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任先生,您和‘隐秘应用公司’总裁毛罗先生的晚餐我已经安排好了。时间定在周五,也就是明天的晚上,毛罗先生建议就在他们‘日记本大楼’的宴会厅。我想再和您确认一下。”
周五晚上?原本这个时间我都会在家陪绿子晚餐。我愣了一下,抬起头说:“可以,请和毛罗先生确认吧。”
艾思丽对我嫣然一笑,转身退出了我的办公室,她披肩的金发、高挑的身材、银灰色的西服裙也随之在我的视线内淡出。
上次胡安和我说起“让秘书安排和毛罗晚餐”的时候,我还根本没有什么秘书,不过两天后艾思丽就来报到了。按照传统的地域和种族来说,她是个奥斯曼人的后裔,在那个民族熔炉里,基因的不断混合与改良,给了这个高大、热辣的姑娘过人的魅力。现在,她就在我隔壁的一个单人小间里办公。
“请留步,艾思丽小姐。”
只见金发一闪,我的秘书回过身子,一语不发地等待着我发号施令。
“麻烦你请赫德林副主任到我这里来一下,我有些事情要和他商量。”我紧接着补充了一句:“请直接去他的办公室通知他吧。”
“好的。”
高跟鞋叮咚,穿着职业、笑容职业的艾思丽去忙我安排的事情了。
“老兄,照我看,你这个学问人,适应官场倒也挺快啊。”
“怎么说?”
“你看,你这么快就有了个漂亮的女秘书,连和我见个面都要让她通知我,谱倒是不小啊?”
若不是赫德林提醒,我还真没意识到自己的变化。我承认自己不是一个典型的罗刹尔人。我沉默内敛,喜欢与“故纸堆”为伴。我厌恶官场,却又习惯服从。我对属下宽容,却未必真的有足够的担当。我没有罗刹尔人的那种骁勇和彪悍,所以更容易被环境所同化。莫非,这和我一直从事盎格鲁语研究有关?
赫德林随后解释说,自己不过是和老朋友开个玩笑,而我则追问他,不过是一起聊聊工作的事情,为什么非要开着他新买的豪华电动跑车,到一家高档的高卢餐厅花冤枉钱。
我端着菜谱,着实被这顿大餐的价格惊到——一个人的花销,可能要达到我这个小主任两个月的薪水。赫德林却淡定地翻着菜谱:“老兄,随便点,这顿我请。”
“太让你破费了,我可没钱在这么高端大气的餐馆回请你。”
“老兄,你又在开玩笑了。难道你不知道如今我们坐在一座金山上吗?钱,这种廉价的东西,以后不过是个予取予求的玩具。”
靓丽的女服务员端上了香浓的蘑菇汤,我送了一勺到嘴边,味道很是醇厚。赫德林的那套说辞,不过被我当做了哗众取宠的“脱口秀”演出。“你说,我们坐在金山上?我没听错吧。‘研究锁’是‘金山’,那你的视频研究所还是‘精山’呢?”
“老兄,你这个学究,有时候还真逗。”赫德林乐坏了,手里的汤匙轻轻地敲响了手边碗碟。在曾经的盎格鲁王国,这绝对是一件失礼的行为。但赫德林却沉浸在自得之中。“也许你说的没错,视频所是一座宣泄能量的‘精山’。但现在我们是‘研究锁’的人,掌握着所有应用软件的密码。”
“那又如何?”
“我说了你可别被吓到。”赫德林佝偻起身子,观察了一下四周,低声说道:“上个星期,我已经接收了几家商业银行提供的用户密码数据。从此,那些银行就是我的提款机了。”
天哪,赫德林的坦然回答太让我意外了。
少年时代盗用母亲账号的那一幕,又浮现在了我的眼前。“我们到底有没有盗窃的自由?”自从知道了“研究锁”的工作内容之后,这个问题已经让我纠结了好几天了。后来我还看过一本叫《发条橙》的小说,现在它应该也已经被销毁了。我记得自己当时感到十分悲哀,因为我们和小说里的世界一样没有作恶的自由。但如今,我完全相信——自己20年前的结论彻底被颠覆了。
我问赫德林:“可是,户主很容易发现自己的账户少了钱。”
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瞎来来”的家伙放声大笑:“少了钱?见鬼去吧。我只是从每个人那儿取了一点点。更何况,你老兄知道,我在视频研究所干过,手里多少还掌握了一点‘资源’。那些给我当‘提款机’的家伙,哪一个搞钱是干干净净的?少了那么一点,他们根本没必要也不敢去声张。”
“所以,你就这样一夜暴富了?”
“也不是,其实我的账户看不出实际增加了多少资金。但既然叫他们‘提款机’,也就是我想花钱的时候,随便取一点就行了。”
一股黑胡椒的香味扑鼻而来。看到服务员来送主菜,他便没有继续下去,只是给了姑娘一个眼神,让她先把我那份端上桌子。
“这样的晚餐我消受不起,”这话我几乎是喊出来的,起身就要走,“赫德林先生,您太让我失望了,这样的行为简直是……”
见到我们争吵起来,乖巧的服务员利索地退了出去。赫德林抢到我身前,使劲把我按在座位上。
“你想说这是偷窃吧?可是,那些家伙的钱,若不是偷来的,也一定是用更肮脏的手段抢来的。或者干脆说,这个国际的所谓秩序,根本就是靠偷和抢建立起来的。”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淡定地拿起刀叉。“老兄,你的强烈反应在我的意料之中,但我并不想把这个事情瞒着你。‘暗箱操作’从来不是我的风格。”
“可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我们时刻身在‘电幕’的监视之下。”
“哪又怎么样?自己生活得越是坦然,越不会惧怕无所不在的监视。”
“这也叫坦然?赫德林,你未免太玩世不恭了!”
“玩世不恭?”赫德林提着手中的红酒杯,不停地晃动着手中的杯子,红酒在杯壁上留下一圈圈的印记,缓缓消退,然后又有新的印记产生。“我确实是玩世不恭。可是你知道吗,在胡安之流的眼里,只有我这样的人才更可靠。”
“为什么?”
赫德林像个土豪似的,把杯子里的红酒一口咽下,却用很低沉、柔和的嗓音对我言讲:“你知道吗,在我来‘编译所’之前,曾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恋人?”
“天哪,你竟然有过恋人?还青梅竹马?”
“是的。你知道我有一部分巴比伦血统。那个姑娘也是巴比伦人后裔。她各方面都很优秀,十几年时间里甚至像一个姐姐似的照顾我。我们相爱了,彼此爱得很深。我们一起学习巴比伦语,熬到博士毕业,一起应聘到‘编译锁’工作。当然,她的成绩要比我优秀得多,待人接物也很老道。可是,我应聘成功了,她却落选了。”
“这是为什么?”
“我也曾经深为不解。后来我才知道,‘编译锁’本来就是那么个玩意儿,对于里面的工作人员来说,专业水准根本一丁点儿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否有某种特定的立场。我的恋人出生在一个巴比伦的贵族家庭,对于国际的统一这件事儿,她的家族无疑是利益受损者。虽然她个人对此很超然,却已经足够被打入另册。而我这样一个出身普通、吊儿郎当的家伙,因为不存在任何‘危险’,反而成了社会学院可以使用的对象。”
“可国际首席信息官埃尔德·布拉泽先生不是一直宣称,人人生而平等,人人享有自由,在这个国际里绝无种族、出身和血统的差别吗?”
“得了吧。看看社会学院,这个国际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难道还不清楚吗?”赫德林继续讲述他的故事:“后来,语言政策调整的时候,初来乍到的我原本已经被内定为裁撤的对象。但我花了很小的代价,用几个看似清纯的婊子‘搞定’了胡安。后来,胡安说了句掏心窝的话,劝我‘和那个姑娘断了吧’,否则他也帮不上忙。那时候她已经30出头,如果我抛弃她只能沦为‘剩女’了,但我别无选择。在我斩断情丝之后,胡安立即把我安置到了视频研究所这个好去处——你知道,那绝对是只有少数极其可靠的人才能干的活。你说,我是不是连个‘靠谱’的人都算不上?”
赫德林又给自己倒了半杯酒,继续把杯子拿在手里晃动。“刚到美洲的时候,当我知道所有触摸屏的摄像头其实都是监控设施的时候,我被吓坏了,我用厚厚的黑胶布把家里所有的摄像头都给贴了起来。可是,我为此受到了警告,差点被视频研究所扫地出门。”
“再后来,我就变得和空气一样透明了,甚至在家走动都懒得穿上一条内裤。”赫德林抬起头,向我举起酒杯。“像我这样一个从社会中下层出来的家伙,也许本来就有放荡不羁的天性。可是,如果不是之前的种种经历,也许我不会把自己搞得如此荒唐可笑。当然,这些其实都没什么,谁没有那点破事儿呢,这个我见得多了——就像我刚才说的,世道就是这样,越是蝇营狗苟的人,其实反倒越是觉得坦然,越是被上头信任,越是在这个国际里吃得开。只要用我的人不倒,我依然可以吃香喝辣。就算‘靠山’倒了,至少我也享受过人生了,怎么算都不吃亏。”
我举起了手中的酒杯,不知是否应该通过与赫德林轻碰酒杯来表示与之达成某种默契。我把杯子拿在手里,稍稍晃了晃,作为对他的回应,然后也学着赫德林的样子一饮而尽。
“那你曾经的恋人现在怎么样?”
“听说过得很凄惨,她们家族的底子被掏得一干二净,她孓然一身,穷困潦倒。其实,我也只能通过一些侧面打听到她的消息。当我知道社会学院的‘游戏规则’之后,我只能和她保持距离。”
说这番话的时候,我一直看着对面的那个人。他如此熟悉,却又完全陌生。他如此放荡,却又如此严肃。但归根到底,我看到他的脸上完全没有愧疚之情,至多只有些许明哲保身的无奈。
“明天晚上,我就要和毛罗碰面,你觉得我该和他怎么谈?”
“嗨,我早就说过,吃饭的时候别谈什么狗屁正经事儿。而且这不是盎格鲁人的习惯吗?放心吧,见面之后,一切都不会是什么问题。”赫德林又恢复了活泛儿:“你觉得我那辆新买的电动跑车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