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下班的时候,尹若弗多数是一个人,他很少与李至诚、欧家华他们一起去酒吧或者桌球室;因为没有女朋友,所以电影院和公园这样的场所也很少光顾。他更喜欢在这个城市里“游荡”,如同波德莱尔所说的“城市漫步者”,同时也是一个旁观者。他觉得这个城市里极端的都市现象无处不在,在别人眼里很庸常的事情,在他看来却有无限乐趣。“也许就是一种建筑师的职业病吧!”他常常这样自嘲。
几个月之后,他对新公司的环境也渐渐熟悉。每天早上照例早起,洗漱之后乘坐五站地铁上班,在距离公司50米的面包房买一个三明治或者花色面包作早餐,然后快步冲到公司那栋大厦的门厅,每每在电梯门要关上之前把自己塞进去。虽然轿厢内十分拥挤,但是港人总是能保持微妙的距离——哪怕只有一点点。
每天除了工作,尹若弗最大的乐趣就是观察公司里面的人。他发现对同事熟悉了以后,原来每个人的生活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平淡无聊,其实个个都或多或少有些故事。
这不,意大利的光头设计师“C哥”又来找李志诚改图了,他是他们组的小头目。这已经是他今天第五次改变想法了:一会儿让李在立面上加遮阳板,一会儿又让他把遮阳板改成百叶;一会儿让他做大面积落地窗,一会儿又让他改成小型飘窗……当光头转身讲完他最新想法转身离去时,尹若弗听见李至诚小声地用中文说了一句:
“中国人,不是病夫!”,他同时还恶狠狠地向C哥的背影竖了竖拳头。
尹若弗差点没笑出声来,心想:看来这哥们儿是被折磨狠了。
那边厢,Peter刘又借着冲咖啡的机会,来尹若弗他们工作区“关心”实习生小妹萨莉了。这已经是他今天下午第三杯咖啡了。Peter刘是香港人,典型港男,打扮入时,保养良好,看起来朝气蓬勃,活力四射。尹若弗曾经打探过Peter刘的年龄,李志诚说他已经40岁了,尹若弗听了呆立当场,他感觉Peter最多也就30不到。这位哥在公司已经5年,做到小主管的位置,算是资深员工。他对于萨莉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和关照,后来尹若弗才知道,原来他们是男女朋友。
“萨莉多大啊?”尹若弗偶尔也八卦一下。
“也就20出头吧,刚从挪威的学校本科毕业,来这边实习的。”
“真是厉害,Peter哥!魅力无限!”尹若弗小声说。
“这有什么?在香港,这种组合再正常不过了。现在内地不也一样么?”
中国有句老话:“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虽然这间公司是外企,表面上看上去一团和气。但实际上有很多人也在暗中较劲。由于这些竞争往往比较微妙、隐晦,所以不易察觉。公司就像一个小社会,里面有欧美人、香港人、东南亚人、中东人,还有少数台湾人和尹若弗这样的从内地过来的。这么多种族、文化、背景有差异的人聚集在一起,怎么可能完全没有冲突?
公司的白种人一般自我感觉比较良好——因为股东和主要合伙人都是他们的族群。重要部门主管绝大多数都是白人担当。他们在这个东方的“西式”都市里,享受着亚洲城市的丰富文化和便利生活,同时缴纳着较低的税赋。香港的美食、服务以及与他们本土相近的制度都让他们流连忘返。但是,归根到底他们仍然是文化上的“他者”,在自傲的同时,这些人也存在着些许困惑和始终不能完全融入的“不被接受感”。
港人的身份比较微妙,一方面,他们是香港真正的主人,具有先天的心理优势,但是另一方面在外企里面工作,他们又得听命于白人主管的调遣。相对于内地,它们对于自己的体制和文化有优越感,但是对于英美文明又存有自然的敬畏。总得来说,尹若弗也会尝试和香港本地同事多交流,但是因为语言问题,双方之间总像是隔了一层膜,难以深入沟通。所以多半所谓的交流就停留在“香港哪里有好吃的正宗烧腊”、“吴宇森的《赤壁》拍得很极品啦”这种层次的日常寒暄话题上。
至于中东人和印巴人在心理上则更加复杂了。他们各有自己信奉的宗教,虽然在工作中谁也不会主动提起自己的信仰,但是接触多了难免会流露出某些倾向。宗教信仰如何在与香港市民社会和谐相处?他们考虑的更多的是这方面的问题。
而像尹若弗这样的内地人和李至诚这样的台湾人反而比较潇洒。首先,他们对于中华文化和生活方式都比较熟悉,所以适应的很快。尹若弗是通过香港政府“引进内地人才计划”过来的,有欧洲的教育背景、可以说流利的英语,如果再加上“熟悉内地市场”这个因素,可能比一些港人还稍具优势。再加上他们都是天生的乐天派,所以除了觉得房子住得太贵、加班比较辛苦之外,基本上没有什么其他的障碍。
自从那次CS游戏之后,薛俪在家休息了几天就好了,之后她就时不时会与尹若弗打电话聊聊天,他们变得好像很熟悉,而且彼此之间有不少共同话题。某种隐约的情愫在他们之间一来一往的问候间渐渐生长。两人都有些察觉,但是大家都没有挑明,只是暗暗地。
初夏的一天,薛俪发来短信,约尹若弗晚上出来见面聊聊,尹若弗欣然答应。
“今天会忙晚一点,我们8点左右见吧,在铜锣湾地铁站,B出口。”薛俪在下班前又打了一个电话过来,把见面的时间往后推了一点。
“好的。”放下电话,尹若弗心里面有一种隐约的期待感。这是他们自上次分开后,她第一次主动约他见面,他觉得似乎有什么事情会在他们之间发生。
尹若弗那天下班比较早,他先回到怡和街的公寓家中等了一会儿。他打开一本杂志,胡乱翻了几页,却看不进去,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窗前看着楼下的街道上涌动的人流发呆。窗前的天空都被漫天的灯箱广告铺满了。
晚上7点50。手机响了,是薛俪。尹若弗赶紧接起来。
“我已经到地铁口了。你现在能过来么?”电话那头传来轻柔的声音。
“好的,我马上到!”尹若弗对着镜子整了整自己的衣领,快速地下楼,急步走向地铁B出口,地铁站就在他住所后面的一条街上,非常近,但这一点点路他也觉得太长了。这是周五的晚上,下了班的OL和外来的购物人群全部聚集在这里,人头攒动。他快步穿过人潮来到地铁B口,向通道内望去,有几个人站着像在等人,可是没有看到薛俪的身影。他又往进站闸机方向走过去一些,仔细寻找了一圈,的确没有。
“怎么回事?难道弄错了?”他拨通了薛俪的手机:“我到B出口了,怎么没看到你啊?”
“B还是D阿?我说的是D出口阿,Dog的D。”电话那一头的她说道。声音这么近,又那么远。
尹若弗这才明白:“不好意思,听岔了,我在B口,现在马上过去!”
从B口出来,穿过两栋大厦之间的窄巷,一路疾走,直奔另一个出口。来到D口外,里面也是人潮涌动。他的目光在入口大厅迅速地来回扫视,猛然停在了某个角度,因为远远望见有一个熟悉的、婀娜的身影,就站在在靠墙边的一台渣打银行的ATM机前。
她背对着出口的方向,好像正在那里取款。乌黑的齐肩发顺直下垂,上身穿一件黑色无袖的紧身背心,双肩显得玲珑而白皙,下身穿浅蓝色仔裤,脚穿一双白色细跟凉鞋。
尹若弗就立在门口,望着她,却没有立刻走过去,周围虽然拥挤而嘈杂,但在他的感觉里,在那个时刻,所有的声音消失,运动停止。他的眼里只剩下她的存在,其他人都面目模糊,成了流动的影子。他望得有些痴了。
过了足足有半分钟,他才回过神来,悄悄地走到她身后,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她突然回首,看到尹若弗,先是一惊,之后嘴角一挑:
“你来啦,吓我一跳。”她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两颗小虎牙,显得特别俏皮。
“我们……去哪里?”本来,出门之前,尹若弗就在脑海中设想了无数遍见到她想说的话,可是等真的站在她面前,却一下子什么都忘了,只笨笨地蹦出了这么一句。
“唔,我想想……这地方离维多利亚公园很近,那边空气不错,还能看到海。不如我们过去走走吧。”
“好啊。”他突然变得如此口拙,只能一味地应和。
他们顺着铜锣湾的谢斐道往东,朝维多利亚公园的方向走去。他注意到薛俪今晚戴了一条深紫色的水晶项链,很多珠链排成一排的那种,有点中国西南少数民族风情的样式。晶亮的弧形,在锁骨下方,胸口以上的位置,闪闪地透着幽幽的光。与上次在野外战斗相比,增添了无限的女人味。
“你的项链很漂亮。”
“是么?”薛俪微微一笑,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自己也很喜欢。”
“对了,你的脚好点了么?”
“恢复了,没什么问题……上次,真的谢谢你。”她仍然显得很感激。
街道两侧的店铺透出各种颜色的光,映照在他们脸上也回应出变幻的冷暖。
经过街角,看到一家店铺围了好多人,原来是鲜榨果汁店。很小的门面,但生意很好,一看就属于那种靠口碑积累起来的“深巷小铺”之类的吧。柜台上摆满了各色的水果,芒果、椰子、香蕉、西瓜……红红绿绿的排得很齐整,鲜艳色彩和混合的果香让人有种来到夏日海滩边的感觉,平白无故地生出一份欢喜,好不诱人。
“要不要喝点什么?这家果汁很纯正。”尹若弗问道。
“好啊……那,来杯芒果汁吧。”
稍顷,他们各自端了一杯加冰的芒果汁,继续往前走。因为走得很近,他们的肩膀时不时会碰到一起,每每这时,尹若弗都会将头微微侧向她,装作不经意似的,用眼睛的余光偷偷瞄她一眼。她的肩膀光滑而细腻,柔顺的发丝刚好落在她的锁骨上。偶尔一次,他的眼神又转过去时,正好遇见她的目光也投过来,两个人相视一笑,各自微赧的低头。
周末的铜锣湾好不热闹,满街都是人,要么是三五成群的刚下班的OL,要么是满面欢喜的年轻情侣。虽然街道两边的建筑多半比较老旧,但是夜晚的铜锣湾仍然是有魅力的,因为楼栋底部都是灯光耀眼、琉璃闪动的店铺,有一种纯物质的华美。将整条街道点亮,五光十色,而楼上则相对灯光暗淡,所以楼下的店铺就形成一个独立的王国,只有它们得到凸显。
路过百德新街的时候,耳边忽然响起了那首《下一站,天后》,虽然是首老歌,但是旋律仍然很动人。“在百德新街的爱侣,面上有种顾盼气候……”。
“以前看电影的时候不明白,原来这歌里的‘天后’还是个双关语。”尹若弗说。
“是呀,我也是坐了地铁才知道,‘天后’除了指成为当红女星之外,还指代了这个地区,因为港岛线地铁,炮台山的下一站就是‘天后’。讲得就是铜锣湾嘛。很别具匠心的一首歌。”
走到告士打道,一路经过WTC和东角的Lafrate商场。Lafrate正有两个粉红色的兔女郎用优雅的姿势把客人往店里请。薛俪说这两家商场都不大,但是她经常会过来逛。因为WTC有不少本地设计师潮牌和日本原店品牌,而东角Lafrate则会有很多韩系的衣服饰品,款式和做工都很考究。尹若弗虽然经常路过这两家店,却没怎么进去逛过,他只和朋友一起来Lafrate二楼吃过一次板前寿司,味道比较地道。
再往前走就是街道的尽头,穿过一条宽阔的快速路,就直接进入了维多利亚公园——公园与城市是没有边界的。维园是港岛最大的一个市民公园,怎么形容它的大呢?反正尹若弗每次在里面都有一种迷失而找不到边际的感觉。这里不仅有大面积的绿地、山丘、湖泊等自然化景观,还包含了各种体育设施、运动场、服务场所。仅仅是硬地球场,就有八个足球场,十多个篮球场和若干个网球场连成一片。另外还有露天游泳馆(一个标准泳池和两个小泳池),一个标准的绿茵足球场以及其他各类场馆。因为离尹若弗的住处很近,所以他下班后经常来这里,有时候游泳,有时候玩球。但是从来没有将这里完整的走完一圈——因为实在太大了。很难想象,在寸土寸金的港岛核心区,却保留有这么大一片城市公园,尹若弗常常感慨香港政府在保证市民休闲和康体空间方面所做的努力。这片公园是完全开放的;到了2008北京奥运期间,很多原来收费的场所,也免费向市民开放。
他们进去的时候,公园的人并不很多。园门入口处有个圆形小广场,几个菲律宾人正围着一个弹吉他的歌手在唱着欢乐的歌。在尹若弗印象中,他每次过来都可以看到不同的人在这里欢聚。夏初的天气,虽然谈不上“夜凉如水”,但是到了晚上也微微有些晚风。他们顺着硬地足球场边的步行道往前走,球场内灯火通明,灯光下是少年们跃动的身影,不时有球飞过来,撞在场边高高的金属围网上面,又“啪”得一下反弹回去。
“年轻真好!”尹若弗感叹道。
“瞧你说的,你自己难道是个老人么?”薛俪笑了。
“呵呵,跟他们比,我已经是昨日黄花了。”
“你自己平时一个人会来这边运动么?”
“有空的时候,会过来游泳。我很喜欢游泳。”
他们一直往前走,走过硬地球场,再走过一片草坪,眼前是一个隆起的小山坡,这是公园中心的人造山,青石的小径弯弯曲曲,一直通向小树林的深处。除了路上每隔数米有一盏地灯反打出淡淡的光亮能映照出一点近处的树丛,视线的尽头都是黝黑的,但是空气中散发着浓浓的绿叶的气味,可以想象它们白天艳阳下蓊郁的样子。
“我们坐一会儿吧。”看到路边有一条石椅,薛俪停了下来,“我走得有些累了。”
“好的。”
于是他们并肩坐下,流萤在微黄的灯光下飞舞,草丛中有不知名的小虫子悉簌的叫声。尽管空气中透着湿热,但是石头质地的长椅却凉如水。
“我听至诚说,你在内地也有自己的公司,最近经常回去?”尹若弗说。
“是啊,在我老家,苏州。”
“怎么样,最近的业务还好么?”
“还不错啊,就是老样子,挺忙的。”
“我觉得你挺神的,这么年轻,竟然自己开公司,而且还是服装进出口业务。”
“其实,我大学是学时装设计的,做贸易纯属偶然。说起来,我们也算半个同行呢。”
“都是设计啊!虽然我对时尚一点也不懂,但是也很感兴趣。”
“我看你挺懂的,你的衣服的款式和搭配都很有个性,一看就是设计师的范儿。”
尹若弗低头看看自己,笑了,“有么?我怎么不觉得?”
“你当然不觉得,这个得听我这样的专业人士的意见。”她非常肯定地说,然后话锋一转,“别老说我了,你呢,最近工作还好么?”
“公司还不是老样子?就每天跟着团队一起做做设计吧。但是,我业余时间会和朋友一起做点事情,比如,关于香港的城市研究和一些比较有意思的小项目。”
“我听李至诚说过。你一向比较有自己的想法。建筑设计我不太懂,公司的事情没意思么?”
“大部分是纯商业类的项目,被甲方意志主导的比较多,很难出什么有趣的成果。”
“你总是能给自己找到不一样的目标。这方面,我就比较弱了。”
“哪儿啊!我只是自己做点喜欢的事情而已,谈不上什么目标。”
有一搭没一搭的,他们聊着各自生活的近况和感受。也会聊一些最近新上映的电影和新书之类的,时间在静静地流淌。偶尔有散步的行人经过,路过他们面前的小径,都不免偷偷地向他们这边瞄上几眼。
“我们不要再说这些工作的事了,好么?”薛俪忽然说道,眼神在夜色中晶亮。
“那,你觉得我们说些什么好呢?”尹若弗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薛俪定定地看着他,睫毛在颤动:“我要你抱着我。”
尹若弗一惊,心跳瞬间加速。
“Give me a hug!”没等尹若弗反应过来,她一下子扑在他怀里,用双手搂着他的脖子,将他紧紧抱住。
他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能分明地感受到她柔软的身体和坚挺的胸部,正紧紧地压在他胸前。她全身绵软,完全地陷入他怀中,目光低垂,脸颊贴在他的脖子里。尹若弗知道,只有当一个女人,全身心投入地把自己交付给一个男人时,身体才会呈现这样的状态。身体透露着一种信号,是一种全然的依赖、信任与眷恋。这让尹若弗觉得惊奇,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会这么快对自己有这样的感觉。而且仅仅通过一个拥抱,就可以如此明确地传递。
他很自然地也双手抱住了她,让她把下巴轻轻靠在他的肩头。
“我好想你。”尹若弗听见耳后传来她呢喃的声音。
“我也是。”尹若弗感觉到这句话,是从他心里直接蹦出来的,而不是从嘴里说出的。
“我喜欢你衬衫上的味道。”薛俪说。
“什么味道啊?臭味么?”尹若弗开玩笑地说道。那天,他穿了一件黑色的长袖衬衫,领口的位置敞开了两颗扣子。
“不知道啊,好像有点淡淡的烟味。”
“怎么会?我从来不抽烟阿。”
“不知道,要么就是男人味吧。说不清楚……反正我喜欢。”
尹若弗觉得身体有点微微发热,忍不住用鼻尖轻轻地触碰着她的耳垂,他们能清晰地感觉到彼此的心跳,和身体的起伏。他的手不经意间触碰倒她衣服上凸起的内衣纹路,他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轻抚她后背的时候,指尖与她有些急促的喘息声,传达出的是相同的的震颤。他盯着她的凉鞋白色凉鞋上的细细的带子,觉得那带子忽然慢慢伸长出来,又变成许多道细长的游丝,一下子将他全身都缠住了。
他们就这样静静地拥抱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时间仿佛凝滞了一般。
薛俪终于将他放开,仰起脸来,看着他说:“我们还可以去哪里走走么?我还不想回去。”——她的脸颊明显带着一点红晕,即使是在微弱的灯光下看来。
尹若弗好像还有点没回过神来,有点愣愣的,像做梦一样,“嗯……我想想,这里离海岸很近,要么我们去海边走走吧。”
薛俪站起身来,轻轻挽着他的手。
一个拥抱,瞬间改变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