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时间不长,但与过去一样,还是充满不少实质性的内容。之后我们一言不发,沉入睡梦前的遐想。我觉得在这种沉默中有种默契,一种无言的同感,就像我们到达了终点,知道该安顿下来了。那时我以为这样的夜晚在我们俩的生活中还会有无数次,一直伴随到我们老得不能动弹。我真的这样想过吗,当时?其实我以前从没想过我们互相之间的亲热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只是现在我是这样认为的。
一次,石凡平谈到了女人。这是从生意、客户然后转至女人的话题。自然说的不是恋爱偷情或是有关某些女人的特性之类,说的是夜总会桑拿房以及如何消遣。我没让他继续说下去,将话题岔开,我本能地生出一种反感的心理,不想与他谈论这类话题。他明显意识到我的突兀,眼中闪出一丝诧异,随后带出几分似是理会到笑意。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在他这意味深长的微笑中暗示着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不会将他的****搁置不管的。
他一定是明白了我已经想到了他与刘靖琳的关系,也许他以前并没有确切地以为我了解他们的关系,也许他只是认为我将信将疑,不能确定。而现在,我相信他一定是确信了。
起初我们一直没有提起刘婧琳,似乎是都在刻意回避,就好像她并不存在,也从未存在过一样。这种状况常常令我为自己感到羞愧愤恨。我不时的问自己,为什么要与这个人坐在一起,听他谈这说那。为什么他打个电话我就过来了,为什么我就不能拒绝一次,二次,然后跟他永不相干。我找不到自己行为的缘由,也无法探明自身的心理状态。到最后,我只得跟自己说,先这样再说吧,看看最终到底会发生些什么。
是他先提到了刘婧琳。
他说起一些过去的往事,童年的时候、读书的时候、刚工作的时候。我也相应的谈到一些。
他说到了第一次见到刘婧琳时的情景。他说得相当简单,事实上事情也确实平淡无奇。我想那时候他们两人谁也不曾料到未来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当时我们部门一起来了四个人,两男两女。人事部的人带他们进来,给大家介绍。我那时候刚刚升了职,是第一次升职。我正在和头说话,瞄了一眼,我没想到这四个人都会分到我们部门来。那时候她只有二十几岁,好像是九一年的时候。她经常穿一件红底白点的裙子,人有点瘦,不大说话。那时候你们俩已经认识了吧。”
我淡淡一笑,默认。他适时地停下,没有继续深入他的回忆。
我在想他头一次见到刘婧琳的时候是否已经有了想要与她发生一些事的念头。那时候他三十岁,或许再大个一两岁,估计已经成婚,有这样的想法很自然。而在刘婧琳还需要一段时间的腐蚀与熏陶。那会是什么时候呢?他们之间又经过了多长时间的酝酿与探拭?
我是在大学三年级的时候注意到刘婧琳的。我是因为听了她与另一个男生的恋爱故事才去注意她的。那是一个应该已经走到结束的故事。故事里有两个男人,一个是校外的,一个是校内的,其中有脚踩两只船、有殴斗、有艰难的选择、有校方的谈话,等等,很常见,最终归于平静,但没有结局——她到底选择了谁?而我在见到她后,我很奇怪的发现在那场流传甚广的恋爱里她一定是一无所获,我还发现认识她是注定要发生的是不可避免的。但直到临近毕业我才和她说上话。她是个清瘦文雅的女人,皮肤像牛奶一样的颜色,也像牛奶一样润滑。那期间,只要遇上她,我就盯着她看,用我肯定是一种异乎寻常的眼神看她。同时我想方设法与她不期而遇,常常特地跑到她会出现的场所。我想她也一定注意到了我的眼神,也一定意识到我这样看她的原因。
还有两个月我就要毕业,离开学校。我终于找到机会看到她一个人站在布告栏前。我走过去站在她旁边。她扭脸看我一眼,继续去看布告。我能感觉到她看到是我后的那种紧张和期待。阳光很明媚,周围很安静,一时半会估计也不会有人来打扰。我看着花花绿绿的布告栏,自然是什么也没有看见。有那么几秒一切仿佛凝固了。这几秒钟是怎么度过的我记得一清二楚,后来的事我也依稀记得,但发生得太快,只有些大概了。
我必须开口说些什么,这是无法阻挡的。
“我要毕业了,还有两个月就走了。”我说。
“哦。”她转过来看我,满脸通红。
“我想跟你联系,否则没机会了。”
她点头,笑,有些羞涩,又有些开心的样子。
“今天晚上好吗?”
我等她回答。她没有回答。
“就在这里。”
她一直刚才的表情,没有进一步的表示。
“说好了,就在这里。”
她终于点头。“我会来的。”
我没有再待下去,几乎马上就转身离开了。那时的感觉还留在我的心中,刻骨铭心。我想奔跑,我全身轻松,我可以飞起来,但我压住自己的脚步,在第一个转弯的地方赶紧消失。我怕她在后面一直看着我离开。
我当时的脑子里根本没有结婚啦、厮守啦这些概念,这种事相当的遥远。我有的只是要认识她,接近她,拥抱她,占有她,脱去她的衣服,也除掉自己的衣服,就是性,是的,就是这些,充满了我的思想我的身体。
性很快就来了。
我是个新手,她不是。
当我第一次在她的双腿间盲目地试图进入的时候,她温柔地几乎是悄悄地张开她的双腿拢住我的腰,她的这一动作引起我诸多苦涩的杂念,却也叫我羞愧感动,但到今天给我留下只有深刻的印象,回味无穷。
从此我们开始了六年风风雨雨分分合合的恋爱。
这就是我们的那段开始。结婚后,我们从来没有谈起过这段经历,我也从来没有问过她那个使我注意到她的故事。她是否也有疑问想要问一问我是否听说过那个故事呢?一切都没有可能了。本来我们还有机会一起回望过去的,在原本存在的未来岁月里肯定有一个时段我们都乐于谈论那些过往的日子的,我们会像说起别人的事情一样,既留恋又感慨,会有一些小小的怨恨,随之又释怀一笑。好了,如今无论什么都已不再可能,成了我自己微不足道的想象与向往。
可以看出,坐在我对面的这个男人倒是蛮希望与我谈论刘婧琳的。只要我愿意,做出些许的表示,我相信,他就会从头到尾,由浅入深的向我谈及他所认识的刘婧琳,他一定不会忌讳向我透露他们的关系,他们的开始,他们的交往,他们的工作,他们的那些钱财,甚至他们隐秘的床笫之事。在叙说这些的时候,他也一定会觉得是在与我一起怀念,与我互相分担。在他嘴里,那个刘婧琳一定是我不认识的,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我会发现另一个刘婧琳,一个与我不在一起时的刘婧琳。
我害怕知道这一切,我更不愿意从他嘴里听到这一切。
就这样,我们一起度过了好多次沉闷而又古怪的下午。我们看起来变得熟悉起来,却又仿佛来自于两个星球的人,用共同的语言,却表达不同的意思。我们会面的次数越多,距离就看得越来越清楚,而原本就阻挡在我们之间的网也越加牢固实在。
11
夏天来了,我一向讨厌夏天。一年比一年热的夏天让我感觉无处躲藏。每年夏天来临之际,我总要想,这个炎热的季节我是不是有可能跑出去,离开这个城市,躲过这个夏天。但,从来没有实现过。这次,我觉得大有希望。我正好无事可干,没有羁绊,也正处在一种从未有过的状态,乏味,低落,孤单与混乱,生活基本上是在散步睡觉枯坐看电视读书几样之中轮回。我想换一个地方做这些事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我的生命走到这儿似乎碰上了南墙,陷入了死结,我在等着,以为时间会让我越过这些障碍。可惜,迄今为止,效果并不明显。也许,我必须单独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我需要一个新的地方,一个新的角度,一个能赋予我全新视角的地方,来看待曾经发生过的和正在发生的。在那个地方也许我才有机会理清我的思绪,使我得到某种启示,使我在某个瞬间犹如神助,令我得知我该在什么地方又用何种方式来继续我的人生。
我这样想着,却拿不定主意该去哪个地方。应该去北方,凉快一点的地方,海边,适于沉思默想荡涤胸中块垒的地方。但除了几个人人皆知的海滨城市之外我不知道还有哪儿也许会更安静更少喧闹。那些地方几年前、十几年前我都去过,时代在前进,它们一定是越来越趋于繁华,越来越闪出耀眼,商店餐馆广场建筑,购物的男女,游乐的人群。想象自己混迹于中,活着的快乐、狂热消费的欲望一定会像强劲的海风从我的头脑中吹过,而那些有关死亡、过去与将来、忧虑、生活的空茫都会像片片枯叶般地飘落飞走。
事情非常简单明了,我用不着去到那些地方来达到这类目标,这些地方现在很多,在我身边就有,且天天倘佯其间。
我需要查查旅游指南,或是上网搜寻一番。
从六月到七月,这个想法一直在我的脑子里,时不时的蹦出一下来,然而,它的消失与它的出现,都如一颗子弹一般从我眼前飞过,我抓不住它,我好像也没有多大的欲望想要抓住它。
一天——那是个好记的日子,有日全食。那天天气阴沉沉的,并没有出现大家期盼的太阳。雨淅淅丝丝地下一会停一会,地上湿漉漉的,无数条道路在开挖整修,以至于搞得很多地方满地泥泞。
为了看日全食,体验一下几分钟白天中的黑暗,九点多钟的时候我走出了家门。
我沿着道路慢行,等着日全食的到来。路旁的一些店铺传出电视里对日全食直播的声音。我听到在某个城市月亮已经开始吞食太阳。
而在我们这儿,灰云蔽天,不见一丝阳光。
后来,天渐渐灰暗起来,行人停下脚步,抬头仰望天空。汽车打开车灯,减慢车速。
天空越来越暗,最终完全变黑。店铺汽车发出的灯光与平时夜晚中的并无两样,但此时却叫人有种非同一般的感觉。我停下脚步,环视周围,再望向道路尽头的天空。想,这白天的天亮会不会有什么不同。
很快,天空慢慢地亮起来,变得与先前几分钟一样。再一会,又下起雨来。雨不大,我继续前行,像从前很多次,觉得淋一会这样的雨也不错。
雨越下越大,我无法再在这雨中行走下去,一辆公共汽车正好停在我身旁,我跳上车。没有几个乘客。车厢里湿乎乎的,地板上满是水渍,但却凉快宜人。我走到尾部,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来。
在我前方,相隔一个位置一对恋人亲密地靠在一起,他们在谈论住房问题的同时没有忘记互相撩拨,他们一会对视,一会耳鬓厮磨,可以看出,他们底下的手也没少动作。隔了走道,右前方坐着一位女士,她白裙黑衫,正视前方,纹丝不动,她仿佛对那两位动静颇大的恋人丝毫不感兴趣。她的手臂滚圆白皙,脸颊圆润,乌黑的短发遮住了她部分一定也是美妙的曲线。刚才走过的时候我没注意到的长相,我等着她能够扭过脸来,让我可以一睹她的芳容。
坐下来的时候我还注意到最后一排中间坐着两位年轻人,他们每人边上各放着一个硕大的双肩包。这使我想到这辆车要经过火车站。
汽车开得慢腾腾,似乎在尽量跟这天气相合拍。我望着窗外的景致,雨点打在积有尘垢的窗户上,往下淌。它们形成的轨迹与亮点吸引了我的目光,我紧紧地盯着这些不停降临的雨点和它们在玻璃上的变化。我可以坐到雨停下来,然后在它把我带去的地方转一转,说不定雨停不下来,那就让它把我带回原点。
“我在这待了一年,还差几星期就一年,朋友让我去,去吧,虽然感觉这里还不错,没关系,咱可以再来呀。”
我听到了后面两个年轻人的对话。他们一直在说,但刚才我似乎什么也没有听到。
“我已经待了两年多了,本来不想动,没办法。”
“我动得厉害,这几年没有停过。”
“挣到钱了吗?”
“能挣到点,就是攒不下来。”
“一样,我一样。”
后面的对话停顿了片刻,我想他们也许互相一笑。
“瞧我现在穷得把手机都卖了。三百元。在上海我都卖过两回了。”
“手机常常是我救急的办法。”还是那个声音。“算起来它在哪儿都能救我。”
另一个人没有回应,看起来他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在上海旧手机卖不出价钱。这里的人明白着呢,压价,看准了你的心理。”
“他们吃这碗饭的。”
“特会压价,在别的地方可没这么厉害。”
“你刚卖掉啊?”
“就今日早上,出手前用它给朋友打了最后一个电话,说好到达的时间。朋友答应到那给我个手机。”
汽车靠站,上来几个人。我想回头看一眼那两年轻人,但我没这么做,仍旧注视窗外。
“你之前在哪呢?”还是那卖手机人的声音。
“东莞,是从郑州过去的,两个地方都没待满一年。在北京到待了不少时间,北京能挣钱。”
“我也听人说。去过二星期,没找到工作。你有人认识?”
“现在我猜也不知散哪了。”
“郑州火车站前那条街,有个饭馆,‘远道’,吃过吗?我在那喝过好几回酒,菜不错,便宜。”
“我知道,去过几回。你在那是什么时候?”
“三年多前。”
“哈,很可能我们在那一起吃过饭,同一时间。”
他们同时笑出声来。
“北京呢,东直门那,很多饭馆的。”
“去过,没吃过。”
“有个名‘仙居’的,火啊,特别有味。”
这次我忍不住了,回过头。我也在那饭馆里吃过饭。
两个壮实的年轻人,卖掉手机的那个宽脸庞,自信、随意;另一个略显拘束,颇为沉静的样子。
我掉回头,右前方那位女子的位置空了,不知何时她下了车,没看到她的芳容,留给我一丝遗憾。车上多了一些乘客。雨仍然在下,好似比刚才更密更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