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线上大部分女工都是默默工作,偶然投来充满距离感的目光。有的女工则一边工作一边小声地喋喋不休。起初我在插件工位实习,常常听到一个女孩在说话,有时也搭腔几句,而其他女孩都很少说话,慢慢我就只在她身边搭手插电容了。她长得很漂亮,在别的女孩眼中,这大概就是她敢于喋喋不休,敢于对一个“新干班”呼来喝去的资本。我是产线上的游魂,目光涣散,思想迷离,有几句话语牵引,自然就常伴在她身边。
有一天下班后,我接到她的电话,她让我出来一下,在美食街的冷饮吧碰面,说找我有点事。念及她平时常跟我唠叨生活的不易,我以为她真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于是便去了。到了才发现,这就是一个单纯的约会。我记得我好像跟她说过我有女朋友,她难道忘记了?我跟她的关系,仅限于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起插几颗电容,我从没想过会走出那条产线。突然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面对两杯果汁,我就像一个放错了位置的电容一样别扭。
冷饮吧里很嘈杂,挤不进一丝安静的暧昧气氛。我不太想说话,但这种场合似乎要说点什么,她听不清楚,我只好大声喊了出来:“你吃饭了没有?”而她说的话我也听不清楚,她也喊道:“吃过了!”交流实在太吃力了,最后两人都选择沉默,尴尬地把果汁喝完。
喝完果汁,她说送我回家吧,我租的房子不远,和你们宿舍也顺路。我一时没想到拒绝的借口,只好同意了。一路走并没有多少约会的样子,因为路上到处都是和我们一样穿着工作服的人。我发现在富士康的茫茫人海之中约会就像个笑话,感觉像跟几万人同时约会。
我一直在寻找一个借口离开,等终于鼓足勇气时,已经走到她家楼下了,我告诉自己万万不能上楼。她却指着楼上一盏亮着的灯说:“我男朋友在家,我就不请你上去了。”我首先感觉如释重负,这次糟糕的约会不用拒绝已自然终止了。其次感到恍然大悟,原来她是有男朋友的,那刚才演的是哪一出?
她是我在生产线上认识的第一个女工,这段漫长的道路走完了我和她的所有缘分,耗尽了我对她的所有好感,从此我再也不去电容工位实习了,也再也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我和她之间所有的,只是机械产线上派生出的一丝简单的人情味,她的试探性举动破坏了本来的美好。后来我站在别的工位,发现她已不再喋喋不休,而是默默地插着电容,像一朵快要枯萎的花。也许她只是想逃脱这样日复一日的机械生活,才拼命抓住身边任何一根可以将她拉出深渊的藤蔓,可惜我只是一缕云烟。
每一个工位我都实习过,后来整条产线的女工基本都熟悉了,现在能想起来的只有那么一点点印象。有一个高高胖胖的新女工平时工作很认真,不说一句话吧,在第一次拿到工资条后终于开口了:“辛辛苦苦干了一个月,只休息了一天,底薪加加班费,才九百元。”说完继续****的装配工作。
看锡膏的女孩是老员工,她觉得富士康的待遇还不错,一个月能拿一千四五,而且从不拖欠工资,还包吃包住,比其他工厂好多了。有一天我看见她眼泪汪汪地趴着,不知被谁欺负了,线长走过去给她递了一张纸,说:“把眼泪擦干净,别掉到单板上。”
线长年纪稍长,曾经也是操作员,多年摸爬滚打做到了现在的职位,平时雷厉风行,从她脸上很难找到一丝女性的温柔。她最看不惯插件工位那个喋喋不休的女工,说她出错率最高,比自己当年差远了。有一次我在街头发现一个女人表情黯然地立在公用电话亭里,守着旁边打电话的男子。她的表情透露出生活艰难的冰山一角,让我不由得多看了一眼,发现她竟是线长。
姑娘们都是爱美的,每天都穿着一样的白色静电衣,能折腾的只有里面那一件。某个小组长有几天一直穿着高领的内衫,突然显得高贵冷艳难接近,脖子似乎也变得僵硬了,动也不动。线上一名女工悄悄对我说:“她的脖子上有吻痕。”
许多人都会对新干班高看一眼,有一个穿黄色静电衣的工人特地来找我倾诉衷肠。他说自己是中学物理老师,辞职南下打工,想闯出一番天地,可惜一直困在产线上做维修工作。不像我们,半年结束后就可以离开这里,坐办公室,以后还有机会被台湾人提拔为干部。我没有什么可以宽慰他的,他也不可能理解我心中的痛苦,所以他后来再来找我,我就不理他了。我们身上泛的光让他羡慕和着迷,他期待有一天也能沐浴“圣”恩,可惜我的内在与黑夜有着一样的颜色,无法供他祈祷之用。
穿黄色静电衣的人负责机器的维修,还有负责单板维修的。每天产线上都会出来许多不良的单板,有时器件会漏焊、虚焊和连锡,有时会被放错和放歪,有时还会立碑,他们就负责把这些错误给纠正过来。这些器件有大有小,大件比如连接器用焊锡炉直接放上去熔化,拿出来,在焊锡凝固之前,迅速更换器件,再过一遍锡。芯片管脚太精密,不适合用这种粗放的方式,就用吹风焊,把芯片底下的焊锡吹热。较小的器件,只能靠一个电烙铁和一双灵巧的手了。那些女孩子每一个人都身怀绝技,能将手中的铁杵舞成绣花针。电阻电容的封装很小,放置起来间隔也小,要更换其中一个或几个相当困难,有时旁边的大器件还会阻碍操作。我经常弄得一塌糊涂,焊一个,连锡一大片,然后反复调整,越调越乱,最后变成一坨。交给小姑娘们处理,她们似乎了解每一个器件的脾气,轻轻一点,它就乖乖地躺在那里,不一会整个区域完好如初,像刚从机器出来一样了无痕迹。
维修组长是一个专科生,长得高高瘦瘦,头是歪的,眼是斜的,像一颗长长的豌豆,听说他一直想考一个本科文凭。突然来了一帮本科生帮他打下手,他感到诚惶诚恐,说话都有些结巴。起初他以为我们学习能力很强,超越那些笨拙的姑娘绰绰有余,所以对我们毕恭毕敬。很快我们眼高手低的毛病暴露无遗,他就开始在背后骂骂咧咧。发展到后来,他在我们面前已经掩饰不住鄙夷的表情了。有一次当着我面他就跟几个女工用侮辱性语言发泄着对新干班的不满。还没等我反应,那几个女工先发飙了:“不要说啦!我们听够了!”
很奇怪,女工们一直在帮我们挡各种热枪冷箭,按说我们没少影响她们的工作质量,她们还要费心费时指导我们。我想可能是因为我们不属于这条产线,她们真正需要的,也在这条产线之外。她们需要的是一种人性的气息,哪怕笨拙;是一种对未来的渴望,哪怕渺茫;是一种对另一世界的憧憬,哪怕遥远;还是一种一生一次的交汇,哪怕从此以后成陌路。她们的青春都扑在流水线上了,每一块单板都带走了一丝年华,每一颗电容都焊住了一寸容颜,无可挽回。在这里耗下去,固然增进了插接电容和使用电烙铁的技艺,但也只是让时光流逝得更加迅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