,我也见她昂着头从人群面前经过,连看都不肯往我们的方向。有人骂她假正经,渐渐又引出许多难听的话来,我想栀子是没有错的,每当想起那个断电的夜晚,想起她带来了昏黄色的光芒,还有她的手温柔地抚摸的头发,我就生出一种对她的怜悯,或是爱护之类复杂的情感。我想她是值得爱的,也值得去爱别人,不能够被人辱骂,就时常找些机会替她辩白。
一次社团里的聚会活动,有位师姐说起栀子,也许是她当晚也有些醉了,再加上和栀子素来有些过节,不免肆无忌惮,说出许多是非来。我听不大惯,又不好顶撞,就准备离席。不料正听到她说,“你们当她怎么传奇,其实不过是心理变态,只喜欢跟女人做!她班上的女生,难道不是被她搞了个遍?”说着手一指,直指到我的鼻尖,醉醺醺地笑着说,“这位师妹处处照应着她,怎么,是不是在她那里吃到甜头了?”我一时气急,猛地起身,身边几位同学忙站起来拉住我。我想说些什么,可是一时间如鲠在喉,脸涨成了紫红色。师兄赶忙把我拉到门外,他轻声安慰了我几句,然后叹了口气,带着古怪的笑容说,你也难得,从栀子那里碰了一鼻子灰,还处处为她说好话,谁心里会不怀疑?我惊讶地看着他,又听他半晌才说,人言可畏,茯苓你要当心。
人言的确可畏,很快这些就传进了栀子的耳朵里。一天早上她等在楼梯口,等我走过去。她没有戴棒球帽,一头长发也没有了,剪得极短。看见我时,她略微有些不好意思,也不肯叫我,只是挡在我跟前,说一句“谢谢你。”
我问她,没有缘故谢我做什么。她说,我听说了,我带累你受了些委屈。说到这里她抓了抓头发,像是手足无措的男孩。我尝试着拍了拍她的手臂,可她却躲开了,过了一会儿,她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说,“以后你不要为我说话,无端招麻烦。”
我睁大了眼睛,像是苦心孤诣做的事情不被人理解,惊慌里带着失落,一股脑地说,“这是什么话?我想说什么,那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不怕招惹麻烦,因为我不说一字假话。难道你就愿意自己孤立无援?你就愿意自己一直这样下去……”
这时一直低着头的她匆忙地看了我一眼,然后飞快地抬起手,捂住了我的嘴。她的手还是发凉的,只有手心有一丝暖意,她压低声音说,“我只不想你受委屈。”
只这一句话,一个眼神,瞬间把时空凝结。我仿佛能够看到呼吸的空气在眼前成霜成雪,冻住我们脸上的神情,一样的惊恐,又是一样的胆怯。我的所有话都要咽进肚子里的,我怔怔的,我快不能呼吸了。
是从那一刻起,栀子开始亲近我。第一次两个人坐在一起在班上上课,还有些不习惯。那堂课上老师说的什么我是记不得了,只记得两个人都在努力表现得自然。我不知道栀子这样的女孩子是否需要闺蜜,因此一直无法确定自己的位置,说起话来也不敢太过亲近。直到课间的时候我趴在桌上打瞌睡,下午三点半的阳光晒得我身上好暖,所以睡得沉。铃声响了我才睁开眼睛,这时正看见栀子在看着我。她的脸被阳光的照射分成了明暗的两半,明的那一半是她一双碧清的眼睛,暗的一半是她尖的小巧的下巴。奇怪,我从来没有遇到一个人像她那样看着我,说不出的感觉。她看到我醒了,于是犹豫着低下头去看书。我总觉得她转开目光的一刹那有话没说,后来我闹她,问她当时是不是真的有话要告诉我。她拗不过我,笑着投降,半晌才认真地说,那时我只想告诉你,你真的很漂亮。
终于渐渐地彼此算是熟悉了,我们找到了适合的相处方法。她喜欢问我古怪的问题,比如忽然从书本中抬起头问我,柑橘还是柠檬?我回答她说柠檬。她又问,玫瑰还是百合?我回答说百合。她就满意地笑着,一径问下去,每次的选择都是不同,但也看不出什么深意。我向来不会多思考,也不过是简单应和她,两个人一来一往,居然也时常笑得开心。
很快我们就比别人亲厚起来。她时常来约我去打网球,有时也弹琴给我听。渐渐也习惯了两个人一起做事。她说我们第一次正式地在人前说话,居然就是告别,这让她总有不好的预感。可我并不在乎这些。我只是纯粹地喜欢她的陪伴。我们常坐在楼顶的天台上弹琴唱歌,一直聊天直到深夜。有人开玩笑似的问起我,“你和栀子,难道是一对?”也有人对我说,“你可别弄错,栀子是个女生,你不要把她当做男朋友才好。”对于这些声音,我总是笑一笑就过去了,从来没有放在心上。而栀子,也固然是充耳不闻,只是一心一意做我身边的陪伴。提问古怪的问题依旧是她的习惯。在她对我正式对我告白的那天,她才把那些问题问完,以最后一个宣告终结式的问题作结。当时正是耶诞节前的一个月的傍晚,就在宿舍楼下的篱笆墙下,那一墙都开满了芬芳馥郁的花朵,一大朵一大朵,像要延展到天上去。刚刚打完球回来的我俩,都有些筋疲力尽,可脸上还都是笑意。
“我要上去洗澡,”我对她说,“你不要一起回去吗?你该去换衣服了。”
她笑着对我说,“别,你先别走。我还想跟你玩问答游戏。”
我当她玩笑,就笑着去推开她,说不玩了,我热得要命。
她没有被我推开,她上前一步,反抓住了我的手臂。她本就高我一个头去,这样便完全的用清瘦的影子覆盖住了我,我背靠在开满花的墙上,感到一阵瑟缩。
“最后一个问题了,”她低声说,瓷白的脸色上微微有些发红,“茯苓还是栀子?”
我惊呆了,不知道她要做些什么,只是她的意思,我大概是该要明白了。同性之爱么,已经不算是过于禁忌的话题,只是我从不敢相信类似的事情居然就发生在自己身上。我怔怔地看着她,她洁白的月色一样发亮的眼神,衬着快要下沉的橘色的太阳,苍白的微微发抖的手,她是认真的,她没有骗我。或许我早该察觉,从她看到我时欢喜的笑容,到她奇异的发问,到她陪在我身边的每时每刻,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我早该明白,我早该了解她的心意。
“很难回答吗?”她有些凄凉地笑了,放开我的手,“对不起,我吓到你了。”
“对不起,我……”我捂着自己的胸口,说不出话来。
“去上楼洗澡换衣服吧。”她简短地说,甚至不能再看我,“我还有事要出去。”
然后她转身跑开了,留下我站在原地,目送她的背影。
从那天起,她开始避开我。即便在路上碰见,即便我开口叫她,她也只是慌张地点个头就走掉。我想她一定在生我的气了,我一定是伤到了她的心。说到我自己对她的感觉,我也很难确定。虽然在某些时候我偷偷地想,她是男生就好了。可那毕竟是不同的,我从不敢想自己真的接受她。
这样半个月过去,我下定决心要同她做回朋友,于是托人买来栀子花做成的香袋拿去送给她。那已经是十二月的中旬,厦门的天气有了潮湿的凉意。她穿着黑色的旧式夹克衫,背着琴从走廊那端走过来,双手放在嘴边哈气。看到我的一瞬间,她像是要笑了,但是却犹豫着低下头去加快了脚步。我急走到她跟前,抓住她的手臂,把香袋塞到她手上。
“这是什么?”她低声问。
“是栀子花。”我有点紧张,不知为什么,现在同她说话有些微微的紧张起来,“香袋,干花做的。你的名字啊,送给你。”
她笑了,露出贝壳一样的牙齿,低下头去闻那香袋的味道,然后看着我说谢谢你,茯苓。
看到她笑,我也忍不住开心起来,“你不生我气了?”我问。
“没有。”她又凄凉地笑了,“这怎么可能怪你。是我,太唐突。”
那一瞬间我们又一齐沉默了,现实横亘在面前,奇异的关于爱与不爱的现实,这样荒诞而又可怕,是我从来没有想过的界限。很快,栀子打破了沉默,她露出轻快的笑容,说平安夜的晚上我们出去玩好吗?
就是这样,我随栀子来到了树屋,与这里的人成为朋友,直至成为这里难以割舍的一员。这是我在二十岁到二十二岁之间最热爱的地方。这里承载了太多别处无法安放的美好。当栀子带我来到树屋时,正是这里的鼎盛时代,生意兴隆,客人们尽情狂欢直至天际发白。无论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事,只要躲进树屋,一切就都会过去,每个人都会获得爱和原谅。
那个耶诞节的前夜,我第一次在树屋尽情地欢笑,随着音乐起舞。歌声不停止,也好像快乐没有尽头。这次经历如此美好,让我在接下来的几天中日思夜想,慢慢的,我习惯了经常出入树屋,也全心全意爱上了这里的一切。
二、连翘
树屋老板参商家里很富有,可他是只喜欢专心经营这里,随时为各地的需要帮助的同志情侣提供帮助。每当有新朋友加入,他都会热情相迎。桔梗喜欢栀子有很久,只是不好说,是他出面去问栀子有没有合适的同伴,栀子犹豫许久才告诉他我的名字,于是他就在那天夜里出现在墙外,用温暖的胸膛和豁达的笑容迎接了我。后来也是他劝服桔梗接受我,劝服树屋里的人一同接受我,毕竟我与他们不是同一个阵营。我认真地对他说,我不是同志。
参商同样是一个有故事的人,熟悉了之后有时他会在下午约我去二楼的窗边聊天,沏一壶浓浓的茶,还要配亲自做的玫瑰甜饼。他对我讲起他自己的经历,十几岁时在美国读高中,与一个金发碧眼的加州男孩相恋。两个人最大的梦想就是建起一幢树屋。那时他们住在学校提供的学生宿舍里,每时每刻形影不离,把那里当做自己的乌托邦,留下很幸福的回忆,只是后来那男孩走了,说是去其他地方读大学,可一走就没了联系。参商连着找他几年,那几年很苦,他开着车独自穿越一座又一座的城市,询问各种各样的人找寻那男孩的去向,却一直无果。后来心也灰了,就在各地走走看看。到了而立之年就回国来找事情做,思前想后还是要实现最美好的愿望。
“一个人想要清除他所有的痕迹有多难,”参商苦笑着对我说,“特别在他想永远离开爱人的时候。”
吧台年轻的调酒师是参商的远房表弟,叫做沉香。他很小的时候就没了爸妈,参商很照顾他,把他带在身边。大家讲,他原来是个极活泼的人,夜场里有了他处处都是笑声和尖叫。只可惜两年前他爱上了树屋的一位常客,是个大学生,两人被强拆散,沉香人也孤僻了许多。那个有时会在小舞台上弹琴唱歌的叫做连翘,高高瘦瘦,一头长发,常穿白底红花的旗袍,是个极有中国韵味的女子。唱完歌她就跳下台来坐在一边喝酒,和这里的服务生白芍打打闹闹。白芍也是一个女孩子,只是生得高大,又是寸头,乍一看倒像是个壮硕的小伙子。我猜她们是一对,后来她们也果然做了一对。至于桔梗是随她胞姐从广州来厦门的,只是她胞姐被一个富商包养后便不见了踪影,她无处可去,被参商捡来留在店里打杂。正是这几个人,算上栀子和我,成为了树屋里的灵魂角色。我们都毫无保留地热爱这里,在这里小心翼翼经营自己的感情,难以在外面的世界里言说的感情。
连翘是参商之后最主动来亲近我的,她还跟男朋友同居在一起时,就时常唱完歌就叫我过去聊天。聊的内容天南海北,她说事情没有顺序,可是又什么事都愿意讲给我,对我很热情。客人们喜欢她,总是买酒给她喝,白芍一杯接一杯地端过来。有时候心疼她喝得太多,干脆当着她的面自己替她喝个精光,连翘就笑着闹着要打她。她脱了高跟鞋,白净的脚上涂了鲜红的指甲油,如她的人一般鲜艳夺目。她就那样双脚踩在白芍的脚上,一手勾住她的脖子,一手去抓她的头发,一头长长的卷发披散在脑后,像是喝醉了,又像是比什么时候都清醒。白芍从不躲闪,她忙着搂住她的腰,又忙着保持平衡,生怕害她跌倒。这时候若是碰巧沉香在音响里放上一支舞曲,连翘就必然要白芍抱着她跳舞了。别人一对一对跳舞,跳的是一段风情,曲终就是人散。然而连翘与白芍不同,她们跳的拍子悠长,两人黏在一处不愿分开,仿佛跳的是一生。
“我喜欢她。”一天晚上喝着酒,连翘对我说,她指着白芍对我说,细长的丹凤眼笑得眯了起来,“喜欢得很。”
我斟酌着说,“听人说你和男朋友住在一起,我原以为,你不是……”
“不是……谁会来这里?”她探到我跟前,低声说,“当我不知道,你和栀子是怎么回事。”
“不不不,”我慌忙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对于她,只是好友。”
她笑了,点了一根烟,斜着眼睛看看我,又说,“认真的,你不爱她?”
我沉默了,连栀子也没有对我如此紧紧相逼过。迷醉的音乐掩盖了我的不安,连翘笑着劝我喝酒,径自站起来在人群里找寻白芍的身影,看见她在角落被一个红色卷发的女孩子绊住了手脚,笑一笑,点上一根烟,就往那边走去。
“阿姊你喝醉啦。”桔梗不知从哪里窜出来扶住她,“白芍要我拿茶水给你。”
“小妹妹别烦我。”她调笑着去揉桔梗的头,推开她几步就挤到了白芍那边。人群开始跳舞,声音嘈杂起来,我踮起脚只看连翘的举动。看见她伸出双臂从后面搂住了白芍的脖子,又绕到她跟前,侧着脸不知对那红发女孩说了句什么,然后捧住白芍的脸,毫不犹豫地就吻了上去。周围的人发出惊呼和笑声,我看见白芍推着她笑着,拗她不过,又只能抱住她。两个人在角落里的壁灯下吻了许久,直到一曲终了。连翘鲜亮的唇彩和腮红几乎弄花了白芍的脸。两个人看着对方都笑起来,只是连翘笑得大声些,像是午夜里放肆绽放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