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是又一轮的机会,危机差不多见底了,就像股票一样,如果你炒股票,现在可以满仓了。”
我没有给予多大的回应,淡淡地一笑。他的话使我想到报刊电视里的语言腔调,始终是上升的始终是坚挺的,失败低潮总存在于过去,这或许有一定的合理性,符合人性。我想到我刚刚放进口袋里的那三十五万,这使我的现实又上升了些,坚挺程度又高一等级,我盘算着是否要拿出其中一部分投到股市里。
“这段时间做什么了?”他目光随意地停在我脸上,好似我们两个相识已久而不存在难以启口的关系的人。
“什么也没做?好。”他继续说,“危机的时候冬眠,养精蓄锐,这是最聪明的做法。时机一到就冲出来。现在的财富都是爆发性的,每个意识到的人、一跃而上的人就有机会,瞬间就能将几辈子的钱挣到手。”
他坐在我对面,没有手势、没有动作,很平静,他的身体在单薄的夹克下显得挺拔,骨架分明。看着他如此随意从容地说出这番话,你自然会想到他已从以往的爆发中获利不菲,此刻在躲过了某种劫难后看到了前方不时闪现的猎物。不得不说,虽说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但这次他让我感觉到某种不同寻常之处。眼神中的探询与沉静使人不由自主的会去揣测他一定是非凡坎坷的经历,可当他展露笑脸,其中的得意又似在告诉别人没有他不能解决的事情。
“我想办法帮你找点人,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合作的。你有什么想法吗?是想继续原来的生意,还是想换个领域,弄点其他项目试试。我觉得你可以试试其他的,听讲你生意不好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正好,趁这个机会,换个行当。我帮你留心一下。如果你有什么想法,可以告诉我,我可以找找人。”
他说的话带有某种内疚讨好的意味,似乎为了弥补已发生的事,却也使我怀疑他这种话是否有实现的可能性。
我们喝掉了好几壶茶,他上了两次厕所,而我一直憋着。他接了五次电话——电话铃声是一首女声的英文爵士歌——有两次他站起身来跑到一边去说。还有一次要我帮他记下一个电话号码。而我的电话铃声一次也没有响起。
“你现在做的,门槛太低,人人都可以做,说句老实话,层次低了点。目前形势,这种生意最难弄了,这里一点,那里一点的,也不可能有多大的生意,我估计付款也一定很成问题,是吧,肯定是的。”他端着杯子,带着同情和老练的口吻。
他的话刺伤了我,虽说我的买卖已到了穷途末路,其中烦人的一面我也领略了不少,但它毕竟在我过去的经商生涯中将我带到了辉煌的时候,这是真正的买卖,买进卖出。我心里这样想着,脸上却挤出一丝默认的笑意。说句心里话,我根本没有一点心情跟他叙述解释我的生意。我在奇怪,他哪来的这种心思跟我聊天、大谈生意经的。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钱我已经收了,收条也写了,还有什么理由需要继续下去吗。我嘴上没有说什么,但我相信我的表情他是看得出来的。
他并不在意我的表情,全然不理会我僵硬的姿势。不间断地跟我聊着生意的话题。他大谈特谈一些已经人人熟知的生意场上的要点与规则,比如关系啦,比如要向国营的靠拢啦,比如先投资后赚钱啦,等等,等等。
说到后来,他又像第一次一样,对我的运程做出判断。“我看的出来,你还没到顶点,你后面还会有一波高峰,这段时间只是你的低潮期,你以前也肯定有过这种时候,跟我一样,有段时期日子难过,什么也做不成,没一样顺的,那儿都挣不到钱,升职的路上还有人给我挡道,但后来终于熬过来了。我看你在四十八岁以前会有一个高潮,到四十八岁可能会下去一点,那时候,要尽量少动,保存实力。”
我不得不笑出声来。我想问他,他是从哪方面看出来的,但我没好意思问,只能说,“想不到你对这方面也有研究啊。”
“啊,有讲究的,绝对有讲究的。”他有感而发的样子,却又带着揶揄的口吻。
我无法看出他认真到何等的程度,自己却突然变得有些认真起来。“我对做生意已经厌倦了,对与人打交道,生意来生意去的觉得没有意思,而且,关键,没有欲望,已经没有这种欲望,一种想要争取的欲望。不像几年前,只要有生意来,不管有多少可能性,都想去试一试。现在,没有这种动力,觉得无所谓。”
说完这番话,我喝口茶。看他一眼,他也正看着我。我移开视线。我明白这是我几个月来自己的真实感觉,我一直想说出来,向谁说出来,却无人可说。今天却突然对着一个我觉得绝无可能向他说这一番话的人说了出来。我继续说下去。
“我想换一种……”我原要说的是换一种活法,迟疑了一下,我说,“我想换一种环境,换一种工作。”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继而我们两人都闪开目光。
我还有话想说下去,但我打住了。
片刻沉默以后,他抬起目光。“我也常常有这样的想法,换一种活法,换个工作,换个环境,换个老婆,”他笑,“甚至把过去的全部换掉。不是经常有人问,如果换个时代你最愿意活在哪个时代吗。这样看来,其实大多数人都有这一类的想法。没办法。”他停住不说,去看手里燃着的半截香烟,似乎在思考接下去该说些什么,他抽口烟,吐出烟雾,“弄到最后,大家还是不得不活在现在,解决眼前的问题。”
我觉得出来,最后那句话不是他此时真实的感触,是他无奈的不得不承认的现实。
我看他一眼,从喉咙里发出“哈”的一声,做出理解他此话其中含义的表情。也顺便表示了确实没有办法的意思。
大家喝了一口各自的茶,他又开口道,“对你来说,这很正常,这段时期是你非常时期,休息一段时间,会恢复过来的。过了这段日子,很多东西又会回来的。到时候我帮你想想办法,一定会让你有动力,感觉到真正挣钱的快乐。”
我无言以对,变化坐姿以舒展身体。
他再说,“我说一句老实话,不管你愿不愿意听,其实不是你不想做生意,是你做不到生意,挣不到钱。”
他说对了,说对了一部分。因为我老做不到生意,所以我就不想做生意。从某种意义上符合我目前的状况。就如人没钱的时候说,金钱并不能买到一切一样,他只能这么说,因为他连去试试的机会也没有。
但我也在暗中纳闷他为何如此热心地想要帮助我的生意,难道真是因为刘婧琳的死使他心有负疚,还是刘婧琳死前与他有过这一类的谈话?我明白大多数人做事还是有一定原因的。法律并没有要求他付钱,从人情的角度来说或许他应该付一点,他付了,而且超过了该付的。同时他又不免对我这个被他搞了老婆又说不出来的人有些同情——再加上他们两个一生一死的车祸,所以,照常理说该赶紧逃离的,但他没有。他是想找些机会来弥补我?是想兑现他与刘婧琳曾有过的某种承诺?事实上,他看起来已经下了决定要帮我在买卖上东山再起,他无疑认为他的帮助对我来说是必需的而且还是价值千金的。
我胡乱做着猜测,同时不可避免的想到了家中那三百多万元钱。他不会是与我一样,藏有什么不可明说的为难之处,要不他就是要向我就某些问题告诫几句,不能直来,只得在长时间的谈话中让我听出些什么来;或许是他正在想办法慢慢接近某个关键要点吧。
那天我们的谈话时间超出了我们两人这种关系所应有的长度。店堂里的灯光越来越亮,客人也多了起来。大多数时间都由他在说,而我却在揣测奇怪他为何要与我做这样的长篇大论。我没有露出不耐烦的神情,也没有打算要制止他。我坐在那里等着他结束,也有可能我是在等他说出什么我也在等着的事情。
但是,自始至终他没有偏离一上来就定下的基调:财富与生意。
最终他抬起手臂看了一眼表,说要请我吃晚饭。我拒绝了。他没有坚持。说,也好,下次我们再聊。他说他觉得跟我很聊得来。我什么也没说,露出这个下午他已经看见过好多次的僵硬笑容。
就这样,我们开始了每次都是面面相对的交往。
他打电话给我,约好时间与地点。我过去。我们相对而坐,抽烟喝茶或是咖啡。大多数时候他在说,延续已有的内容,生意财富,他认识的,他听说的,无数的人,挣钱的成功与失败,一桩桩一件件,实例与过程。还有房子与汽车的价格,未来经济的走势。
一般来说,我做些附和,点头微笑。有时我也展开话题,但与他的显出鲜明的对比。我抱怨买卖的难做,小企业艰难的生存环境,过重的负担,高昂的成本,管理部门的繁杂,还有与员工的相处,他们对工作的态度。另外我也常常说些生活的无聊,内容的贫乏,精神的不济,以及时间的迅疾。他通常是表示理解、赞同和感叹。
偶尔我们也有默默无言的时候,但这种时候好像并没有显示出有多么难熬的样子。我们俩互不想看,想着各自的心思,仿佛是两个朋友只求坐在一起消磨时光。
我相信,像我这种角色,面对这样一个人——我妻子的情人,最为关注的焦点,是,他们搭上关系有多长时间了,他们是如何交往的,他们之间,他们的性爱又是何等样的?我也相信,在这些方面,任何人处在这样的位置,都会感觉到自己的无能与所受到的煎熬。
刘婧琳喜欢他些什么呢?是他的身份,他挣钱的本领,他的外貌,他的体型,他接吻的方式,他在床上的功夫?难道他有什么特别的方法,难道他比我更了解刘婧琳身体的需要?难道他找到了某个我不为所知的敏感点,一个使刘婧琳神魂颠倒的地方?难道他会比我说些更温柔更隐秘的话来营造那销魂时候的气氛?或许是刘婧琳更容易更愿意向他道出自己的需要,她钟爱的姿势,她喜欢被人触摸的部位,她更愿意听到的叫她刺激无比的言词?
刘婧琳是否和他谈起过我们之间床笫之事,会不会告诉他我们是如何开始的,我们的那套程式、那些话语?
所有这一切,在我坐在石凡平的对面,在我听他谈论财经问题的时候,总要时不时的冒出来扰乱我的思绪,使我的心绪变得混乱不定。一切都已过去,而且正在越来越远,我告诉自己应该让它们随着时间淡漠消散。但我却感觉一切又离得那么近,仿佛正在我的身边发生。
而那些让我怀疑的、似远似近的,是我与刘婧琳在一起的时刻,我们的相爱相处,我们有过的或激烈或平淡的性爱,一些灵魂的交融,一些仅是肉体的摩擦。现在我常常会刻意地让自己去回忆那些与刘婧琳亲热做爱的时刻。每个场面,每个景象——拥抱,脱衣,舔吮,迷离的眼神,身体的摆动,喉中的呻吟,全部是如此的清晰连贯,犹如一部正在回放的录像,在我脑海里来去。但就是这些确定无疑的画面,却也叫我怀疑,这一切是否真的是发生过,它带给我的感觉仿佛并非真的发生过一样。
在刘靖琳死前的那两天里,就在他们两个待在杭州的那两天,他们有过几次?两次三次还是四次?她是带着这个男人的体味****,与这个男人做了最后的拥抱,并在与这个男人做了最后的相视之后被猛烈的撞击带离了这个世界。我盯着这个男人,想到就是这样一个男人现在坐在我的对面,真有几分不真实的感觉。
好几次,我与他坐在一起,就好像我不是处在现实世界中,我似乎看到另一个自己,一个生活在另一个平行世界中的我,我好奇地、有几分惊讶带几份观赏地看着另一个世界中的我。我看到自己既漫不经心又木然地坐在这个男人对面,有时候不得不应声几句,同时,我还看到刘靖琳也正站在不远处注视着坐着的这两个男人,我看着在另一个世界里的三个人,一个女人瞧着两个男人。这景象真让我觉得怪异,令我捉摸不透,我似乎想弄清楚眼前的一切却被另两个人游戏玩弄一番还不得而知究竟发生了什么。有一点可以肯定,无论我是在这个世界还是在另一个世界,那种无法确认既不相信过去也不能确定未来的样子却是一样的。
在她去杭州的前几天,往前第三个晚上,我们做过一次。这无法料到的最后一次实在是无甚特别,概括了近几年来我们全部做爱的历史与感觉。没有事先的安排,也没有任何预兆。我倒是在看她走去洗澡的时候想到——她穿着睡衣,双手盘起头上的黑发,她这一举动在我们生活中的每一阶段都让我看到美的成长成熟,每每令我心动,心生感慨。——我想,是不是应该来一次了,半个月了,比起通常的相隔好像长了几天。
我走进房间的时候她躺在那里看电视。我走到窗边掀开窗帘望一眼外面寒冷的黑夜。
“明天不知道冷吗?”我说。
“和今天差不多。”
我脱掉衣服,钻到被窝里。拿过遥控器,换台。
她不看我,仍盯着电视机。“来了就跟我抢。”
我不住地换台,两双眼睛注视着混乱的电视画面。
十几分钟后,她说,“我睡了。”她躺下。
我又看了一会,关掉电视关掉灯。我面朝天花板躺了几秒,然后转向她,她也正面对着我,黑暗中我们看不到对方。
我重重地吸口气,又吐出来。她哼了一声。
我伸出手,摸到她的脸,熟悉而又温润。我说,“想吗?”
“嗯——。”
“来,搞一下,想****了。”
我掀开自己的被子。她移过去,拉开她的被子,抬起手臂接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