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老师离职了,在所有人都还没有回过味儿来的时候,林宅里已经空无一人。
我曾一个人偷偷溜到林宅外面,门口的两只石兽安然坐在原来的位置,只是那扇朱漆的大门已经不再被开启,上头挂着一块斑驳的铜锁。
我和苏斯,琴清顺利进入上海日报实习,柳如眉作为内定的正式员工颇为受重视。
过了八月,阴历七月十四快到了,报纸上时不时也要出一些应景的文章。负责带我和苏式的是同一个记者,叫曹彬,三十六七岁,每日里穿着笔挺的西装,口袋里别着一只景致的钢笔,说话文绉绉的,不太看得上我们,尤其是苏式。
用他的话说,你这人长了一副骨瘦如材的身形,里面却装了一个酒囊饭袋的胃。苏式当时气得躲进卫生间哭了好半天,出来时,整个人都是飘的。
琴清和柳如眉直接跟着报社的副主编****实习。****过了年还不到二十七,未婚,笔杆子很硬,最喜欢追踪一些政府要员的新闻,人脉广,圈子也大,琴清跟了她几天,简直跟井底的蛤蟆突然见了天日似的,每天看到我和苏式无不是满口的炫耀。
我无奈的看着她身上越发明艳的旗袍和脸上景致的妆容,只觉得心口好像被什么狠狠挖了一块,说出的话竟也带了几分刺,“琴清你别老夸她行不行,你瞧瞧你现在的样子,成天跟着她宴会来宴会去,跟只花蝴蝶似的,有意思么?”
琴清大抵上没见过我这么刺的样子,脸色一下子惨白了几分,殷红的薄唇抖了抖,终是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
皮鞋敲击着木质地板发出哒哒哒的声响,我猛地转身,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口。“缕缕,你有点过了。”苏式伸手拉了拉我,苦手的手腕透着一种不健康的青白。
我心烦意乱的看着她这副病入膏肓的样子,还有她手里的糕点,整个头皮都一阵阵发疼。
“苏式,咱能不吃了么?你看看你,你每天吃吃吃,人却瘦得快没人形了,下午下班我带你去医院检查一下好么?”我拽着她的手,指尖几乎可以感觉得到她苍白的皮肤下起伏的筋脉。
“啊!”
我惊呼一声,抽回手,苏式也被我吓得一激灵,手里的糕点“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缕缕,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只是刚刚的一瞬间,指尖一阵刺痛,就好像别马蜂蛰了一下。我下意识的低头看了看我的手,指尖的地方红红的一个小点。
“缕缕?”苏式又问了一遍,弯身把地上的糕点捡起来,拍了拍上面的灰尘,抬手往嘴里塞。
“别,脏了。”我连忙拦住她,“扔了吧。”
苏式笑笑,“没事儿。”力气出奇的大,一把挣开我的手,把糕点丢进嘴里,享受般微微眯了眯眼睛,脸颊两侧高高凸起的颧骨缩了缩,说不出的诡异。
“缕缕。”苏式吃完,舔了舔手指,一副不太好意思的表情看着我。
“怎么了?”我悻悻然的说,心里莫名的感到一阵烦躁。这烦躁已经困扰我很多时候了,北洋剧院的事儿虽然高于段落了,我也回到了生活的正轨,并且小心翼翼的贯彻着小姑姑的中心思想,甚少私下里见殷泣,可似乎身边这些奇奇怪怪的事儿越发的多了起来。
我有些担忧的看着苏式,总觉得不太对劲,可具体怎么样又说不出来。我自然不能确定她是不是有什么离奇的经历,但她现在的身体状况真的要去看一看医生才好。
“没事儿。”
瞧着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直觉是有点事儿的,本想问一问,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曹彬满头大汗的冲进来,“你们俩,赶紧的,有大新闻,把相机戴上。”
我和苏式面面相觑,跟着曹彬有几天了,一般能让他这么失了风度的新闻还真没见过。
我连忙整了整衣摆,抓过照相机挎在脖子上,苏式恋恋不舍的看了眼办公桌上的糕点,抓了一块狠狠塞进嘴里,跟着曹彬往出跑。
报社一般不给配车的,平日里我们跟着曹彬出现场的时候,多半都是自行车,要么就是电车,今天大概是真有大新闻,等我和苏式跑到楼下的时候,曹彬已经坐在主编的那辆黑色小轿车里,脸色红晕,兴奋的手指不停的敲着键盘,见到我俩下来,连忙招手,“快点快点。”
上了车,车子晃晃悠悠的出了市区往郊区开,我心里有点打鼓,侧头看了眼苏式,她正掩着嘴打哈气,阳光下,整张脸显得格外的苍白,好像一张脆弱的白纸,轻轻一桶就破了。
我暗暗咬牙,下定决心,今晚下班后一定要压着她去医院检查一下。
车子一路上了郊区的土道,开出大概有半个小时,前面已经传来一阵阵的喧哗声,几辆自行车停在路边的小树林里,旁边拉了黄色的警戒带,不巧,金四喜那辆扎眼的黑色轿车正停在警戒带旁边。
曹彬第一个冲下车,人还没冲进警戒带就被旁边站岗的巡捕拦住了。
曹彬推了推眼镜,从兜里掏了半天,最后拽出一封牛皮纸信封,往那巡捕面前一递,探着头往林子里看。
那巡警是个新人,我见过的,曾经也拦过我。我估摸着曹彬给他的是哪个政府官员的介绍信,但显然新人小巡捕不吃这一套,把信卷巴卷巴塞进口袋里,梗着脖子等着曹彬。
曹彬似乎没想到他竟然不买账,推了推眼镜气得脸红脖子粗。
我缩着头从车里下来,人还没站稳,一只大手就从后面压上我的肩。“我看看这是谁?”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我干巴巴的回头,金四喜眉开眼笑的看着我,“我说是谁呢,曹缕缕,怎么到哪儿都能碰到你?”
我也不想碰到你,好么?
我瘪了瘪嘴,指了指前面,“发生什么事儿了?”
金四喜脸色一暗,拽着我拖倒一旁,压低了声音说,“死人了,听说是你们师大的。”
我心里一凉,“几个人?”
金四喜抿了抿唇,早没了刚才的嬉皮笑脸,“一大家子,好几口人,没一个活的。不过这死法有些怪,上头严禁透露给报社杂志。”说着,瞄了眼我胸前的相机,脸一苦,“曹缕缕,别是我想的那样。”
我同情的拍拍他的肩,“不巧,正是你想的那样,本姑娘现在是上海日报的实习记者,呐,那边那个,我们报社的王牌记者。”我一抬手,指着曹彬,曹彬正和那个生蛋子巡捕争执呢,那小伙子也是个横的,直接扭着曹彬的膀子把人给压树上了,抬脚揣着他的屁股,“废话那么多,记者怎么了?不让进就是不让进,给我老实在这儿待着。”说着,直接把曹彬给铐树上了。
苏式这人胆子小,从一开始就躲在车上没下来。
“看吧,谁来也没用。这事儿关系重大,不能让报纸刊出来。”金四喜难得一本正经的说,拽着我的领子往外拎。
我抱着树干不撒手,扭头恶狠狠的瞪着他,“金四喜,松手,你干嘛?我告诉你,哎,我都知道了,我也知道怎么回事,死的人是林老师对不对?他妻子还怀着孕呢。”我急急忙忙压低声音说,金四喜果然跟见了屎的苍蝇似的,一把捂住我的嘴,将我拖倒角落里,“我的小祖宗,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瘪了瘪嘴,对着他的迎面骨狠狠就是一脚,“我知道的多了。”
金四喜苦笑着揉着腿,狗腿的说,“行了,小祖宗,你赶紧给我说说怎么回事?”
我瞧了瞧他,又瞧了瞧不远处拉起的黄色警戒带,狡捷道,“你先给我说到底是怎么回事,说完我再告诉你我是怎么知道死的人是林老师的。”
金四喜哼了哼,一脸鄙夷的看着我,“我怎么觉得,你越来越像殷泣那家伙了。”
我一愣,脸上不由得一热,尴尬的别开眼,“谁要像他?”
“嘿嘿!”金四喜咧嘴一笑,春花灿烂的把那张大脸凑过来,“不像就不像,你脸红什么?”
“金四喜,你有完没完了?说正事?”我狠狠剜了他一眼,对着他的迎面骨就是一脚。金四喜看着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草包,实则还是有那么两把刷子的,轻松避开我的腿,笑得不怀好意,“别动手,说就说。”说着,四下里瞧了瞧,确定没人了,才压低声音,一本正经的说,“一家三口人,一个丫鬟,一个婆子和一个长工,六个人都死了。女主人还怀着身孕呢。”金四喜沉着脸说,我一边听着,一边在脑海中描绘着那场面,心里一阵阵发寒。
金四喜说,林老师是自己拿刀摸了脖子的,刀锋砍进去的特别深,整个头都差点被削掉了,血喷得到处都是。
师娘死的很安详,只是脸色有些苍白,胸口开了一个血洞,一道命中心脏,连大人带孩子,好像都没有预示到这一场死亡一样,脸上什么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
丫鬟表情狰狞,胸口心脏的地方也开了一道口子,血流得到处都是。大概是死的时候不甘心,临死前爬了好几米,地上拖得到处都是血。
至于那长工和婆子,死的也同师娘和丫鬟一样,一刀毙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