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权力踩在天花板上,让它和它的宿主受尽折磨,才可以拯救权力的灵魂。恐怖弥漫的旷野,可以生出权力的新芽。然而任何仇恨的种子,都必先铲除干净。
——《奥伯斯圣经》第三章§祛魅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星际旅行都是后天才可以获得的一种机会,但是对于巨鲸飞船这样的星际生物而言,这是先天的能力,也是生存的意义。相对于其他星际生物而言,巨鲸飞船依靠为其他智慧生物提供庇护换来超空间跳跃的能力和更长的寿命。我觉得这是由其庞大的体型决定的,因为在已知的星际生物中,绝大多数具备超空间跳跃能力的星际生物在尺寸上都是微乎其微的——也许正是上天剥夺了它们一般运动的意义,才格外要给予它们一种了解世界的能力。而对于大多数从几毫米到几十米的在星球表面受制于引力进行一般运动的生物而言,上天赋予的移动速度只够有限地探索周边的世界。有趣的是,不管行动速度或快或慢,在探索世界这件事上,各大种族都一样有乐此不疲的追求,因而在陆地文明中,很多文明没有“行走”这个概念,却无一例外都有“奔跑”这个概念。
“跑步太没意思了!大多数星球对我们来说都太小了,轻轻一下就可以绕着飞一圈了,整个宇宙才算得上我们的跑道。”
泰坦说道。
“你那是飞行,和跑步的感觉完全不一样的。跑步是一种与星球对话特别好的方式,可以感受到来自地心的引力,可以看到大地上的风景,可以触碰地表拂过的风,身体一次次离开地面又回到地面,不断改变在星球表面的位置,既可以了解自己的极限,也可以了解星球的极限。”
对跑步的感悟从伯温这样的短腿生物嘴里说出来,总觉得有些过度美化的感觉。
“在我们乌塔,我们比较喜欢长跑,就是中华联盟习惯里说的马拉松,不过我们不拉什么松,我们是推着手推车来跑,跑的距离也特别特别长。因为短距离我们都会直接用弹跳的方式,只有长跑我们才会是用跑的。”
格列乌介绍道。
“你们这都是傻跑,没意思!我们金光星每年都会举行跑步大会,所有的年轻男女都会参加。姑娘们在前面跑,小伙子在后面跑。姑娘们一边跑一边会喊,追我呀,后面的小伙子就会朝自己中意的姑娘跑过去。姑娘如果对小伙子满意,就会等小伙子快靠近的时候嗖的一下加速跑掉,然后跑到全面再放慢速度等小伙子追上来。”
“那要是不满意呢?”
我问道。
“不满意啊,那姑娘就会一个劲地加速跑,不让小伙子追到啊。”
“那不对啊,万一这姑娘跑得慢被追到了,又万一这姑娘满意的小伙子跑不快追不上,那咋办啊?”
“你哪来那么多万一,真是不懂情趣。姑娘看上谁,可以跑到自己中意的小伙子前面,然后喊追我呀,再加速跑,跑一段距离,看小伙子没追上来,可以再跑到小伙子身边,不就算小伙子追上了嘛,又怎么会发生追不上或者被不中意的追上的事情呢?”
“啊?这到底算谁追谁啊?”
我彻底茫然了。
“船长大人,你没有了解背景情况。金光星人男性成年以后一个个都有三百多公斤重,都是圆头大耳的大胖子,所以不会有姑娘被自己不喜欢的小伙子追上的可能性。这个跑步大会的目的,不在于比拼速度,而是比拼耐力。男的呢,一开始肯定都是朝着自己喜欢的姑娘跑去,但是那些姑娘呢很快就看不到了,他们就只有一直往前跑,一直跑到有姑娘跑到面前说追我呀,男的要是愿意呢,就转身朝姑娘跑开的方向一直跑;男的要是不愿意呢,就转身朝姑娘跑开相反的方向赶紧逃。对男的来说,跑步的意义在于认清自己的极限,有些男的跑得累了,择偶标准也就降低了,有姑娘跑到自己面前,也就从了;那些不认命的,跑到最后连转身逃跑的力气都没有的时候,也就只有从了。”
伯温解释道。
“这不是爱情马拉松,这是拉郎配马拉松啊。”
我感慨道。其实,就算在爱情里,又何尝不是跑得快的才有资格选择跑得慢的,而跑得慢的,只能选择跑或者不跑。
“那你们到底要不要去参加这个能把马拉松的跑步啊?”
泰坦问道。
泰坦这么问,是因为我们收到一份“邀请”,或者也可以说威胁,邀请我们务必于百忙之中参加二十年一度、远(chou)近(ming)闻(zhao)名(zhu)的第五届巴士敦马拉松大会。
当你一个人无忧无虑四处溜达的时候,你说你算是个好人还是坏人?你可以说,我是一个好人,然后继续四处溜达;也可以说,我就是个坏人,然后继续四处溜达;只要你是一个人四处溜达,你到底是个好人还是坏人,对任何人都没有半毛钱影响。但是当你走到人群中的时候,你开始和其他人打交道了,你的一举一动对别人造成影响的时候,你是个好人还是坏人,对所有人就变得有意义了。在这个时候,你可以大力地宣扬,我是个好人,这就叫做广告;你也会被大家评头论足,这是个什么样的人,这就叫做信用。
大中华联盟对所有的人都建立了信用记录,每个公民从一出生或者每个入境的人从一入境就拥有一个专属的信用号。你进行任何活动,别人都有权知道你的信用号,别人既可以通过你的信用号查阅你的信用记录,也可以通过你的信用号把对你的评价添加到你的信用记录中。
同身份证有所不同的是,身份证只有拥有大中华联盟合法公民资格的人才有,身份证的最高管理部门为大中华联盟公共安全和社会事务总部,简称公总,像警察、城管、交管等强大的执法力量,都隶属于公总,公总有“联盟小军队”之称;而信用号是所有在大中华联盟进行经济社会活动的人都必须持有的,信用号的最高管理部门为大中华联盟发展规划和统筹协调总部,简称发总,发总的人员非常少,也没有多少执法力量,但是发总的权力非常大,渗透到经济社会生活的每一个角落,虽然它和公总一样是隶属于联盟总府的行政机构,级别上是平行的,但是在机构排序上,发总位列第一,并且具有协调隶属总府各总部的权力,有“联盟小总府”之称。身份证是公权力对私权力进行管理的手段,所以私权力的合法性一旦被剥夺,也就失去了身份证存在的意义。但信用号是公权力对私权力之间的秩序进行协调的手段,只要私权力主体本身没有消亡,信用就有必要存续,信用号也必须始终保持一致。因为信用号强大的包容性,大中华联盟的信用信息平台上不但记录了所有合法公民的信用信息,还记录了大量虚拟信用主体和非法分子的信用信息,虽然这一点时常被公总暗地里攻击为“藏污纳垢”,但有时候你也可以把它当做一种“藏龙卧虎”。
泰坦就是这“藏龙卧虎”中的一份子,由于私自逃脱联盟服役,泰坦的联盟公民身份早已被吊销,但是泰坦的信用记录则恰恰自此展开浓墨重彩的篇章。泰坦经过每一个星球,遇到每一个人,可能是停机坪上的维修工,可能是城外郊野的农民,也可能是正好仰望星空的吟游诗人;他们遇见泰坦,可能是短暂的交往,也可能就是一面之缘,但只要他们觉得有感而发,都会在泰坦的信用记录上加上自己的评论。尽管在泰坦的信用记录第一页醒目地记载着泰坦私自逃脱服役被吊销公民身份这样的负面信息,但其后数百页,都是各式各样的好评和点赞,甚至不少没见过泰坦的人,也基于对联盟徭役制度的不满,发上几句牢骚然后给泰坦点个赞,类似“巨鲸飞船史上首位觉醒者”、“联盟最具个性巨鲸飞船”、“不为奴役活万年,只求百年自由身”、“巨鲸飞船中的血性男儿”、“我所见过最友善、最阳光的飞船”这样的高度评价也不断出现。正因为泰坦的信用记录上一片好评,所以在我们经过的很多星球,大家都大行方便之门,从未见到谁去告发泰坦,将公总的交管执法队招引来的。
也正是因为泰坦有如此“美名”,让我们获得了“第五届巴士敦马拉松大会”的邀请。
如果没有巴士敦马拉松大会,巴士敦本可以是一个和仙霓安差不多的宁静而祥和的小星球,没有特别的战略资源,主要居住人口都是各个星球的移民。在一百多年前,巴士敦还没加入大中华联盟的时候,巴士敦是一个星际海盗集聚的星际港,散布在宇宙各处的海盗会到巴士敦来销赃和交换情报,帮派交火也时有发生。由于巴士敦人酷爱跑步,所以敌对帮派经常会在暗杀目标跑步经过的路边埋藏炸弹,便宜一点的用触发式,高级一点的用遥控式。有时候埋的太多,忘记拆除而误伤无辜的事情也是经常发生。
巴士敦加入大中华联盟之后,为了保护当地居民的生命安全,公总在巴士敦颁发了禁跑令——这道理也很简单:大家都不许跑步,那么也就没有机会通过埋炸弹来行凶,误伤一般群众的事件也就不会发生,也不会有人再往路上埋新的炸弹了。公总本来的目的,是想通过禁跑令赢得一些时间,等到路面埋藏的炸弹都被清除干净,社会治安趋于稳定以后再取消禁跑令。
然而禁跑令一出,就触动了很多人敏感的神经。这其中就有在各大星系并称为“恶贯满盈”的四大恐怖组织——发源自希希格星系的“丑陋的头颅”(简称“恶首”)、来自天马星系的“贯穿真相之矛”、号称伊斯蒂安正宗的“满月十字”和一直在室女座超星系团四处流窜的“盈亏炼金师”。
同正规力量在正面战场较量不同,恐怖组织往往都是采取侧面袭扰的方式。作为东八块最强大的控制者,大中华联盟自然是各大恐怖组织乐于彰显存在感的对象,但力量上又无法相匹敌,处于联盟控制区域边缘的巴士敦就成了重要目标。“丑陋的头颅”认为禁跑令限制了巴士敦人的天赋权利,播撒了仇恨的种子,必须予以消除;“贯穿真相之矛”指出禁跑令以保护公民生命财产安全为名,实际是文化侵略,是对自由意志的剥夺,要撕破当权者的谎言;“满月十字”宣布巴士敦人大量是伊斯蒂安后裔,巴士敦人跑步的权利神圣不可侵犯;而“盈亏炼金师”预测只要在巴士敦打击了大中华联盟的禁跑令,就足以改变各大星球对联盟实力的预期,可以将大中华联盟扩张的速度降低73%,成功做空大中华联盟。
四大恐怖组织联手,组织了这样一个巴士敦马拉松大会。虽然只有马拉松长跑一个项目,但由于参加大会的是近二十年活跃在各大政府组织黑名单上的“名人”,所以也被人们称为“暗黑奥运会”。但即便是在暗黑界,巴士敦马拉松也一样被大家认为是“恐怖马拉松”。因为一旦受到邀请,如果不参加,就会被四大恐怖组织认为是理念不合的异类,是暗黑界的叛徒,是首要清除的对象。而且马拉松长跑如此高调的运动,与暗黑界一贯大部分时间保持低调的行事风格也是极为不符的。
泰坦虽然作为巨鲸飞船没有办法亲自参加马拉松长跑,但是作为“泰坦”这一反叛品牌,已然已被大家当做一个组织来对待了,我们这些船员就是当仁不让代表泰坦去参加大会的运动员了。
“直接以不具备跑步技能,婉拒如何?”
我提议道。
“泰坦拥有一批神秘的船员,和他共同承担着对抗联盟、宣扬爱与自由的伟大使命。评论里面写得很清楚,我们虽然没有被点名,但是早就逃不掉了。”
伯温说道。
“要不我去吧,我就是乌塔星一无名小卒,伊斯蒂安族裔遍布各个星系,单凭样貌也没人能知道我来自哪里。”
格列乌自告奋勇说道。确实他去也比较合适,至少具备适合长跑的体质和混战中也可以存活下来的强大生命力。
“我可以去啊,恶首组织在希希格星系可不算恐怖组织,只能算激进派的圣战组织。”
金丝莉说道。金丝莉去参加我也比较放心,在对待恐怖分子的态度上,女性总会得到更多的宽容,她们总会被认为是受到男性恐怖分子的胁迫或者洗脑,或者被描绘为绝望的寡妇和母亲的形象。
“既然要去,那就一起去!不过既然是代表泰坦去,那就准备四个绘有泰坦形象的头套,让大家一眼就看出来。”
我沉思片刻,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来。
当我们到达巴士敦的时候,巴士敦整个星球已经处于四大恐怖组织的控制之下。由于整个星球的居民都是人质,所以在星球周围可视区域内也都没有出现公总的执法队。当泰坦飞抵巴士敦第一星际港的时候,没想到竟然受到了一大群人的欢迎,停机坪外人头攒动,大群的粉丝举着鲜花、彩球和发光板,高喊着各种语言表达爱意的口号,不断有人因为惊喜或者拥挤而昏厥被抬出去。我们以为这是恐怖组织强制当地居民举行的迎接仪式,可一问才知,来的除了少部分看热闹的当地居民,大部分都是从各个星球慕名而来的泰坦的铁杆粉丝。由于人数众多,我们看到的只是当天限量领号允许入场的一万名代表。还有大批粉丝在入境大厅之外的广场驻扎轮候。许多粉丝想要冲进停机坪近距离接触泰坦,与维持秩序的安保人员发生了激烈的肢体冲突,然而安保人员只是竭力阻挡,并没有出手施暴,反倒是粉丝的动作极其粗暴。
“这些安保人员也是四大组织的成员吗?”
我问道。给我们接机并做向导的是恶首组织公共事务部的副部长雅姆女士,长得看上去和金丝莉差不多,让我多了几份亲切感。
“入境处的安保任务是最为繁重的,所以安保人员都是组织中的精英,而且要身形结实耐击打,要知道粉丝热情起来都是丧失理智的。很多安保人员都是专门挑选的伊斯蒂安族,我们也是要做好被打断胳膊打断腿的准备的。”
雅姆笑着答道。
“我看这些安保就是一味挨打啊,四大恐,四大组织怎么可以这么受气呢?”
我险些说漏嘴,好奇地问道。
“你是想问恐怖组织怎么不恐怖吧,呵呵,用暴力解决暴力,是最无能的表现。恐怖的意义在于无法捉摸、不受限制,尤其是行事原则截然不同,而不是俗不可耐的重复。粉丝的狂热,施以暴力只会激发更大的狂热,只要安保人员如同铜墙铁壁一般,了断了他们的预期,狂热就会得到遏制。我们所厌恶的就有野蛮执法,又怎么会在我们自己维持秩序的时候使用暴力呢?”
雅姆的回答让我觉得遇到的不是恐怖组织,而是僧侣组织。
“这么多游客也都是受邀而来的吗?也都是四大组织挑选过的吗?”
我又问道。
“游客都是自愿参加的,当然,其中也有不少是各个政府组织派来的卧底,甄别起来也很困难。”
“直接限制,都不让来不就简单了。”
我随口说道,不过立刻就为自己的狭隘后悔了。
“自己没有能力解决,就通过限制别人自由的方式来解决,这就是强权。我们怎么会允许这种强盗逻辑呢。”
我刚才说完就意识到雅姆会这么说,赶紧连连点头。
从港口入境处到接待入住的宾馆,一路上只见巴士敦秩序井然。如果不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随处可见荷枪实弹的安保人员,或者说恐怖分子,你很难想象这是一个被恐怖组织控制的星球。虽然马拉松大会只有一天时间,但是巴士敦近一年的时间差不多都被四大恐怖组织接管着。各种物资都早已被禁运,但是通过走私船源源不断地运来,所有行政机构的最高长官除了已经外逃的,都已被控制,整个星球的最高决策都被四大恐怖组织所掌控。
“能把一个星球管理成这样子,对于恐怖组织来说,也着实不容易了。”
用过晚饭以后,我们漫步在巴士敦中央大街上,看到如此安逸祥和的氛围,我不禁赞叹道。作为高度城镇化的结果,巴士敦整个星球已经完全融合为一个都市,没有繁复的中央和地方机构,完全扁平化的管理,这可能也为四大恐怖组织接管之后如此平稳创造了体制机制上的条件。
“像四大恐怖组织这样的组织,和一般的恐怖组织不同,别说管理一个星球了,就是管理一个星系,能力上也绰绰有余。‘丑陋的头颅’可以说聚集了希希格星系的精英,希希格星系的强大,足以说明‘丑陋的头颅’有多么强大的治理能力。”
伯温的分析倒是还有几分道理,毕竟希希格星系也算宇宙中一支颇有知名度的霸主级力量。
“那我就不明白了,干脆找个星系发展壮大自己的实力,像希希格星系那样成为一股势力,直接在宇宙版图中确立自己的势力范围,何必作为恐怖组织像过街老鼠一样被四处喊打呢?”
我问道。
“缺乏包容性是关键——”
“都能做到打不还口、骂不还手,这还叫不够包容啊。”
伯温的观点我有些难以认同了。
“这是其包容的一面,但是其不包容的一面过于不包容才是大患。‘丑陋的头颅’无法包容仇恨,‘贯穿真相之矛’无法包容谎言,‘满月十字’无法包容异族凌驾,‘盈亏炼金师’无法包容自己的亏损。且不说一个强大的联盟应该承载多少仇恨、谎言、欺凌和亏空,一个强大的联盟必定会遇到这些甚至主动制造这些,而这些恰恰是四大组织无法容忍的。”
“伯温的意思我明白,每个联盟的基础并非实力,而是共同的普世价值。而普世价值都是为一般人设定的,即包含人性的优点,也包含人性的缺点。四大恐怖组织都有自己所不能容忍的人性缺点,所以也无法成就出普世价值。”
格列乌插话道。
“你们男人就是喜欢讨论这些形而上的东西。按我们女人的话说,四大组织就是太矫情。过日子就是要揣着明白装糊涂,有些事就必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凡事你太较真,这日子就没法过下去了。四大组织这样的,一般人都没法跟着过日子,又怎么可能得到长久的支持呢?”
金丝莉说道。
“巴士敦我看现在不是状态挺好的吗,一年可以这样,那十年、二十年我看也没问题。”
我欣欣然说道。
“那是一年,如果几十年这样下去,整个星球上的居民就不再是人质,而是四大恐怖组织的成员和附庸了。那时候整个星球都将成为各大政府组织剿灭的对象,还如何维持现在这样的和平?”
伯温这么一说,我才明白,眼前的和平只是正反力量较量之下暂时的平衡而已。
第二天的活动日程安排得很满,我不得不一大早就起床。我们先是来到位于巴士敦西南区的八十万人体育馆,参加“丑陋的头颅”主办的角斗大会——这也是巴士敦马拉松大会的开幕式。角斗场上放出的是“丑陋的头颅”近二十年从各个星球掳掠来的一些军阀、贪官和奸商,而这些人在自己的星球上借助个人的实力和制度的漏洞都得以逃脱制裁,从而成为“仇恨的种子”。角斗场的画面过于血腥,让我想起了格列乌大开杀戒的那一幕。这些可怜的,这些现在看起来可怜的人,一个个在观众的呐喊声中倒在血泊里。这也让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四大恐怖组织的恐怖,因为如此惨不忍睹的一幕,却得到如此多的喝彩和欢呼,人们仿佛忘记这本来是应该受到谴责和制止的行为。
活动的第二站是巴士敦中央广场,在这里举行运动员入场和摇号抽签的仪式。“贯穿真相之矛”是这一站的主办方。也许是因为带着金丝莉的关系,我们竟然抽中了第一方阵——这个结果也是大会主办方比较满意的,因为第一方阵如果没有伊斯蒂安族裔,抽签就必须重新进行,这是“满月十字”所强调的;而金丝莉来自希希格星系,这一点让“丑陋的头颅”十分满意;泰坦小队这一代表反抗大中华联盟的人气新生力量,出现在第一方阵,可以大大提高本届大会的影响度和美誉度。抽签结果刚一揭晓,我们就受到了主持人的专访。
“请问你们代表谁来参加活动?泰坦!当然是泰坦,第一位反抗大中华联盟的巨鲸飞船!大家来点掌声!”
“请问你们为什么来参加活动?爱和自由!当然是为了爱和自由!看看这些船员,来自不同族群,为了同一个理念,那就是爱和自由!大家来点掌声!”
“请问你们都在船上担任什么职务?我来给大家介绍一下!戴着头套的这位,是泰坦的船长!这边毛茸茸的是大副!这边身材高大的是机修长和厨师长!这边娇小可爱的是泰坦的形象代言人!泰坦的全体船员都来参加本次大会了!大家来点掌声!”
“请问你们有什么要为泰坦转达的?我来给大家念一下!泰坦说,作为妮可老公号的普通一员,他只为追求真爱而努力,感谢大家的厚爱和鼓励,他一定会为实现自己的理想而继续坚持下去的!来,让我们一起说,泰坦加油,联盟去死!泰坦加油,联盟去死!”
我终于明白什么叫做“贯穿真相”了。从头至尾,在人声鼎沸之中,这个来自“贯穿真相之矛”的主持人都是这么自问自答地就把我们所有要说的话都抢掉了,虽然他什么都知道,也没有说错什么,但是我觉得真的十分可恶。不过我转念又一想,他这么做,也许是因为他知道我们并没有那么乐意接受采访,所以替我们避免冷场的尴尬,想到真相也许如此,我又没有那么讨厌他了。
接下来是整个大会的主题活动——马拉松长跑。我所以不大愿意参加的重要原因倒不是惧怕恐怖组织,也不是怕和恐怖组织扯上关系,而是这长跑并非我的长项。如果半途体力不支落下阵来,或者跑得太慢拖了整个队伍的后腿,这对于我的领导形象可是大有折损。
“这马拉松长跑,主要是比毅力,关键是跑完全程。我们重在参与,要保持行动一致。格列乌,虽然你跑得快,但是不要脱离队伍,要多照顾伯温这样跑不快的同伴。我们也不要争输赢,平平安安来,平平安安走,保持低调,记住,保持低调!”
我把整个行动策略布置下去,以免出现意外。看到大家纷纷点头同意,我稍微安心了一些。
随着二十四响礼炮的轰鸣,长跑开始了。我以慢跑地速度向前跑去,很快发现我们竟然遥遥领先了。回头一看,第一方阵的很多人还在起跑区磨蹭呢。原来并不是只有我打定主意不要跑第一,要保持低调的。
这时候,一些身披绣着满月十字徽记纹章的身形高大的伊斯蒂安人走到起跑区,他们拖着那些在起跑区磨蹭的人,就向前飞奔而去,很快就把我们甩在身后了,消失在烟尘之中的不仅有他们的背影,还有那些被拖行的选手的哀嚎。
“船长大人,还是你厉害!要是我们也在起跑区磨蹭,我们也会被满月十字的助跑员拖到终点的。这么远的距离,怕是很多人还没到终点,胳膊也要断了。”
伯温一边卖力地跑着,一边说道。
“胳膊断了能退赛那还算好的,就怕不许退赛,那命也要送掉了。拖完胳膊拖腿,胳膊腿都断掉,那就该拖脖子了。说是助跑,其实是一种惩罚。”
格列乌边跑边说道。
“这也算助跑啊,你看,毕竟被拖走的只有少数,大多数人都开始跑了。”
听金丝莉这么一说,我回头一看,果然后面乌压压跟着一大群人,他们都保持着和我们一样的速度,看上去就好像我们是领跑小队一样。
多亏了我们有伯温这样的好队友,所以即便我们跑得极慢,也无可厚非。虽然伯温卖力地跑着,但是速度终究是上不去的。我估计到第一个饮水站,他应该就累得不行了,到时候我们可以趁势好好休息一番。
跑到第一个饮水站的时候,我已经没有任何心情欣赏路边的风景了,我把水浇在头上,大口地喘着气。扭头再看伯温,他呼吸平缓,慢慢地用吸管喝着饮料,丝毫没有疲惫的感觉。
“大,大家感觉怎么样?伯温,你还能坚持吗?如果感觉不舒服,不,不要硬撑,我们陪你一起休息。”
我气喘吁吁地问道。
“没关系,我只是跑不快,不过这点距离对我没什么影响。”
伯温回答道。
“船长大人,您好像喘得比较厉害,我们要不要多休息一会儿?”
格列乌关心地问道。
“我,我哪里喘了。这,这是这边氧气浓度不够,我这,是深呼吸。既然大家都没事,继续跑吧。”
我一挥手,又跑了起来。乌压压的人群也跟着移动起来。
又跑了两个饮水站的距离,我觉得整个腿都好像棉花做成的一样,我不知道自己如何就向前移动了,周围的声音也变得好像遥远起来,虽然我贴着路边跑,但是人群似乎是从离我很远的地方在呼喊,我已经不在意他们离我究竟是远还是近,我只想早点看到补给站和饮水站,我只想喝水,只想把水浇在身上,但是水到嘴里,我又会有些恶心的感觉,喝一口反倒要吐掉大半口才觉得舒服。我把含水海绵捏在手中,不断地将水挤在头上,然后用力地甩起头来,似乎那些被甩掉的水珠可以带走我的疲劳感。
“第一方阵的泰坦代表队继续保持着领先,我们的船长潇洒地甩动湿漉漉的头发,完全无惧近半程的辛苦。队伍里其他队员一边跑一边交谈着,他们是在赞叹巴士敦美丽的风景,还是在讨论爱与自由的话题,我们不得而知。但是他们脸上轻松的表情可以告诉我们,他们享受着比赛,享受着欢呼!”
耳朵里传来现场直播的声音,同时不断播报着我完成的距离。听到第四个饮水站快到了,我发疯一般地甩腿向前跑去。
“船长大人真厉害,表情动作都太到位了!完全就是全身心投入比赛的架势啊!我们是不是也应该表现得认真一点?”
耳边传来格列乌的疑问声。
“小念子是真的快不行了吧?我看他好久都不说话了。”
金丝莉说的一点没错,我是真的快不行了。
“我觉得应该不是,表情很夸张,但速度没有半点提升,很明显是刻意控制的,船长大人依然在执行最初定下的行动策略呢。”
就听到伯温平静的声音,然后听到格列乌和金丝莉表示赞同的声音。
“我没事,现在大家看着,我们,表现认真点。”
我深吸几口气,终于以平稳的语速把整句话说了出来。
也许是应了“人生总是半苦半甜”这句话,等过了第四个饮水站的时候,一切变得好起来了。整个腿都没有什么知觉了,也不感到什么酸痛疲劳了,就觉得整个人如同踩在云端一样飘着。整个身子似乎放松起来,周围的一切变得好像慢放的画面,清晰而宁静,我虽然听不清人们在喊些什么,但是我可以自如地微笑相对。我微笑着,微笑着,微笑着……
等我睁开眼的时候,我已经躺在格列乌的怀中,伯温和金丝莉都拿着海绵往我头上浇水。
“怎么了?我们到哪儿了?我的头套呢?”
我一下子坐起来,抹了抹脸上的水,赶紧问道。
“我们已经回到船上了,船长大人。”
伯温答道。
“难道是因为我昏倒,所以我们退赛了?”
我问道,完全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
“哒哒哒当——你看,第一名的大奖杯!”
金丝莉举起一个硕大的金色奖杯。
“船长大人,您快跑到第五个饮水站的时候,突然就加速了,然后饮水站也没进,就一路狂奔向前跑,我和金丝莉就只好跟着您跑,然后所有人也都跟着我们跑……”
格列乌说道。
“所以我最后就拿了第一名?!”
我问道。
“怎么可能,您连赛道也没看清就往前跑,最后您倒在路边,所有人都被您带到岔路上了。”
“那怎么我们还拿了第一?”
“只有伯温一个人被甩在后面,他沿着赛道跑完全程,拿了第一名。您现在被评为‘史上最卑鄙船长’,巴士敦马拉松大会组委会也考虑根据您的这个案例调整比赛规程。不过网上给您点赞的也多了好几十万人!”
格列乌说道。我明白自己一不小心做了一件不光彩的事情,但是什么屁大的事情,也不能阻止点赞狂人的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