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的灯光有点暗,那暗沉沉的木柜就突兀的摆在墙角,从我这儿看去,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儿。
檀香是从角落里的香炉里散发出来的,也不知是哪种檀木,闻起来颇有些刺鼻,熏得人脑仁涨涨的。
“陈伶呢?”我扭头问他,殷泣抬手指了指柜子。
大好的活人肯定装不进那柜子的,难道是火化了?
民国初,火化这个词还是比较生僻的,除了一些进步人士,全中国大部分的丧葬文化还是倾向于土葬,也有一部分少数民族保留自己特有的文化,或天葬,或水葬,亦或是直接把棺材掉在山崖峭壁上。
这里说的天葬,是某些少数民族的丧葬习俗,人死后,尸体要丢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知道草原秃鹰把尸体上的肉都啃食干净,尸骨才能入土。
我曾经随我爸去过一次青海,见过一次天葬仪式,场景过于震撼,以至于我一生难忘。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到那个场面,成群结队的秃鹰在天空中盘旋,尸体就放在草地上,身上的衣服被剥得一干二净,就好像人赤条条的来时一样,走的时候也什么都不带走。
我觉得自己好像入了梦魇,也看不清周围的一切,脑海中还徘徊着天葬时的场景,眼中那只暗红色的柜子仿佛正源源不断的散发着一股子腐朽的气息。
阴冷,潮湿,背叛,血腥,厮杀,如同历史沉寂下来的顽疾,治不好,割不掉,最后只能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中腐朽成一股执念。
“曹缕缕。”殷泣的声音终还是将我拉回了现实,眼前的一切又慢慢变得真实起来。我茫然的回头,他就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目光灼灼,整个人好似一泉冬日里流过山涧的泉水,清冷,清冷。
“算了吧!”他突然站起身,走过来拉住我的手。
“殷泣。”我用力抽回手,不解的看着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如果我知道的话。”他抿了抿唇,一脚踢开挡路的铁盒子,扭过身恶狠狠的看着我,“现在,滚蛋吧,以后也别来我这里。”一边说,一边烦躁的趴了一把头发,揪着我的领子往外拎。
我还没回过味儿来,人就被丢在门外,暗红的破木门,“碰”的一声在我面前合上。
……
第二天一大早,小姑姑出警,我寻思着晚上还要去殷泣那里缠一缠,陈伶的事儿弄不明白,夜里觉都睡不好。
到学校的时候,苏式正慢悠悠的从林间小道晃过来,手里还拎着林氏的生煎,远远的就能闻到香味。
我摸了摸肚皮,顿时有种饥饿的感觉。
苏式见了我,远远的打了个招呼,阳光从她头顶的枝桠洒下来,斑斑点点的打在她脸上。我有些微微发愣,“苏式,瘦了?”
不过也才一个假期的光景,人就瘦了许多,一开始还没怎么觉得,今天站在这儿细细的瞧,可不是么,颧骨高了,脸色也略微有些苍白,说话的时候,腮帮子鼓鼓的,还能看见嘴里的东西。
“没啊?”苏式笑嘻嘻的揉着脸,一边走过来,一边把手里的生煎包往嘴里送。
琴清从后边赶上来,脸上带着得意之色,“好消息,坏消息,要听哪一个?”
“好消息。”苏式把嘴里的生煎包咽下,喉咙快速的蠕动了一下。
“咕咚!”是吞咽的声音,很清晰,很响亮。
我狐疑的看着苏式,又看看琴清,“听见了么?”
“什么?”
“哎呀,曹缕缕,你怎么整天神神鬼鬼。”琴清推了我一把,“赶紧的,好消息,坏消息?”
我颇为担忧的看了苏式一眼,见她又塞了个生煎包进嘴里,忍不住皱了皱眉,“那就好消息。”
“上海日报要在我们学校招几个实习生,老师推荐了几个名额,咱们三在列,当然,还有柳如眉就是了。听说是内定一个名额给她,至于原因嘛,谁叫你没写那个专栏?”琴清同学速来嘴毒,为这专栏的事儿没少挤兑我,好吧,现在更是有说嘴的机会了。
我并不惋惜自己错过了专栏,私心底,我对能不能在上海谋得一个好的工作是不甚在意的。曹家人只有曹家人的命数,即便是我已经脱离曹家,我也有该走的路要走。
“太好了。”苏式含糊的说,生煎的汁液喷出来,溅了琴清素白的衬衫,引来一阵好打。
“行了行了,说坏的。”我拉开琴清,看了眼苏式的脸,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怪怪的。
琴清眨巴眨巴眼,把我们往角落里拉了拉,“我刚刚去了教务处,在门口看见林老师递辞呈了。”
林老师递辞呈?之后呢?真的要把那宅子卖了,离开上海?
我心里莫名的有些发堵,眨巴眨巴滋味,有些涩涩的。
平心而论,我虽然不太喜欢上他的数学课,但到底是个好老师,就这么走了,多少还是有些可惜了,更何况这事儿并非出自他的本意。
自打知道林老师递了辞呈,我这心里多多少少就是有些不得劲儿,上课的时候心不在焉的,到了数学课,林老师站在台上,人好像一下子老了几分似的。
我眼睛有些涩,拿书挡着。大概也是觉得见了我尴尬,平日里每堂课都要挤兑我几分的林老师今天出奇的和蔼可亲。我也难得的认认真真的听他讲,直到下课,终于忍住不追了出去,在办公室的门口拦下他。
“有事么?”林老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神情有些疲惫。
我不知道昨晚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但心里总有些不安,想问问情况,又不知道说点什么为好。告诉他,你家的房子是建在太岁身上,简直就是太岁头上动土,还是说,我能听见你家宅子里发出古怪的叫声?
这些都不现实,而我更不知道,我现在把他烂在这儿到底要干什么。
“算了,跟我进来吧。”他伸手推开办公室的门,这间狭小而简陋的办公室我曾来过很多次,却没有哪一次怀着这种复杂的情绪的。
“有什么要说的?”他颇为疲惫的揉了揉眉心,看我的眼神儿却多了几分无奈。
我张了张嘴,想问他是不是真的要离开上海,可支吾了半天,也没能开口。
“你师娘身体不太好。”默了一会儿,还是他先开的口。“殷博士说了,那宅子是有些问题的,不宜常住。一时间脱手也困难。”他好像是在自言自语,但分明是看着我的。我微微有些诧异,目光不经意的落在他微微低头时露出长衫领口的脖颈,瞬时有种如遭雷劈的感觉。
我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是冷的了。
我愣愣的看着他一开一合的嘴,脑袋里绷着的那根线终于“碰”的一声断裂了,几乎是落荒而逃的逃出办公室。
……
似乎早就料到我会来一样,殷泣拉开门,黑沉着脸看着我,一抬手,把手里的茶杯塞进我手里,“给我沏杯茶水。”
“你早就知道对不对?”我抖着手,突然觉得自己特别的傻。
“嗯。”
“你昨天为什么不说?”
他低头看了我一眼,紧抿的薄唇讥讽的勾了勾,“沏茶,渴了。”
“你还有功夫喝茶?”我恨不能撬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到底装的是个啥?
“为什么没有?又****什么事儿?世间之事,生死轮回,谁能管得了谁?”他漫不经心的说,偏偏让人无法反驳,生死之事,又是谁能左右的呢?
我不甘心,气哼哼的跑去厨房沏茶,微冷的风从打开的窗口吹进来,方才的一腔热血散去了大半,心里莫名的有些失落。
我想的没有错,林老师他怕是已经死了许多时了。
我不知道他自己有没有发现,他的脖子上已经出现了很严重的尸斑了,相信再过不久就会蔓延到脸上。
他已经死了,只是他自己也不知道罢了!
林宅本身就是太岁,也许从他们住进林宅的第一天开始,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我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显然林老师一家已经被太岁同化了。林老师妻子的肚子里也未必就是个正常的孩子。
我想起那天晚上殷泣和林老师说的话,心里一阵阵荒凉。
反常即为妖,殷泣放走林老师未尝不是一种仁慈了。
“你林老师买回宅子后动了林宅门口的镇宅石兽,破了之前高人留下的镇宅封印,太岁被唤醒了。活人在太岁头上动土,煞气不够大,要么死,要么化成宅子里的一草一木,成为太岁的一部分。”殷泣不知何时走到门口,双手抱着胸,一边打着哈气,一边眯着眼睛看着我,“七分满,我不喝头一糟茶。”
我闷闷的看着水流顺着壶口流向茶杯,热气儿熏了眼,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以后呢?”
一只素白修长的大手探过来,取走茶杯,水槽里响起哗啦啦的水声。
水杯再次递过来的时候,殷泣淡淡的声音从头顶响起,“没有以后。”
死了的人,还谈什么以后?
我愣愣的抬起头,他漫不经心的接过茶壶,“很难受么?”
我点了点头,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想起林老师,想起师娘,还有那个婆子和小厮,他们没有以后,离开了太岁,或许他们终有一天会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倒下。
“以后还会有人住进去么?”我讷讷的说,他抿了口茶,突然伸过手来,好像要碰我的头,但不知什么原因又收回了手,懊恼般拧了拧眉,重重的把杯子放下,“你知道为何曹家历经百年而不衰么?”
飞溅的水渍烫了手背,红红的几个点子,我低呼一声,被他狠狠的揪着手按在水龙头下。哗啦啦的水声在不大的厨房显得格外的刺耳。他的手很冷,指尖要比普通人长一点,抓着人的时候特别用力,很疼。
我皱着眉看着水流打在手背上,心不在焉的说,“我很早就离开曹家了。”
“可真的离得开么?”殷泣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可他分明只是离我一尺的距离。
我头脑一阵阵发热,突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猛地抽回手,“你不能救救他们么?”我知道自己有些无理,可是那是活生生的人,不,即便是他们已经死了,可是何错之有?
殷泣没有说话,水流的声音在不大的厨房里显得格外的清晰?
他说,“曹家人从来不管闲事。逆天改命的事儿,不是什么人都做得的。”
“你能么?”我还抱着一线希望,尽管心里已经知道天命不可违,只是这世间即便万物遵循规律,可到底逃不开一个情字。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他终是没有说什么,低头小心翼翼的把我的手执在掌心,指尖拂过被烫起的小红点,带着一股子沁凉。
“你能么?”我执拗的问,抽回手,目光灼灼的看着他,心却在他渐渐暗淡的视线里一点点变凉。
“回去吧!”
殷泣厌烦的摆了摆手,转身出了厨房,径自进了里屋的研究室,再也没有出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