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清晨寒凉得很,多数人都还躲在暖和的被窝里酣然梦中,寂静的长街上已有炭车碾过薄冰的声响,一声一声吃力而沉稳,仿佛多久都能这么拉下去。
拉车的老人满脸皱纹,焦黑的脸上刻着一生辛劳的痕迹,却也不见愁苦,反而有一种天生的坚强隐忍。老人哈着白气,慢慢地走着,望着天边渐渐亮起来,只觉心情也轻快起来,身上似乎也充满了力气,车子也变得轻起来。
老人拉了一段路,习惯性地回头望望车上的炭,又回过头去。忽有什么霎时闪过心中,又拉了几步才猛地停下,慢慢回头。炭车后双手扶着车把的少年,直起身朝自己调皮地笑了笑:“山爷爷,早。”
海伯每天开门后照例都要仰头望望这个招牌,看着这三个还有些稚气的字,心里就温暖一些,不知怎么,今日望着这三个字,格外心暖。这时就听老友山翁的喊声远远传来:“阿海——阿海,尘儿,尘儿回来了——”
海伯几乎不相信眼前气喘吁吁满面红光的山翁使劲拉着的少年就这么一如当年笑道:“海爷爷,早。”
看着这两老一少又笑又哭的温馨场面,一旁的小埃终于明白在游迹天下前,萧尘要先来看两位老人的迫切心情了。他们是那么疼爱这个当成亲孙子的少年,如同师父和风爷爷以及渡生亭的各位长辈们。
在两位老人一留再留下,萧尘和小埃在温饱铺住了半年有余,才在两老不舍的目光下踏上旅途。不过在此的光景,萧尘故技重施又扮了回鬼神让这几年心病难去始终疑神疑鬼的海伯当年的铁公鸡老板和一概乡里的恶霸们去了心病,并加以警告,如果再犯,还会回来索命云云。
萧尘也去了当年景雅所在的那个怡红楼,但打听到她在几年前便已嫁给一个外地的商人了,心中一时怅然,没有机会对这个当年唯一怜悯自己的姐姐道一声谢。
告别山翁海伯后,萧尘便提议也要去见见自己的那群鹰朋好友。小埃笑道:“萧公子还真是相识满天下。”两人展开“错烟步法”便在这浩渺林海争起快慢来。只见两道轻烟飘飘渺渺,齐头并进。
就在两人快到鹰群聚集的山谷时,忽听“嗖”的一声,是利箭破空声。两人不约而同停了下来,朝来箭发声处掠去。但当见到发箭之人时,两人几乎要同时惊呼:“秦容云!”幸好两人只是对望一眼,并未出声。萧尘蓦地升起一个念头:她不会又是来猎鹰的吧?
不过萧尘的疑虑很快就打消了,只见秦容云有一箭没一箭地四处劲射,倒弄得两人有些迷惑,却见这大小姐一副似恼非恼的神情,向林中叫道:“横归云,我的箭呢?”两人一怔,随即会意。他们两人本就已结为夫妻,当时虽不是两人自愿,但日久生情,此时该是夫妇一同出来打猎吧。
两人并不想现身,便要离去,却听秦容云忽自言自语道:“萧尘不想让我猎鹰,我便不猎,如今他已不在,我还为何来此?”语声转为哀愁,陷入回忆中。
萧尘不由苦笑,难道这大小姐还没清醒,即使误以为自己已死后?只听小埃的声音传入耳中:“小尘,他们两个陷进死结,我们帮他们一下。”萧尘回头望着小埃,见小埃正专注地望向林中这一对神情古怪的夫妻。
横归云望着咬着唇背对着自己出神的秦容云,目光中有怜惜,有相知也有一丝不易觉察的痛苦,但更多的是犹疑,见他定了定神,便化为一团平和,只开口道:“秦小姐,箭。”秦容云转过身看着他手中的箭,不去接却问:“我每天都支使你做这做那,你不讨厌我么?”横归云一如平常的温文尔雅,道:“令尊将你托付给我,我自然要照顾好你。”秦容云点点头,道:“因为我爹。”便接过箭,朝林中走去。横归云神色一变,却仍是紧握了拳随即放开,重新恢复常态跟了上去。
萧尘道:“小埃,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小埃却为难道:“但看他们两人这样子,就算架把刀在他们脖子上,他们也不会承认的。”萧尘笑道:“我有办法。”
秦容云闷闷地坐在树下吃着干粮,等着去山涧取水的横归云回来。空中忽响起几声尖啸,秦容云不抬头也知,是鹰。自从当年被萧尘拦截后,这处山林的猎鹰之人已绝迹,因此鹰群日益庞大,随时都能见到几只。秦容云明着是出来打猎,却永远是空手而归,而且每次都只让这个夫婿相陪,两人有时几天都说不上一句话,却不知为何,都想呆在对方身边。
啸声越来越尖利,鹰的数量也越聚越多,秦容云一抬头,才猛然吃惊站起,上空竟围了数十头苍鹰,盘旋着不肯离去。只听这时传来一声长啸,秦容云不及分辨这与鹰啸的细微区别,那几十头苍鹰忽朝自己急冲而来。秦容云惊得连弓箭都不及拿起,就被一头黑鹰利爪抓住肩膀带往空中。
“秦小姐!”取水回来的横归云见到这一幕,这一惊非同小可,身形一动,便即飞扑而上,但仍旧慢了一步。黑鹰抓着秦容云已到空中,鹰群发出阵阵尖啸声,声势浩大。秦容云身在半空,饶是她平日胆大如虎,此时也不由吓得大喊:“横归云,救我——”
横归云一把抓起秦容云的弓箭,弯弓搭箭便往黑鹰射去。他虽不精箭术,但毕竟内力深厚,这一箭去势劲急,只听一声长啸传来,黑鹰一声尖啸,双爪放脱猎物,身形一转一折,堪堪避过这箭,要是风渡水在此,定要击掌赞叹,“鹰翔九天”使得漂亮!
不过此时的横归云却是无暇观看这黑鹰精湛的飞行技巧,身形如电般冲至秦容云落下之处,正好将她稳稳接住。秦容云吓得花容失色,紧闭双眼。横归云一颗心也是狂跳不已,勉强定下神,才开口:“没事了,不用怕。”秦容云听到声音才睁开眼,看到横归云望着自己的眼睛,才“哇”的一声哭出来,扑进他怀中。横归云慢慢抱紧怀中女子,眼中再无疑虑,只轻轻道:“容云,别怕,有我在。”
不远处一个身影长啸一声,黑鹰带着鹰群全都朝那人啸声处飞去。
小埃望着依偎而去的横归云与秦容云的背影,不由转过头看着远空鹰群翻飞中那个潇洒自在任意翱翔的身影,笑:“英雄救美,办法是旧了点,还算有用。”
“酒席都散了,都怪你。”“是谁说要去长白山看文馆主一家的?”“还不是你偏要进山挖千年人参,不挖到还不肯下山,我们才赶回来晚了。”“好好好,都是我的错,夫人不要生气了。”“就知道贫嘴,我答应过清辉,一定来喝他们喜酒的……”“那就去他们洞房讨这杯喜酒。”
已是半夜,闹洞房的宾客早就散去,两人悄无声息地进了叶府,却见后院中升起袅袅青烟,两人对视一眼,便往后院掠去。只见后院中这对新人设好香案,案上两个灵位,却是萧尘与小埃。
江天落在杯中斟满酒,与叶清辉各举一杯对着灵位道:“萧兄,小埃姑娘,今日我与清辉大婚,让我们共饮此杯。”叶清辉眼圈红红的,道:“小埃,萧公子,我和天落敬你们。”两人正要倾倒酒杯,一阵风过,两人手中一空,酒杯已到对面二人手中。
“萧尘!”“小埃!”
月光下一男一女风采卓然,笑意盈盈,正是萧尘与小埃。
叶清辉扑在小埃肩头,喜极而泣,江天落与萧尘双手相握,也是激动不能自己。萧尘笑道:“你们就不怕我俩是鬼?”江天落也笑道:“吾辈浩然正气,就算是鬼也将你们养成活人。”萧尘听着不由开怀大笑。
小埃忙道:“惊动了别人,就真成活人了。”萧尘忙收敛笑声。叶清辉疑惑道:“小埃,你们为什么要装死?”小埃看了眼萧尘道:“有人想过孤魂野鬼的日子,我只好舍命陪君子了。”萧尘一本正经道:“这就叫夫唱妇随。”江天落道:“你们是不准备让渡生亭的人知道你们还活着?”萧尘点点头,道:“所以连你岳父也不能告诉。”江天落与叶清辉均是胸中一热,两人共同举杯,道:“多谢你们来喝我们的喜酒。”四人情谊深厚,已无需再多说什么,仰头将酒杯倾尽。
秦淮河水千年如一日地静静淌着,两岸的雕楼画栋在白天看来是另一番景象,处处透着一股恬淡的气息,与夜晚的醉生梦死截然不同。河岸边忽有两个人影如飞而至,“噗通”一声,却是两人同时跃入河中,动作快到如是一人。两人入水后便再无动静,只留几波余纹荡漾开去,紧随而来的那一大片黑影“嗡嗡”响着徘徊河面许久才终于离去。
宁静的秦淮河上此时只有一只华丽的画舫停着,从中传出“叮叮咚咚”的悦耳古琴声。突然,“咚”的一声,两个湿淋淋的人毫无征兆地跃上船头,只听一个少年的声音道:“小埃,没事吧。”少女猛咳几声,被少年在背上用真气轻抚,才顺过气来,面色有些苍白地看着少年点点头。
“萧——萧——”“小姐!”
跃上船的少年男女这才注意到这艘画舫上的人,除了船尾的船娘一脸惊惶地站着外,画舫里是一个晕倒的女子和一个直叫“小姐”的丫环。
两人走进舱中,少年掐了掐这女子人中,她才缓缓醒来,一见到少年的面孔,眼中狂喜,却口不能言,只是直直地盯着少年。少年心中一动,脱口而出:“落梅。”这女子浑身颤抖,却终于能开声,哭道:“萧——萧尘,你,你终于回来了……”
萧尘与小埃换了干净衣服,坐在这个名满秦淮,如今是金陵城最红的姑娘面前,有些怔忪。眼前的落梅一身轻绸,举止娴雅,仪态万方,尤其是她的容貌,一双丹凤眼顾盼生姿,鼻子高挺,一张樱桃小口惹人怜爱,脸上肌肤更是白皙如凝脂,有着一代佳人的成熟风韵,还哪是当年萧尘在秦淮河畔遇见的那个卖身葬父满脸毒疮的丑女。要不是她那双眼睛中还留有昔日的腼腆,萧尘还真认不出来。
“请喝茶。”落梅举止优雅地替两人斟上上好的碧螺春,只在看着萧尘时才稍显当年的羞涩。萧尘道:“你的病治好真是太好了,我们前几日去济世馆,才发现那里已空了,参伯他们呢?”落梅有些黯然道:“他们治好我的病没多久就说要去四处行医,参大夫带着童大夫走的,沐大夫和林大夫一起走的。”
萧尘心道:“他们果然放下济世馆了,沐哥和芝姐的病不知道怎样了,但他们终于能在一起,不管前路如何,都会互相扶持。参伯不知道还是不是每天督促童小研习药性,童小还是老丢他那些石子吗……”小埃见萧尘默然沉思的样子,知他在想济世馆的那几个大夫好友,也不去打扰,一转头,看到落梅呆呆地望着萧尘,不由暗叹一口气,知她必有许多话想与萧尘说,当下便道:“小尘,我想起有个朋友在附近,我去看看她,去去就回。落梅姑娘,告辞。”说完,便起身离去。
落梅不由惊慌道:“小埃姑娘是不是因为我……”萧尘笑道:“她知道你有话想单独和我说,便避开一会。”落梅望着萧尘毫不掩饰的坦荡神情,心中又黯了一分,知道自己不过是在痴心妄想。
饶是小埃也不得不有一刹那的失神,眼前的女子风韵超然,虽早过了青春年华,却自有一股绰约的气质弥漫开来,令人不由心为之醉,她就是前两年红极一时的秦淮名妓风致。而她的另一个身份却鲜有人知,她也是济世馆馆主文成若之妻风华的亲姐姐。当年两人同为秦淮河的当红花魁,却在同时爱上文成若,后文成若娶了妹妹风华。风致虽一时情伤,却仍姐妹情深,风华身子向来羸弱,文成若出门时,便常去照料,后得知妹妹的孩子天生元气不足,便利用身份之便为他们取得各种补药。此番得知小埃和萧尘会路经金陵城,风华便托小埃代自己去看看姐姐。
风致对着小埃不由苦笑道:“我自以为爱人极深,即使所爱之人选了自己妹妹,亦能祝福他们,但当见到落梅时,才知情之一字,实叫人难以琢磨。当日妹妹一家要远赴关外,想来也是永无相见之日,我去送行,第一次见到落梅,当时她病未愈,我听他人说起,才知是我本要找来当侍女的少女。一年后的一天,忽然有个极为美艳的少女来找我,让我帮她成为与我一样的名妓,我才知她竟是那个叫落梅的姑娘。而她的原因却简单的很,只是为了等她的心上人有一天能回来。”
小埃满心苦涩,喃喃道:“因为济世馆已没,她只能使自己变得有名,才有可能让或许会重回金陵的小尘见到。”风致点点头道:“所以她执意用落梅这个真名做花名。”随即看着小埃又摇了摇头,“今日见到你,我才知道,那个傻丫头不过是在自欺欺人。”
小埃望着窗外静静流淌的秦淮河,这条河是不是由这些伤心人的泪水流成的……
世间唯有感情最是勉强不得,并不以付出多少来计算,爱,不过是明知无望,仍会不顾一切,这究竟是可悲还是可敬?
萧尘始终未发一言,只是默默地听着眼前这女子平静地将所有对自己的爱意诉尽,他不敢打扰她,这是她的心意,他可以不接受,但他无权逃避。
落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终于能当着他的面将这番在心底千思万念的深情讲给他听,即使即刻让她死去,她也无怨无悔。
萧尘轻轻吐出两个字:“谢谢。”除此之外,无言可述。
落梅伤然一笑,这已是自己能收到的最好结果了,有生之年,还能再见他一面。落梅忽朝萧尘跪下,道:“多谢你帮落梅葬父、医病,让我再世为人。”说着,磕下头去。萧尘一动不动,这是她了结这段深情的最后方式,自己当然只有成全她。
落梅站起身,眼里泛起泪光。萧尘一笑,一如当年,“落梅,以后请为你自己而活。”眼泪夺眶而出,落梅哭着扑进这个魂牵梦萦的男子怀中,恍然如梦。
萧尘仰起头,“这一生,有多少人是为自己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