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真是个会过日子的主,少年到少女时代就已经知道怎么给自己倒弄零用钱了。那时候,零用钱这块,是不能企望外公外婆的,懂事的农家孩子都知道家里维持日子都难,怎好再舔着脸要东要西!不过,这怎么能阻挡得了一个逐渐长大的女孩子对美丽的向往呵。妈妈家后面是一片连绵高峻的山峰,因为一连有九个高耸的山顶,所以被称之为九顶山。无论晴天下雨,九顶山上总是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山上的林木、山间的青草儿在这层润润的空气里总显出青翠欲滴的模样。倘若一身轻松,且无别的挂念,人走进其中,会忍不住感叹:“从哪再去寻找这一方润沁到心肺里的土地哟。”可妈妈从来没得空去欣赏这番景色,有时还会怨恨这般湿润,因为背柴的时候,会一不小心跌坐在山坡上“出溜”滑下去几丈远,摔得又脏又痛,但也只能咬着牙爬起来,拍拍身上,当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回家去,而九顶山唯一能够让她咧嘴微笑的地方是她可以从中取得变换零用钱的宝藏。在课业和劳动之余,妈妈就默不作声地背上背篓,带着美好的憧憬爬到九顶山上去漫山遍野地寻找青缸碗碗儿、野草莓、山杏等山下场上的人稀罕的玩意儿,逢了赶场时候跑几里山路到集市上去卖。妈妈这些东西除了耗掉了一些她爬坡上坎练就的一身力气外,也没啥成本,卖得便宜,自然也就卖得快,还揽了一些爱吃的回头客。回到家,妈妈就喜滋滋的把这一分一厘的钱小心地包好,压在枕头底下,然后做一个脚上穿着一溜儿白的袜子骄傲地去上学的美梦。
等妈妈的钱攒的差不多够换一双白袜子的时候,外婆的一句话让这美梦彻底没了踪影。那天,外婆叫住准备去上学的妈妈,可亲里含着点讨好地说:“二妹啊,妈妈现在手紧,可家里都没得给你们吃咯,要不,你把你攒的钱先借妈妈使使,妈妈过几天有了就还你?”这是个没得商量的问题,妈妈听后,虽然僵着脸,但仍然折了身子回屋里把自己这些日子攒的钱郑重的搁外婆手上,然后看也不看的就匆匆上学去了。妈妈知道这笔借贷的结果,外婆会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忘记借钱这整件事,然后背一袋玉米面气喘吁吁地出现在大家面前,用不高但足以让家里大大小小都能听到的语调嘀咕:“老子就是给你们做牛马的,一天到晚就操心着你们吃喝。”这样,还有得再谈上回借钱的事吗?后来,妈妈就变通了一下,每次卖完东西,她就立马到裁缝铺子换回一点线头线脚,等回到家里,就把这些线头线脚地沾着点唾沫接起来,攒成团,慢慢的竟也真攒到了足可以织一双袜子大小的一个线团。于是,妈妈一逮到没事的时候,就摸出自己的线团织袜子,一边织着还一边哼小曲。外婆最见不得人闲着傻乐,这个干干瘦痩的四川女人小身架子里蕴含着无穷的爆发力,家里家外上上下下的活计她都揽在肩头,包括教训孩子骂架的事儿她也没落下。于是,妈妈在很有闲情的织袜子的时候,也拿眼睛很谨慎地瞅着窗外,一旦看到外婆的身影,就立马住了嘴,凝着眉头,让她看上去像是很庄严的在织袜子。外婆打窗边经过,看看妈妈,虽照旧板着脸,倒也没说什么,只是默默离开,继续她的无边无涯的活计。
这次,妈妈很顺利地实现了她的梦想。第一次穿白袜子的那天,妈妈一早打完猪草回来,郑重地把自己的脚洗干净,然后从枕头底下拿出压得展平的袜子,小心地套在脚上,于是脚踝上的那一溜白就在裤腿间若隐若现。妈妈走出房间的时候,努力的压抑了一下自己的欢喜劲,但脸上还是绷不住笑意。她就带着这样一副很折磨人的表情经过了外婆,经过了外公,经过了她的兄弟姐妹们。只听到外婆在她的背后嘀咕:“这个丫头!”
爸爸依然顺着以前的态势成长,还是干瘪瘦小,但脸盘却长得有棱有角。奶奶对爸爸的期望已经从能“活下来”上升到了能“有出息”,于是她一直坚持着送爸爸上学读书。爸爸这回仍然没让奶奶失望,学习成绩一路领先,这让这对一向在村人眼里极不起眼的母子总算有了点扬眉吐气的资本。可是这种状况没持续多久,轰轰烈烈的大运动让奶奶这点资本也打了水漂——学校的人说:爷爷以前当过国民党的兵,所以他的儿子没有资格上无产阶级的学校。爸爸因此只得丧头丧脑地挎着书包回家,路上还被以前他很瞧不上眼、但现在手臂上别着鲜艳无比的红袖章的孩子们追着奚落、嘲笑和丢石头。但爸爸很快明白了自己该怎么做才能够扭转这种局面——他得加入他们,他得让自己一个人变成和一群人站在一起。于是,在扫除封建、破旧除新的运动中,他与一群小子们一起冲进祠堂、神庙,把什么烛台神像的全都砸了个光,而且他在整个过程中表现的是神勇十足;在批斗书记村长的时候,他更是比谁都跳得高,比谁的嗓子都喊得亮;他还气壮山河、立场坚定的跟他坟墓里的爹划清了界线——他的袖子上也别上了鲜艳无比的红袖章,他也光荣地成为了毛主席的一名小红卫兵。12岁的爸爸向往着这样的轰轰烈烈,不问对错,不问原因,就是觉得在这样滚动着宣言、口号的队伍里就格外的热血沸腾、壮怀激烈,就格外的觉得自己生活得很有价值,明天也很有希望,不让上学了,可生活好像更有滋味了呢!
妈妈之前也是红卫兵里的一名英勇小将,革命劲头一点也不比爸爸低。可是有一天,台上弯腰站着接受大家批斗的成了她的爸爸,她就沮丧到心痛的把举上去的拳头又收了回来,抿着嘴默默地看台上被反手绑着的外公。这时候,她注意到了爸爸,她看他在人群里意气风发得挥舞着拳头,嗓门儿喊得响亮无比:“打倒官僚主义!打倒赵顺权!”,时不时地还跃起他矮了人家一截的小身子板。于是,妈妈悄悄地狠狠地挖了一眼爸爸,在心里暗自诅咒:“跳,跳死你个龟儿子的!”妈妈回家去的时候,老远就听到外婆在院子里扯着嗓子地骂:“长命那个小崽子啊,当初他妈没奶给他吃的时候,不是我给他喂奶,他现在能在这里蹦跶吗?他这个白眼狼,小不楞噔的跟着瞎起什么哄!他也不瞧瞧自己的爹以前是干啥的,他凭啥把腰板扽直了在那嚎啊!我们家赵顺权怎么着你们了,我们家没比你们多吃一口饭,没多拿国家的一分钱!他凭啥就要挨你们斗啊!”外婆的骂话极没重点,从先前的指责到后来的叫冤,不管是啥,她就是在骂给外人听,反正她啥也不怕,她就是要出一口气。外婆骂完,就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干着嗓子哭,沟沟壑壑的脸上盛满了眼泪。妈妈这会知道原来长命那小子还吃过她妈妈的奶,于是她也在心里骂:“小白眼狼!”然后经过外婆,走回自己的房间。她自自个记事起就从没跟外婆亲昵过,这会虽然看着外婆这样心里也难受,但不晓得该怎样安慰她。于是,她在经过外婆的时候把刚在心里骂的这会在嘴上又骂了一遍,不知道这样算不算做安慰。
奶奶在大运动开始不久就倒下了,没到六十岁,却拖着七十岁的身子骨。这个一向在村人面前彪悍无比的老太太,倒下后却像极了一个可怜的幼童,脸上全没了从前刀枪不入的神色,只是奄奄的在床上蜷着。想必是从前绷得太紧,一旦倒下,就再没了站起来的力量。姑姑在奶奶一病倒,就从新疆赶了回来,她可以不看爷爷最后一眼,可是奶奶,她不能不看。不多时日,奶奶就很体贴地阖眼西去了——她倒是一生都不过多的要求什么,走得爽爽利利,只在咽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拉着爸爸的手,对姑姑说:“你弟,啊?”奶奶浑浊的眼睛里是羞赧和和恳求的混合体:羞的是她给她的女儿留了这么档子本该自己来做的事,求的是她希望她的小儿子还是能够健康的“长命”,这会儿她对爸爸的期望再次下降到了能“活下去”。姑姑的头点得很用力,对于这么个小弟弟,她的关爱里也多了母亲的成分。奶奶走后,她就带着爸爸一起去了新疆——大伯家爸爸是不能呆的,大伯家里可是有一盏一点也不省油的灯,大伯在大妈面前唯有低眉顺眼的份,偶尔背着大妈接济一下老娘,可一经发现,大妈“七大姑八大姨上至祖宗七八代”的骂话必能从山上传到山下。奶奶丢不起这个人,就再不让大伯拿一砖一瓦地贴补家里,她只说:“你管好你那口子,让她也倒是给你留点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