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稀松尘世(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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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妈妈和爸爸在二十岁之前各行各路,两人没有交集,村东和村西的距离,各人都是冷眼看着彼此的细碎,反正都不碍紧,一个姓赵,一个姓孙,所有的关系就是在一个村里住着,且我爸爸的妈妈受着我妈妈的爸爸的管——外公在村里行走,总会被恭敬的称上一声:赵书记。自然,妈妈的称谓就是很响亮的“书记的二丫头”。可是书记的二丫头却没有小说中常描写的那样,穿着虽然不时新但绝对让村里其他女孩子们羡慕的花衫,带着略微多那么一点点的优越在村里那些愣头小子们面前飘飘逸逸地闪过。因为上有被寄予厚望的哥哥和嘴巧的姐姐,下有脸乖的妹妹和宝贝的弟弟,妈妈这个夹心饼就彻底被夹了个严严实实,再加上先天的劣势——嘴不巧脸不乖,在家里常常扮演一个默默行动的角色,就很容易的被外公外婆忽视了。对于妈妈,外公外婆也不能说是不爱,只是日子太窘,孩子太多,能管你一口饱饭,已是做父母的恩赐,再没有多余的精力把爱均衡了。不过外婆对于几个孩子应该能拾几捆柴禾,打几背猪草,算得倒是很精细,绝对不会忽视谁。妈妈和她的兄弟姐妹们每天上学前必先得给外婆上交一背篼令她满意的猪草才能背起书包去上学,否则便免不了一顿皮肉之苦。但是挨打的通常是女孩们,男孩子可是家里香火的延续,打多打重了是对祖宗不起。外婆打起人来是极没轻重的,会抓着女孩的头发往墙上撞,这使得妈妈那会就在心里立誓:等有了自己的小孩,一定不动他一指头。嘴巧的姐姐和脸乖的妹妹能比妈妈多出来的优待是姐姐可以凭借三寸之舌,在家里对小的们吆五喝六,而妹妹则会享受到亲戚们的亲昵和外公偶尔出门带回来的糖果。妈妈并不属于传统的女性,能心甘情愿的悄悄包容所有,她在家里进出,却自觉地将自己和家里隔了几分,她想的是:有朝一日,我定要走到天涯海角,远远地离开这个家。

爸爸小时候倒没有妈妈的烦恼,但很是孤苦。爸爸在奶奶四十岁时才呱呱坠地,而那时候我的姑姑的小孩都已大过爸爸。这样的状况令奶奶在村里人面前显得很尴尬,只在心里埋怨:那个鬼老头子,十天半月不回来一次,咋那么一次就中了呢?好在姑姑那时候已经去了新疆,不照面,不是母女俩双双抱着自己的小孩在村头纳凉,多少都让奶奶的脸上好看点。奶奶埋怨爷爷,对爸爸,却只有疼之不及。一个四十岁脸上就已挂满秋霜的女人,守着一个要死不活的男人,新生的孩子令她的生活又陡然的平添了价值和希望。谁不是指着盼头生活呢?爸爸是奶奶的盼头。爸爸打出生起,就很少见到爷爷。爷爷当年是国民党的一个小兵,当兵的日子啥也没学会,就学会了用怎样的姿势躺在床上可以最享受地吸大烟。成家后,爷爷所有的成就就是成功的跟奶奶共同创造了三个孩子,但他似乎自认为自己的职责就只限于创造了,养孩子那是婆娘干的事情。于是,他整天拖着风吹见倒的身体,在不知道何处的地方游荡,实在无处可去时,就回家讨吃讨喝,睡老婆,然后再拣一个风和日丽心情不错的日子继续出门游荡。人总是惯常于习惯然后麻木的,这样的生活让奶奶对丈夫极度隐忍,但对乡人们又极度彪悍:咋,我要生活,要养儿子呀!

奶奶给爸爸起了个小名叫“长命”,这是她当时对爸爸所有的期望,只希望爸爸能活下去——出生时先天营养不良的爸爸,看上去就一小老鼠样子,弱弱的像是随时准备着撒手西去。于是,奶奶带着最卑微又最高尚的期望在乡间地头里淘食,瞅着四下里没人,赶紧掰一个玉米棒子,解开裤带,将棒子揣进脚踝上扎了口的裤腿里,然后在田坎上很是坦然地走。有时候,运气并不是很好,正好被人抓了个现形,奶奶倒还是坦然得很,跳着小脚跟人吵:“谁掰你家棒子啊!我就是打这路过!打这过不行啊,田坎就这么宽,你倒是给我修个宽点的来啊!”这边气焰高了,那边就自然矮了几分,于是那边就看着奶奶害了眼病的红眼,很迁就地说:“是啊,是啊,你是打这路过,是我眼睛不好,看错了行不?”说完了并不离开,直待看到奶奶离去,离得远远的,方才也掉了头回家。

爸爸很争气,虽然长得一副叽叽瘦瘦的模样,但还是一直挣着口气,陪在奶奶身边。爸爸五岁的时候总算又见着了久违的爷爷。爷爷那时更瘦了,从对面山头摇摇摆摆地晃下来,回到家里,就一头歪在床上。奶奶啥也没说,知道面对这样一个男人说啥也是浪费自个的力气,她的力气对这个家很金贵,她知道这个。于是,奶奶从厨房的灶灰里翻出一个烤得焦黄的玉米,塞到爸爸手里,让他剥玉米粒喂爷爷,自个就又瞟也不瞟一眼地甩开袖子到院子里忙活去了。于是爸爸听话地站在床头,吸拉着口水,一粒一粒的给他的爸爸喂玉米粒。爷爷的嘴就一张一张地配合着爸爸并不是很有节律的喂食。但有那么一次,爷爷就很不配合,在爸爸的小指头还没有从他的嘴巴里抽出来时,他就把嘴合住了。于是爸爸很惊恐地哭着对外间的奶奶喊:“爸爸咬我哦!爸爸咬我哦!”奶奶闻声后撂下手中的活计,一头冲进来,发现爷爷合着的不只有嘴,还有眼睛,爸爸和奶奶这次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孤儿寡母。一直觉得女人的承受力有着巨大的弹性,骨子里都有着很坚韧的东西,比如天塌地陷的时候,立着的可能不是男人,是女人。我有时候猜测大概上天也是看到女人身上有这种特质才把子宫给了女人吧。奶奶对于爷爷的死没有意外,但还是难过,尽管眼前这个眼睛一闭连一个字都没给自己扔下的男人生前也没带给她什么光鲜的日子,可是,他对于奶奶来说,至少意味着一个完整的家,意味着她孩子还有个爸爸。但是……奶奶的生活里没那么多“但是”,她给爷爷举行了一个简单的葬礼后,照旧过日子,照旧为了鸡毛蒜皮大点的事和邻里争吵,气势更是胜过从前——她现在是没了男人的女人了,她极敏感的捍卫着自家的利益,生怕被人欺负了、小瞧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