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在黄黄绿绿的田地中、在两旁稀疏的树木间穿行,我看着窗外被雾霭笼罩的田野与小河,隐约可见的黑白两色的小屋,此种景色引发出我心中一股愁绪与一种莫名的无奈情绪。我心里想,如果我是生活在远处的那些小屋里,那这种时候我会干些什么呢?我还会陷入目前的这种处境吗?在那样一种境地里,也许不会像现在这样有这么多事情的发生,但我心中的焦虑难耐、不能继续却只能任其发展的感觉也许要比现在更厉害吧。话说回来,如果换了环境、换了过去,我还会有如今的感觉吗?我这样乱七八糟地想着心思,蓦然间在一片密集的绿色树林背景中,在车窗玻璃上我看到一张苍白的被阴影笼罩的脸,那张脸很快消逝而过,给我留下麻木无所适从的印象。这就是我吗?我真想再好好看一下自己。但我知道,即使我现在跑到洗手间里面对镜子看上半天,我也无法琢磨出什么来,只有那一瞬间从车窗玻璃上看到的我才是真实的。
我喝完最后一口酒,用手掌抹了一下嘴巴,脱掉鞋,躺上床。当脑袋放到枕头上的时候,我感到轻微的晕眩,列车有节律的颤动,我的身体随之抖动,我放松下来,不知怎么的一种逍遥的感觉爬上心头,我想起有两个电话没打,不着急,睡过这个下午再打也来得及。不能让家里人着急,不能让他们觉得我突然失踪了。我想了一下失踪这个词,我暗中对自己一笑,这个词对我来说已经毫无意义,没有任何必要。
手机铃声将我从半梦半醒的睡眠中惊起。拿起手机时,瞬时中对自己躺在窄小颠簸的火车铺位上感到无法理解。是石凡平打来的,我想,早知道他要打来我该关了手机,又觉得也好,正好有理由回绝他的见面。
“吴文廷啊。”
“嗯。”
“我帮你找了人了,一个不错的项目,你准备一下,我约好了,今天晚上一起吃饭。”
“什么项目?”
“我一个朋友,接了一幢大楼的全部工程,酒店、办公、商场,和他们说好了,去谈一谈,找个合适的,参与进去。”
“唔。”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我想我该先告诉他我不在上海的。
“这里面基本没问题,就看你想要做哪一类了。”
“今天不行,我不在上海。”
“你在哪里?”
“火车上。”
“去哪里?”
“宁夏。”
“去那儿干吗?”
我不说话。
“有生意?”他说。
“不,没有,不是生意。”
“哦,那去干吗?”
“没事,出去转转。”
他在对面沉吟了片刻,“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是不是没事做,找地方散心去了?”
“也可以这么说。”
“散心怎么去宁夏这种地方?”
我不答腔。
“我这里绝对是个机会,也绝对没问题,就看你这里面选个大的做还是选个小的做。”
我不出声。
“你到哪里了?”
“过了苏州。”
“下一站什么地方?”
“无锡。”
“下一站你就下车回来吧,要散心什么时候不可以啊,我想办法跟他们说说,等你。”
“现在已经三点多了,要到什么时候啊?”
“叫部车子,很快的。”
“那也晚了。”
“我让他们等你,再晚七八点也到钟了。”
“我刚出来。”
“你没事情出去干什么,没事情到那里干什么呢。脑子有点问题啦。要玩要散心也不挑辰光,再说,在上海就没地方玩没地方散心?”
“就是现在回去,也赶不上啊。”
“赶不上就明天,约明天。”
我不知说什么好。我在两边犹豫,觉得就此回去也并不是不可以接受,我想的倒不是他的生意,我不在乎他的生意。但是往前走下去的吸引力突然之间变得不像先前那样大了。感觉上继续往前走与现在到站下车好像并没有多大区别,唯一的只是觉得好像走了一半,刚开始就返回了,有点说不过去,如果我到了,待了几天了,那情形就大不相同了。
“你准备一下吧,等我电话。”石凡平语气带着些请求,但又不容置疑。
我盯着被他挂掉的手机屏幕,这******算怎么回事。我把手机扔到一边。还用不着做决定,等他打来再说吧。我闭上眼睛,想,等再一次醒来,也许这事就可以变成过上几天再说了,那我最起码可以到达目的地。
很快,几分钟,电话铃又响。我有点烦躁,有点烦这个人。
“说好了,明天。你回来吧,到站就下车,不用急。”
“我已经在路上了,等我到了再回来吧,也用不了几天。”
“你说什么呀。我跟你说过,要找人、找点生意,我说到做到。你以为机会来得容易啊,不要再多说了,不要叫我难看好吗。回来吧,事情谈好了,你再出去,要到哪里随便你。”
“我还要去找回来的车子。”
“要不,我派人来接你?”
他的口气半真半假,既像是要这么做又像是有点恼怒讥刺我一下。我说,“这倒用不着。”
“好了,不多说,你到了打个电话给我,今天晚上。明天我们白天再通电话,商量一下,我把详细情况跟你说说。事情谈好了,你就有事做了,这时候叫你出去你也不会出去了。”
他也许说得对,只要沾上手了,要摆脱也就摆脱不了了。现在对我来说,很可能就是应该让自己手中有点事做。
我支起身,转脸看那小伙子,他醒着,也在看我。我掀开被单,下床,穿鞋。
“有事啊?”
跟他怎么解释是件很容易的事情,但我还是觉得最理想的结局就是我和他到了那里待了几天,然后再回来。
没办法。我说,“朋友找我,有笔生意,要马上回去。”
“哦。”他也翻身起来。
我站在两床之间,低首看他,“真烦,本来还想到那看看玩一玩的,现在……”
“哎,有生意咋能不做呢。当然是生意重要。”
我一笑,摇头。“这站停下来我就下。”
“马上往回赶啊。”
“是啊。有机会再见了。咱们两也算认识了。”
“那当然,大哥挣了钱也想着点小弟啊,给咱找点事。”
我呵呵一笑。“记下我手机吧,来上海一定找我。”
他拿出纸笔,我告诉他号码,他记着。这时,我想起他卖掉手机的事。我掏出皮夹子,拿出钱,点了点,我留下零头,拿出两千元。
我递给他。“嗯,去买个手机吧,不要再把它卖掉了,现在这社会,没手机不行啊。”
“大哥,你这是干啥呢?”
“拿着吧,咱们也算是朋友了。”
“哎,谢谢大哥。”他站起来,他看起来受到了惊吓,但也确实被感动,“大哥今后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叫我。”
我拍拍他的肩膀,“车要到站了。”
喇叭里女列车员说着话,随后是清铃哐啷的音乐。我向车门走去,他跟着我。车速仍然很快,我们看着外面另一个城市。没有下雨,但仍是阴天。他递给我一支烟,再给我点上,我吐着烟,等着车到站。
回到上海的时候已是晚上十点来钟。雨停了,湿湿的地面映出各色灯光的倒影,迷离恍惚,天气并不热,在七月的季节里,这样的空气倒算是凉快的。走在大街上,我有种怪怪的感觉,就像今天白天,上午那短暂的黑夜一样,短暂的离开,可却又仿佛我是离开了很长一段时间,再又回到了这个城市。可事实上,我几乎没有离开过,这又给了我一种更怪的感觉,一种将要或是说可以重新开始的感觉莫名其妙的占据了我的心头,我没去多想自己下火车的主要原因,我也没有去想石凡平的生意,生意这时候好像对我来说已经一点儿都不重要了,我对它没有感觉。倒是下车后,重回这个城市给了我一种异样的味道,就如我出去已经经历了很多,获取了不少的启示似的。
也就是在那天晚上,当我回到这个城市,回到这个我没有走出去的城市,我有了一个念头,这就是,我要把一些东西写下来。一部小说,一本我妻子的死以及我的所感所想以及我独自离开去到远方的故事,我当时的打算只是想将妻子的事情略略的提及,而后把重点放在我离开后的那部分——我浪迹各地,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我的孤独,我的思索——那些虚构的部分。
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想要把这些写下来的念头出现在我脑际里时的情景——潮湿的夜晚、在我身旁驶过的汽车,天空、灯光、空气、稀少的行人,深夜里三三两两的妙龄女郎。我在街上行走,为自己未能成行感到些许的遗憾和好笑,又为自己回到这里感到安心、某种难以描述的解脱。突然一个念头犹如闪电一般划过我脑际,我可以写下来,写下我这段未能成行的行程。
虽然我没有离开,但我可以想象我的离开,我离开后的生活、遭遇,我在旅行中,在寻找中,在路上的故事。一些真实的事件促使我一段想象中的生活:既突然又酝酿多时的离开;全新的地方、孤独的时间与思绪、结识不久的男人与女人、离奇的事件、辛酸而又无奈的遭遇,这一切,虽然都没有发生过,但却更好地表明了我的心境与对今后生活的期盼。
可是,世事难料,生活中的现实,往往出乎意料,驶向人并非期望的方向,同时,更叫人料想不到的是,已经想好了的,然后再从电脑键盘上敲出来的东西竟也会这样,与初始的思路大相径庭。
读到这里,谁都会看到,写出来的东西并不是我最初想好的打算写出来的东西,啊,与我当初的设想有多大的不同啊!
我本是要在这里结束我的这篇东西的,一篇有关危机——双重危机下的遭遇反思。但我总觉得缺点什么,缺点有趣的引人入胜的东西,缺点紧张刺激的东西,缺点时下可以招来眼球的东西。我冥思苦想,终于想到可以将这桩普通的车祸演变成一桩谋杀案,这样,一些离奇惊险的内容就能自然生成,我就可以添加不少的流行元素——就是标题,我也可以弄得更招人一些。我想,如此,或许可能,便更能引起别人的兴趣,招来更多的好奇和以为。另外,还有,这就使得这篇东西的数字成倍的增加了——说句实话,为使这篇东西的字数达到某种限定,我还确实费了不少脑筋。
于是,我就又设想种种现实可能性,将这篇小说继续下去。我只能说,无论是事实还是小说,都是千变万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