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来点喝的吧,我们谈点别的。”他举手叫服务员。
我一阵诧异,怀疑他是不是仅仅是客套。
“喝点茶吧,还是喝茶让人感觉舒服点。”他说。他点了两份绿茶。
我无言以对,只得把要告辞的话咽回去。我没想到他还想与我在这儿坐下去,且如此直接了当不做请求。是不是他领导当惯了,不知不觉的一种潜藏着的想要主导场面局势的习性暴露了出来,可让我猜度不出的是,他与我还有什么可以谈的。
他点上一支烟,神情与姿态比刚才轻松起来,像是舞台上的戏剧,从严肃压抑的一幕快速转换到轻松欢快的一幕。
他吐出一口烟,说,“像你这样做生意的,不抽烟,倒是蛮少的。”
“有时也抽一点,没有瘾。”
他把那盒烟扔过来,“抽一根吧。”
我拿出烟,伸手取过放在桌上的打火机,点上。
“我听说这几年你生意不好。”他说。
“马马虎虎,只是这一两年,大家都这样。”
“以前赚的现在都归零了。”
这是一句肯定而非疑问的话,我不必回答。
“我听刘婧琳说过,说你生意越来越难,投了几个新的项目,赔进去不少。”
“做生意嘛,总归有赔有赚。”
他笑了。“有这样的心态就好,说明没失去信心,还想重整旗鼓。”
我暗自纳闷,他这是什么意思,是要与我探讨生意市场还是要帮我谋一份职业?
“还在做吗?我听讲你想歇一段时间,想把公司关掉。”
可以想见,他们——我妻子与他——曾经有过多么深入的谈话,他们不仅享受床笫之欢,寻求性爱刺激,探索身体奥秘,以求摆脱无聊与烦闷,他们也互相倾诉、相援。在工作中,在家庭问题上,可以肯定,他们也是更加接近的一对,他们不止要冲淡家庭生活的乏味与平庸,也要彼此咨询帮助,以便尽可能的使大家的家庭也平稳安乐。想到这一点,再回想我自己,我强烈地意识到其实我们大家几乎是一种没有多少差别的族类。
我坐在他的对面,看着他一副关切的表情,想他绝对不会料到他的话在我心里引起了怎样的联想。今天,这个下午,我不想与他谈论我目前的状况,更没有兴致向他汇报我对未来的打算。
“人总有低潮起伏,做生意也是一样,这几年不是你的年头,我看得出来,这几年你需要熬过去,不能有太大的动作。你相信人的运程吗?我相信,尤其是做生意,有时候不相信还不行。”
“这年头谁的运程好?我看再算也是如此了。”
“哎,这有区别的,越不景气的时候,越有讲究,为啥有的人倒了,再也没机会了,有的人修生养性,等待下一轮的机会,还有的人反而在目前这种糟糕的环境中越弄越大。为什么?”
他认真的看着我,很显然,他不是要我回答,是要我相信。
我一笑,他也笑。
“呵呵,看样子你平时对这方面不大关心。稍微了解一点有好处,可以知道什么时候该出手,什么时候静止不动,甚至藏起来。”
我不能理解此时他为什么要跟我谈这些,我也不想了解。也许是他兴致所至,正好想到这些,也许他确实对这方面感兴趣,更有可能,他亲眼目睹了我妻子的死,影响了他对人生命运的看法,正好我是他一个还算合适的倾谈对象。
“我看得出来,过一两年,在你本命年的前二年,你会好起来,会有变化,会有你的机会。”
我眼睛看着他,奇怪他怎会与我说起这个,难道他热衷于对星相运程这一类东西的研究,难道他在我老婆的事故中,在这件与他有着某种联系的事故中,以及在与我这种似有非有的联系中看到了什么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我真想笑,我笑了,低头去看我的咖啡杯。我猜不透他这样说是他真的感觉到的某种预兆还是他出于对我处境的同情与安慰,说老实话,我兴趣不大,无论是讨论我目前的生意状况还是前景,抑或是坐在这里探讨命运运程,我都不以为然。今天到这里的任务完成了,我跟他还会有接触,他应该知道这种接触是为了什么。
“是啊,这段时间你没心情顾这些,”他说,“休息一段时间,恢复心情。等过掉这一段,我帮你找些人,介绍一些人,看看有什么东西好做,一起合作,弄点东西做做。以前就跟刘靖琳说过,她和我说过很多次,要想办法弄点项目,弄点挣钱的生意让你做。”说到这儿,他看着我,似乎在等待我的回应。
我回看他,看来是他们曾经为我的买卖操过一点心,我想说什么,但搜索不到一句说得出口的话,我只得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他又说,“现在小刘不在了,我觉得这个事情还是应该要做,帮忙也好,承诺也好都是应该的。”他满脸的责任在身义不容辞的模样,又带着点情深意长的意味。
我又想笑,我想我要是笑出来一定不是冷笑就是讥笑,但不能否认,我内心也升出某种希望,某种向往,对钱财的向往,我知道像他这种人是有能力让别人挣点钱的。
“你自己也考虑考虑,有什么想法可以来和我说,不要有什么顾虑。”他喝一口杯里的茶,又去拿烟,“我会来找你的,不会时间太长,还有,这事情我也不会拖的。”他将夹着烟的手指点了点放在桌上的那张信用卡。
“那今天就这样吧。”我说。
“好吧。”他似乎意犹未尽,不得不顺着我的样子,“以后我们再谈,好好聊聊。”
在门口,他说去洗手间,这样最好,如果他不去,我也会去,我不想与他在门口分手,不想有那种道别点头注视转身。
他转向另一边,我径直向玻璃门走去。推门出去,户外的天空比刚才进来时显得透亮了,感觉上我仿佛进入了被浸湿擦拭过的玻璃罩子,就像那种带有圆形玻璃罩能够旋转奏乐的玩具,从前我有过一个,看着它,经常会让我想象,产生某种幻觉。
雨还在下,这雨已经下了四五天了。这连绵的阴雨天后来一直持续了三个星期。
6
几个月来,家里仍保持着刘婧琳去杭州前的模样,一切未变。她的衣裤挂在橱里;内衣内裤在床边的抽屉里;鞋子在门口的柜里:围巾悬在衣架上,一条红色,一条白色;她刷牙的杯子牙刷在洗手间的大理石台面上,边上有她的洗面奶、润肤露,每天早晚我刷牙时低头凝视它们几分钟,她的毛巾挂在我的毛巾边上,每次我的手背都要触到那已经干燥却仍柔软的质地,有几次我把它捂住我的脸,想要嗅到她的气息,但没有,用力嗅也捕捉不到,但我仍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一种舒服,一种忧伤,盖住我的脸,涌上我的心,使我觉得积聚的疲惫得到释放,使我想起从前把脸埋在她的双腿间。
虽说每当目睹她的物品衣物会使我意识到她的不在,但那些东西在我眼里就像从前那么自然,看着顺眼习惯。几个月来我没有产生过一丝要将它们动一动的念头,更没想过该把它们怎么办。我已经在期间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根本没有任何念头要改变我家中的空间和物品。我明白,我不可能将这些永远置于目前状况,如果任其长期留着肯定是种不正常的心态,我会被视为沉于悲痛而无法自拔,是一种没有勇气开始新生活的表现。但我不愿去做这种事,一件件一样样清理处置,我无法接受将它们突然腾空将给我带来的空间和视觉反应。
有一样东西我一直处在矛盾的心理,就是电脑里她的邮件,她的文档,她存储的各种私人信息,她见过面的或者没有见过面的好友。我是否应该打开看看,我吃不准是否应该像她的其它物品衣物一样,任其将它们留在那里,或者更应该将它们打开整理归置一番,也许在那里有她未曾谋面的朋友,有她工作上的伙伴,有某种兴趣爱好一致、无聊时用键盘屏幕交流的网友。我是否有责任告诉他们刘婧琳长期未出现的原因,让他们知晓她已经永远离开这个虚拟世界了。
每天我打开电脑,便会在她的那些文档上,那几个键入框上停留片刻。我很想打开看看,想是否能看到我未曾预料到的超乎我想象的东西。但我也并不着急,或许放一放更好一点,时间可以冲淡那些东西也许会给我带来的震惊与冲击。我也考虑过是否就把她电脑里的那些文档那些对话一删了之。从最为关键的角度来看,我已经知道她与人有那么一回事,何必再去证实我已经知道的事实,即使看到她与人的对话、信件,弄不好再来几张照片、一两段视频,不是徒增烦恼。
她已经死了,本质上,所有这一切已没有任何意义,只应该任其消散隐灭,再找出更多的东西来又有何益处呢,难道我要羞辱自己吗。她是我妻子,任何可以想象到的对话行为于我来说不是某个外人的隐私,已没有窥秘探隐的乐趣。但同时,一如任何一个人处于此种境地时的心理,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几年了?有过多少次?数得过来吗?他们快乐吗?她快乐吗?她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爱好吗,有什么特别的嗜好,有什么在我这儿不能满足而在其他地方可以任意发挥肆意尽兴的?
最终,我没能止住诱惑,打开了电脑。尝试那些密码并不是一件难事,在试过几个生日与住址的组合后,我进去了。
有很多照片,不是与家人的,是与朋友同事同学,在欢快的聚会上,在大自然的背景前。有几张也许是刘婧琳认为最私密的照片,几个男人的单人照,我数了一下有三个,其中有一个是石凡平,他的形象占了最多,还有她与石凡平的两人合照,在办公室、在餐馆、在某次会议上、在某个旅游地。
另外二个男人我不认识。
照片上的每个人都穿戴整齐,露着那种面对镜头特有的笑容。那些照片刘静琳将它们归在同一个文档下,她取名为N照片。难道他们是她生活中归为一类的男人?与她上过床的男人?N照片,男人的照片?其中为什么没有大学里的那个人,我知道那个人在我之前与她有过一段关系,也许是刘婧琳的第一个男人。照片上另外二个人男人我没见过,看不到也搜索不到他们的任何来源出处,文件名也只是一长串的数字。
看着他们投向屏幕外的笑容,一种哀伤沮丧的感觉慢慢地从我的脚底透过骨子扩散到我的全身,同时还混杂着一种突如其来的****,这种感觉很奇特,我弄不清楚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又为什么会产生,但它们却是这样的强烈清晰。这是自刘婧琳死后我第一次遭受到如此猛烈的****的袭击,我无法自持,脑子里交替出现我与刘婧琳以及刘婧琳与其他陌生人混乱的性爱场面。
我不禁想到他们有些人是否已知道刘婧琳已经离开这个世界,有什么渠道可以让他们知道这一点。我想到刘婧琳的手机。自她去世以后,她的手机我一直保持着开机的状态,并没有接到过任何看似异常的电话。
我在即时聊天里寻找可能有的线索,我似乎渴望找到一些可以佐证可以相对应的人名,露骨的对话,场景的回忆。但没有。人物少得出乎想象,根本没有值得探寻的东西,由此想到如果反过来由我妻子进入我的电脑,那值得推敲探究的估计要将她晕倒。
此时我感觉自己既释然又失望,还有一种隐伏的欲望没有得到满足的感觉。
我是不是想要找到某种东西。在我的潜意识里,或者说在我原本的意识里,我以为我会看到一些东西的,我以为——也许在期望——看到刘婧琳完全不同的一面。说实话,对刘婧琳的另一面的生活,对她有情人,对她可能在我们近二十年的婚姻里有过数个情人,我并没有多少吃惊,心里也没有多少要责怪的意思,要说感觉,悲哀可能更确切一点。这种悲哀不仅于她,也于我,于我和她之间。作为女人,即使她是妻子,母亲,她也有自己隐秘的内心和想往,有自己的生活。只是死亡对她来说太过突然,死亡使得这一切如此的不公平,使得她不能在事先料理安排,将某些事情处理好,将一切她不愿留在世上的,将一切要与自己一起消失的一同带走。
我想象,如果她活着,而面临这些,我们之间会发生些什么呢?我们之间会有怎样的谈话与发展?这一点尤其令我悲伤,一种无法弥补的哀怨重重的压在我的心头。但这一切却也使我觉得我更了解我妻子了,既使我更接近了她又将她当成了一个不认识的犹如某个虚拟世界中相交的女人。我相信如果她现在来到我面前,我们会坐下来相互坦诚的倾吐各自的内心。我会听她诉说她的生活,她的烦恼,她的孤独,她想要追求的生活,想要得到的东西,甚至于她肉体上的幻想。我会去发现探寻从前没有在意的东西,重新掌握能使她快乐的方法,我也有勇气去接受最令人不安、最意想不到的她隐秘晦暗的一面,以及可能带来的一切。
在即时聊天里有个人问了我一个问题,你是谁?是个女性的发问。我想她一定是知道刘婧琳的过世。为了不至于惊吓她,我赶紧告诉她我是谁。她是刘婧琳的大学同学,在我们结婚前后,我们一对和她那一对经常见面,吃饭旅游,后来几乎有十年我没再见过她,只从刘婧琳的嘴里听到她的状况。在刘婧琳的追悼会上我们又见面了。
我请求她帮我做一件事,将好友栏里每个应该知道刘婧琳死讯的人告知一声,如果是陌生人就不必理会,然后把号码注销。
她问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你都查看过啦?”
我回应她一个微笑的符号,马上又追加一个无奈的表情。“我一直知道密码,但我从来不查,即使是现在我也没去仔细查看,我只是想让上面的人知道刘婧琳已不能再来。你帮她注销掉吧。我猜如果她知道自己要走,她也会托你办这件事的。”我撒了谎,也说了事实。可以肯定在有关刘婧琳的情人方面,她一定比我知道的更多,但我无意去打听,让她为她的朋友保守这个秘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