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生死不离——以此纪念走过生死的我们(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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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五月十四日,阴。

凌晨五点,一次剧烈的余震将所有人从帐篷里惊醒。

我再也睡不着,真怕先生和军队在路上遭遇这次余震,那一切都完了。

清晨,有朋友从家里找来小孩子的衣服,叫我带在车上,说等我接到孩子后给他披上。我默默吃饭,心里暗想,还不知道有没有机会穿这些衣服呢。

阿健夫妇匆匆忙完公司的事情,又一次陪我赶往汉旺。我们说好,要在山口等待归来的亲人。

整颗心脏依然在油锅里反复煎熬。汽车里收音机的音量开到最大,却没有半点来自清平乡山区的消息。

就这样来到进山口,那里已经全然不似前两天的凄切冷清。路旁停满了外地车辆,背着相机的志愿者比比皆是。矿泉水和牛奶饼干沿路堆放,只要灾民需要就会有人热心送上。不断有满身泥泞的山民从崇山峻岭中逃出来,比之前的朋友更幸运的是,无数辆摩托车等在山路口,免费将精疲力竭的幸存者们送回家。

我守在大山脚下,向每一位逃生出来的朋友热切询问:“昨天看见解放军上来了吗?带路的向导跟在一起没有?他们没有谁出事吧?”

大多数人都回答知道解放军进山了,也没有听说谁出事。

我微微感到几分踏实。

大地依然不时晃动,而无论是逃难的灾民还是远道而来的志愿者,似乎都习以为常,并不惊慌。

山下的平地上,已经有部队安营扎寨。当日上午十点左右,一支人数更多的部队在山口集合,准备往山里去。我想,指挥部应该已经得到了前日进山的特种部队反馈出来的信息,才会派出大量增援部队。

完全是自发的,所有在场的百姓都扑上去叮嘱解放军们千万注意安全。谁都明白,这将是一条跨越生死极限的坎坷之路。看见他们人人身负背囊,装满救灾食品,我们更放不下心。大家都亲眼看见,逃生出来的朋友走出大山时只剩下贴身内衣,原因是超越极限的体力透支令他们连自己身穿的衣服都负担不起了。解放军也好,灾民也好,同为血肉之躯,同是为人父母为人子女,将心比心,于心何忍?

但是战士们笑得很天真,不仅不肯放下背囊,还在我们的热情之下表现出了受宠若惊的感动,不断说着谢谢。

该是谁跟谁说谢谢呢,亲爱的兄弟们?

当我们从灾难中爬起来,当阳光重又温暖和煦、春风又绿大地,我们想要大声对这个世界喊出感谢的时候,付出生命拯救我们的解放军、以及所有帮助过我们的朋友们,却都早已隐匿在平凡的世界中,遍寻不见。这一声谢谢,只好凝固成永恒于宇宙间的丰碑,无声胜有声。

也许有人会说,解放军的付出是他们的使命所在,责无旁贷。没有错。不过,我和灾区所有的亲人们,依然愿意将最崇高的荣誉和最诚挚的感激之情送给他们。曾经有人问过我:“解放军真的有电视里宣传的那么感人吗?”我想了想,摇摇头回答:“不。”朋友失望地追问我为什么,我说:“因为他们比电视里的宣传感人得多。”

不会忘记,这些勇敢无畏的战士大多十八九岁,面孔稚嫩眼神纯真,不仅没有三头六臂甚至大多数人也并非传说中那般强壮如铁人。他们是年轻的九零后,只是因为披上了军装所以暂时将顽皮和叛逆压在了心底。他们也有牵挂着自己的父母,毫无疑问是父母和爷爷奶奶掌心的宝贝。但在肆虐的自然灾害面前,他们却要义无反顾地冲在危险的第一线,不惜用自己的生命去成全别人的生命。这不是小说不是戏剧不是诗歌,是我们亲身经历的现实。

在军队离开之后,我碰到一群打扮时尚却满身泥污的年轻人,想到同龄人方便沟通,我又一次向他们问及关于特种部队和向导的消息。他们回答我,不太清楚。山区近年来一直在开发旅游,我猜测,这群孩子应该是地震当日前去游玩的外地客人,震后被困山里,今天终于重见天日。

我问他们吓坏没有,他们倚在公路残存的护栏上笑着摇摇头。这个表情显然不似劫后余生者能焕发出来的轻松,我不解地接着问:“你们时候去山里的?”

“今天早上。”

“啊?今天早上你们去干什么?”

我大为惊讶。

“救人啊!”

“救人?!你们?!”

我刚想再问,只见年轻人背着一位老大爷朝我们走来,他们向年轻人做起了胜利的手势。

原来,这是一群来自成都的年轻人。地震的消息传出来以后,他们第一时间积极地组织了一只队伍,要来灾区救人。五月十四日清晨六点,他们已经从成都抵达汉旺镇。听说最险山区现在还没有展开施救,他们毫不迟疑地扑进了大山。到我遇见他们的上午十点多,四个小时他们已经从沿山一带的废墟里救出好几位埋在残垣断壁里的灾民。

我问他们:“你们真的不怕吗?”

“不怕,我们年轻着呢!”

因为年轻,每个人身体里都狂热燃烧着一枚太阳。把这份巨大的热能与人分享,是所有年轻人不能抑制的本能。爱得更有力量。

在这群志愿者中,有一位女子,具有四川女孩典型的身材娇小皮肤白皙。她跟我讲话,成都口音的温软绵长扑面而来。其实,我知道这一定是位从小养尊处优的孩子,即使如今她满身泥污也无法遮掩她的气质。但正是这样一位柔弱矜贵的女孩,她骄傲地告诉我,她刚才已经爬进了对面那座山,和朋友们一起将一位老人从废墟里扒出来。而且,她非常想进入天池乡,想多救几个人。

临分别时,我和这位女子深深拥抱。我闻到她发间的幽香,芬芳了我一整颗绝望的心脏。

女孩出生于1984年,叫孙文吉。

遗憾的是,在灾难发生之后的那些日子里,我曾与那么多志愿者萍水相逢,并且得到他们的无私帮助,可是我能用姓名的形式将他们放在心底的人,却少之又少。

或许,想要再重逢,爱是唯一的暗号。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更多的山民携家带口走出了大山。原来,解放军进山以后,昼夜不休地在已经失去植被的山体上编结绳索,好让逃生的山民不再横渡冰冷无情的堰塞湖,而是绕路攀沿绳索而下。于是,许多不会游泳的山民,以及体弱的老人和妇女甚至儿童,终于拥有了虽然依旧艰难却总算存在生命通道。

大自然是无常又无情的,好在人类还拥有应付这份残酷的智慧和真情。

下午两点多,终于听见一位山里的亲戚告诉我,他亲眼看见先生带着军队回到了山乡。

我长吁一气,希望之路,顺利完成二分之一。本应该欢呼,却依然揪心。因为谁也不敢保证,在先生带着母亲和儿子往外出逃的这十几个小时的艰险途中,会不会遭遇不测。

什么叫无助?不是你暗恋的女子新交了男朋友,不是你的老板不肯给你过年红包;甚至不是你刚刚失业却被房东前来催收房租,更不是你每日经过华丽的楼盘广告还没有存够首付。真正的无助,是明明还有呼吸还活着,却如此明确地感受到,你,和你所爱的人的生命,正在被一种冥冥之中的力量所主宰。这种力量不仅不可抗衡,连丝毫商量的余地都没有。你以为你可以竭尽全力奋不顾身,到后来才发现其实无论你做什么,都全然无效。在精神上你可以高唱战歌,但是在行动上,你却永远处在被动的一方。

在嘈杂的大山口,手机依稀的信号仍然不时为我送来朋友的问候。电话一接通就是那句话:“孩子找到了吗?”甚至到了最后,我弟弟已经在电话里对我说:“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也不要太难过,天灾人祸,要看开点。”

有终于团圆的一家人在我面前欣喜拥抱,大声欢呼。有失去孩子的母亲在我身旁撕心裂肺的恸哭,我自始至终没有前去送上苍白乏力的安慰。我有一种灵魂出窍的奇异感受,我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面对现实世界的能力。人间明明就在我眼前,我却仿佛置身于万丈深渊,只能与人间隔岸相望。

公元二零零八年五月十五日十六点三十三分,这重生的时刻令我们全家永生难忘。

身旁失去孩子的母亲依然没有停止呼天抢地,我已经不会眨动的眼睛里梦幻一般出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我的丈夫。他坐在一辆摩托车上,身后分明还背着一个孩子!

一直沉默不语一动不动的我猛然间惊声尖叫,疯狂冲上马路,差点被一辆摩托车撞倒。突兀地举动吸引了许多志愿者和灾民的视线,载着我先生和孩子的摩托车停在了我的面前。

我顾不上跟任何人说话,一把抱住儿子。

如此丰富的汉语世界里,竟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描述我当时的心情。

我只记得孩子醒着,小脸蛋不仅瘦了一圈,而且沾满泥污。但他的眼睛很明亮,如同黑色的钻石,他深情地注视着我,用很脆很甜的声音喊了我一声:

“妈妈。”

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心酸绝望,所有的忏悔自责……千万种感受涌上心头。我行尸走肉的生命,在这一声呼唤之下起死回生。天空、大地、人群……我眼中的世界一寸寸被着上了颜色。

先生解开背带,我抱着孩子瘫在地上。

牛奶、饼干被志愿者们纷纷递到孩子的手里,许多相机对准了我们母子。

其实我多么想放声大哭,这人间一日地下千年的煎熬。但我拼命控制情绪,怕吓坏了孩子,怕给他幼小的心灵留下阴影。而我两岁半的孩子,他咕噜噜喝完牛奶后,竟然主动对我说:“妈妈,我给你唱首歌吧!”

我忍着眼泪点头,他唱起了《泥娃娃》,我轻声附和:“泥娃娃、泥娃娃,泥呀泥娃娃……”刚唱完这首,他又唱《数鸭子》,这是他仅会的两首儿歌。唱完儿歌,他还迫不及待地开始背唐诗:“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母子连心,我完全明白孩子的心情。他以为是自己不乖,才让妈妈将他抛弃在大山里经历这一场恐怖。而他知道自己能用唱歌和背唐诗的方式赢得父母的赞赏,在这种时刻他急不可耐地这样做,不过是为了讨妈妈的欢心,希望妈妈懂得他很乖,不要再将他抛下。

多么聪明令人心疼的孩子,试问如果这样一个精灵遭遇不测,身为母亲,我如何能够接受?

婆婆也紧接着从另一辆摩托车上走下来,四目相对,欲语泪先流。

记得在匆忙之间,我曾对一位给我们拍照的朋友说,请你以后将你拍下的照片传给我一张,并给他留下了我的手机号码。

遗憾,最终没有人联系我。我原本打算,如果有人赠送了我这张珍贵的照片,我一定将它放大数倍,永远奉于家中最显眼尊贵的位置。我要向每一位到我家做客的亲友,讲述这一场圆满多么来之不易。

再次全家来到德阳时,所有的朋友都为我们欢呼。朋友黄斌热烈的邀请我们去他家,因为他家具有在当时很稀有的条件:热水洗澡。

刚到门口,黄斌的太太青青一把抱住我,比我还先哭出声。在场所有人都为我们所经历的这一场考验唏嘘感叹。

给儿子洗澡,顺便想看看他身上有什么伤。可是看不出来,他就是不能站立。轻声问他地震时吓坏没有,他反应很激烈,不许我们提“地震”二字。

洗完澡,匆忙向德阳市妇幼保健院奔去。

看见竟然还有家长带着孩子不紧不慢地前来做儿保,才明白我们一家已经与正常的生活轨道脱离得多么遥远。医生为孩子做了仔细的检查,发现他除了软组织拉伤之外,并没有骨折的现象。医生说:“大概是吓坏了,他不愿走路,就不要强迫他。”

他奶奶告诉我,在地震以后两个露宿的夜晚里,孩子半夜总是惊声呼唤妈妈。其实他周岁以后一直跟奶奶睡,夜里吃东西或者尿尿,喊的都是奶奶。他竟然忽然喊出妈妈,可见孩子在灾难中多么敏感,他感受到了环境的险恶。更令人心疼的是,当那天夜里先生第一次出现在孩子面前时,孩子竟然一句话不说,默默注视着爸爸,泪水无声疯狂流淌。他的表达能力还很有限,但是他的心灵甚至比成年人还敏感。

那一夜,大帐篷之下,孩子睡在我怀里。他太困了,很快进入梦乡。拽着他的扑腾乱蹬的小脚掌,掌心的温热如此令人沉醉,生怕只是一场梦境。

大地已被撕裂,夜空却依然无辜地完好如初。

被搬到帐篷前的电视里,每一个频道、每一分钟都在向全世界传达震区的消息。更多的军队进入清平山区,最令人欢呼的消息是,政府决定动用空军直升飞机救援被困山民!

是的,作为将所有信任和依赖交付于祖国的我们,从来就不相信这仅仅是美国大片里才会发生的场景。

朋友打趣说:“早知道这样,你就不用冒死进山了,等着他们祖孙俩坐飞机回来。”

确实是冒死。

先生说,他背着孩子踏上逃生之路时,除了不断默念“菩萨保佑”,全无办法。他设想过许多种山石袭来的状况,考虑过自己用什么样的方式倒下可以让孩子幸存。最险的一次,他们刚刚跨过一道小山沟,轰隆隆余震袭来,明知道往哪里跑都不安全,却还是本能的往前跑。登上一只山峰再回首那道山沟时,山沟早已不见,山石和泥土将其填为平地。

令人感慨的依然是孩子,他刚刚被捆在背上的时候,拼命挣扎哭闹。可是一上路,他马上就不哭了,转而不停地叮嘱:“爸爸小心,爸爸慢点……”

这天夜里,我和婆婆竟然同时做了一个噩梦,梦见地震,房子正在往下垮,自己却怎么也逃不出去,然后就急醒了。在交流这个梦境时,我忽然发现,原来只有置身于安全环境的人才会惧怕危险,而前些天身处灾难漩涡的最底端时,我们每个人,连恐惧的能力都丧失掉了。因为我们能设想到的危难,竟远远不足我们正在经历感受的。

我在震后第一次登陆了QQ,将签名换成这样一句话:我们全家得救了!感谢政府、感谢军队、感谢志愿者、感谢朋友们、感谢先生。我用最快的时间写了一篇很短的日志:亲爱的儿子,请你一定记住,在这场灾难中,曾经有多少双手为你托起生命之路。而我们余生的所有意义,便是怎样在这份深爱之下尽力幸福,并且将爱传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