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70年代建成的小区,却还没轮到拆(我想,首先因为这里不是破乱不堪的棚户区,自然不是政府政绩工程的优先。房管局管着的这些小区也没有被开发商看上,因为补偿压力不小,而且市政建设的欠账比较大,发展空间受限)。
这些小区里依旧一派祥和,外加些小打小闹,时间走得慢而且安稳。
我出生长大的同泉里就是其中之一。
姥姥仍然住在同泉里的一套两室一厅里。离得不远,是我和我父母生活过的那套极小的一室一厅,我们搬走后姥姥也曾住过多年,后来腾了出来,闲置了几年。最近,小姨家的房子已经拆迁,但回迁房还没有装修好,所以小姨和小姨夫临时搬到了那套又小又老的房子里过渡一下。
那套房子有我很多童年的记忆。我曾在那里,被母亲抱着,等父亲回来探亲,然而他回来了,我又不好意思说话。我曾在那里听父母争吵。我曾在那里学会了用录音机,被反锁在家里时,就不停地听各种讲故事的磁带,感觉匹诺曹的故事特别长,特别悲伤。我曾在那里和表哥表姐痛快玩耍,第二天晴空如洗,我们一同出发去姥姥家看1984年国庆阅兵的直播,一路小跑。我曾在那套小单元房里第一次见到彩电。我曾在那里烦闷地做作业,一扭头,外面雪已经落下来。我曾天还不亮就出发去学校,怕耽误值日。等姥姥搬来了,我也曾自作聪明地教她用洗衣机;也曾看到煤气灶的接通,觉得很神奇。后来离开了DT,我回去看姥姥,也还是经常在那里过寒假或暑假。我曾观察到姥姥的除夕有时很孤独,有时又热闹得过头。我曾目睹姥姥养的小猫病了,死了。我曾夜里出门,小区里很暗,抬头看,黑色天幕上挤满了星星,那真是银河。也曾在那里见到表姐们的肚子大起来,又忽然小下去,然后似乎没多久,小外甥们就可以满地乱跑了。每次回到DT,我在这房子里躺下时,都会认真听外面的稀疏的声音,偶尔听见来一辆汽车,车灯会把窗帘照亮,然后过去了,又一片安静,和我小时候躺着还不想睡的时候一模一样;我搞不清自己还是不是那个出生于此的小孩。整个生活的位移突然被归零,多么踏实,多么安逸。
这次回去看姥姥,最后一天晚上,我和母亲决定出去遛弯,到那套小单元房看看暂住的小姨和小姨夫。
外面空气冷而浑浊,拐进同泉里的窄街,两边稀稀拉拉的灯火,有的是便民超市,有的是冒热气的小馆子,有的则是正在打烊的肉铺,人不多,更没有多少市声,却让我莫名觉得温馨。到了各栋单元房之间,没了任何路灯,我们竟然有点找不到自己曾经住过的地方。那房子是一层,我小时候家人就在外面加盖了小院,我们终于摸对了地方,在小院外喊小姨。进屋时仿佛我的全部生命在悄然倒转。我对这套房子的每个细节原来是如此熟悉,而这些细节也一直等在这里,没发生多少改变,比如那块老气的窗帘,比如那厨房里滴水的龙头,比如那墙上的铅笔道,再比如头顶那青色的灯光。
当然时间也在飞快地向前。谁曾料到这套单元房会见证这么多搬进和搬出?小姨和小姨夫把他们的一些家具也堆放在了这里,并没有怎么布置。房子里终归少人气,暖气也有些不足,他们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电视剧。
我人生的全部位移被忽然归零。我坐下,陪着小姨夫看了一会电视,播的是古装大戏《楚汉传奇》。
这就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