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左迪一家的缘分,正因察察线上第三个垭口脚下的野生黄金果而起,不得不先说一下什么是黄金果。借宿的第一个白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左迪一家就已经起来干活了,主要任务就是烘烤黄金果。黄金果是一种绿色植物的根茎部分,我到达采药棚子的那段时间,黄金果基本已经挖掘完毕,所以没有看到地上部分的形貌。这所谓黄金果应该是察隅地区特产的药材,学名三七,俗称金不换,酷似人参,挖出来后需要用炭火把水分蒸发掉烘干,处理好以后变得干瘪,外皮焦黑。虽说号称金不换,但因为产量大,可人工栽培等原因,实际收购价格远比不上价格已经炒到比黄金都贵的中药新贵虫草。
在离生活区有一点距离的山坡上,有几个白色塑料布和木棍支着的棚子,地面支着炭火,火上架着两个一米见方的纱网,这就是烘烤黄金果的地点了。左迪爸把黄金果一袋子一袋子放在纱网上烘烤,被燎到后黄金果滋滋作响,头上冒出水汽,我们需要拿着铲子像炒菜一样来回翻炒,这活脏苦累是其次的,要命的是烟熏得眼睛相当难受,眼泪直流,左迪爸爸拿出神器,一副墨镜专门来挡烟,动作娴熟地炒着黄金果,左迪在一旁帮忙添柴加火。周围也有其他棚子的人在做同样的工作。烘烤过的黄金果白天在棚子里摊开晾干,晚上再收起来。
贝母是白色鳞茎,长得像百合,因为产量稀少,收购价不算便宜。这个既没有看到挖掘过程,也没看到有烘干过程,只看到一小袋子在地上摊开晾晒。左迪和我说对面山上还有其他宝贝,比如雪莲花。那山看着很陡,有些地方接近垂直,据说不少藏民可以很轻松地爬上去,内地过来的汉族可能爬起来会有点费劲。每天中午或者下午就有骑摩托过来收购药材的,商量好价格,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人们都说,这些东西几年前遍地都是,现在因为年年都来挖,已经一年比一年少了。
没有电,没有灯,没有信号,吃完饭,天基本上黑透了。在两头透风的棚子里,大家都裹着厚厚的几层羊毛被子睡觉,所谓门就是挪过来的一截很粗的树干和一些大石块,门口挖着排水沟,因为海拔高气温低,蚊虫基本上很少见,不用起身掀开帐篷就能看到一方星空。外面下起了大雨,棚子里却很温暖,门口的几条藏狗一直发出奇怪的声响。
我们住的地方,两侧的山脉的弧度很好看,一整天一整天地对着远处的山口,越看越喜欢。清晨的山,雾蒙蒙睡不醒,山间飘着一丝乳白色的浮云;吃完早饭的山,一面阳光直射一面还没晒到当天的太阳;傍晚的山,太阳就要离去了,还在吃草的马儿身上留下一缕温情的光束;云朵密布的天空下的山,云朵的阴影在草甸上移动,似乎山也跟着动情;
跟左迪他们学了很多东西,首先是生火。高原上含氧量低,柴火也容易受潮,生火没那么容易。他们生火时易燃物放在下面,上面架起小的干柴,等火大了再放大的柴火,甚至湿的也可以放。生火时要用鼓风机,易燃物用的是一种含油的木头,很容易点着。每次用刀从木头上砍一些下来,有了火星,用鼓风机一吹就能起火。煮饭就用三块石头架起锅就好了。筷子是从附近找的树枝,把扎手的地方抹平,就能使了。记得以前有车友说起在外面露营有一次没带筷子,就拿树枝做的筷子,当时是当作笑话听的,其实在很多比较原始的营地上,这样的事完全是理所应当。
左迪家也做马帮生意,近年来随着丙察察线路基的开辟及通车,雇佣马帮的人越来越少了,他们说自己已经是最后一批还做马帮生意的人了。在挖掘营地旁,他们养着很多马。在营地的第二天,左迪爸和我说马在前几天山上打雷的时候跑丢了几匹,所以大家今天不烤黄金果了,集体放假一天,分头找马。我就跟着左迪妈妈留在营地看棚子。遇到几个亲戚来访,有两个年级比左迪更小的男孩,也有梳着一头辫子穿着小皮鞋的俏丽小姑娘。趁着天气好,我睡了个懒觉,中午躺在大石头上晒着太阳,高原上有太阳时就很暖和,没太阳时就冷的要命。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好天气,大伙纷纷从棚子里出来,躺在太阳底下的草地上聊天,也有人在洗衣服或者洗头发。虽然这里环境艰苦,但是人们每天早上起来都会认真的用山上的溪水洗脸刷牙,溪水是刺骨的冰凉。
后来左迪妈带我一起去几公里外的牧场买酥油和一种奇怪的奶制品。在卖家家里,喝了一会儿茶。原来不放牧时这些东西也是要去别人家里买的。回到营地,左迪已经回来了,找马未遂,他带我复习了一些藏文的元音辅音的读音。左迪爸爸也教过我几句藏语,不过发现他们的语言跟之前听到的很不同,连最常用的一些说法都很不一样。看了藏语的地区方言之间的差异也是相当大。天快黑了,马还是没有找到。左迪的一个小表弟一直在问我,你在这里不觉得孤单么?汉语说的不太好却非常认真的样子。天色已经很晚了,终于看到远处一个骑着马的身影,左迪爸的马终于找到了。
没什么活要做了,天没黑透我们就躺下了,左迪的妈妈和我聊了很多,她说她有个阔气的姐姐,嫁到了县城里,虽然很羡慕姐姐,但是她并不觉得她自己嫁的不好。还说她结婚的时候,收到很多礼物,她们唱歌,跳舞,喝酒,狂欢,我想那一定是她生命中最美的时刻吧。她说她在这山上已经呆了两个月了,很想家,家里还有老妈妈,弟弟,和亲戚们。她说,我们这就算认识了,是好朋友,要我下次带着我老公一起来看她。半夜醒来,又是满天星斗。
第三天,左迪爸爸要送他和弟弟回县城上学了,让我跟着他们马帮的大队伍一起下山。早上看到马儿都带着嘴套在喂盐巴。左迪爸说,这回要改成我骑马,他骑自行车。他给我找了一匹心理素质比较好的小黑马。马我倒是骑过几次,就是这回没有脚蹬子。大伙一起教我怎么抓绳子,怎么让马加速,好像一共有喊“驾”和“欧西”,用鞭子抽和拍拍马屁股三种方法,不过以前都是在内蒙的草原,路都很平,在这么陡的山路上骑马还是第一回。叮铃铃的马铃声,感觉到胯下动物的体温有呼吸。马爬这么高的垭口也是累的很,中间过了几次水,不好走的地方踉踉跄跄,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藏族的小伙们马术都好的很,个个飞身上马,骑摩托的摩托也都开得相当好。左迪爸骑不带驮包的自行车爬坡,高兴地像个孩子。不过最后上垭口那几公里貌似有点费力,可能不太会换档。最后差不远了,左迪爸索性扛这车蹭蹭地往前走,横梁扛在肩上,姿势相当标准。下坡时大家都下来了,下坡骑马对马蹄子不好。马下坡也走不了太块。路过几处背阴地方,还有一座桥断了,积雪堵满了整条路,只好从侧面或者积雪上面比较好走的地方走过去。
过了垭口又下山十多公里以后,要和他们分开了。我来到他们的家乡做客,他们待我就像自家人一样,带我挖草药,喝茶,生火洗衣做饭,甚至没有语言的隔阂。后来在县城的班车和摩托车上经常听到藏语翻唱的流行歌曲,小孩子们在网吧玩着CS和LOL。在这样的家庭里,有的人散养着几十上百头牦牛却不在意贩卖,每年主要就靠两三个月的草药收入,其余时间漫无目的地喝茶、聊天、开玩笑。就算在藏区最偏远的村子大多通过村村通系统工程装了电视,再怎么人迹罕至,也总会有零星的访客,外界通过村里在外务工或者做生意的人不断传回来鲜活的各种消息,年岁最大听不懂汉语的老奶奶,也可以通过电视剧的藏语字幕看到发达地区人们的家长里短并且咯咯直笑。
后来我给左迪和他妈妈打过电话,她妈妈在察瓦龙,村里通了公路,一家子过的不错。左迪现在已经离开了察隅,现在广东一所学校的西藏班上学。我有时候会想,假如他们来了北京,我会让他们体验怎么样的生活呢?我请他们吃什么,让他们住在哪里,带他们去哪里玩,去看些什么?让他们住在我家里,给他们吃亲手做的家常菜么?带他们去逛交通方便的景点之类么?这些其实并不难做到,可是这样做总觉得远远不够,太过敷衍,可是更多的什么能做,什么该做,不敢深想。如果假设他们是街上遇到的素未平时的陌生人,我会带他们来家里么?概率几近于0。
为什么我闯入左迪的家里,他们可以待我如家人,而他们来到北京,突然进入我的生活,却让人无法想象呢?这个问题,似乎心里有点明白,但是仅仅轻飘飘的一句话是不能回答的。期望自己能给出更满意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