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放下筷子,点上烟。“这故事说的是一对夫妻,婚姻关系还算说得过去,结婚快要二十年了,每周做爱两次,质量一般般,生日互送礼物,发短信致意。他们家境不错,丈夫是做生意的,即使是经济危机也没影响到他的生意,不像我。因为他的妻子是在政府机关工作,这工作也给她丈夫的生意带来了极大的好处。事情说的是,有一天,妻子出车祸死了,而当时她是坐在她上司的车里,上司也在,但没有死,安然无恙,什么事也没有。出门前她跟丈夫说自己是和单位里的同事一块出去旅游。自然,现在,丈夫知道了妻子的秘密——之前他丝毫没有察觉——她有一个情人,后来他还知道他们的关系已经有十年了。她是与情人一起出去游玩,在回家的路上出了车祸。我写的主要是车祸以后,在做丈夫的知道了妻子生前的秘密以后,他在又悲又伤的心情下的所思所想,还有他对一些事情的处理,与一些人的接触,其中包括他妻子的情人。同时,他现在还知道了他生意上的兴旺发达也曾得到过这个妻子情人的关照与帮助。而且他们现在认识了,并不是一般的认识,从某种意义上说成为了好朋友,这个他妻子的情人经常来找他,请他吃饭,给他介绍生意。那个他妻子的情人装作是因为车祸的原因来找他,他感到负疚有责任,而他呢,就是这个做丈夫的,他不知道对方是不是清楚他已了解他们两人的关系,但他表现出来的样子好像他自己并没有意识他们两人从前的关系。其实他们之间很少谈到那个女人,几乎不谈。”
“好了,关键的情节来了。”说到这里,我喝口酒,拿起筷子夹菜。这段时间里菜又上来了两个,我朋友也一直不断地在喝酒吃菜。但他的眼光一直停留在我的脸上,就算他不停地在动筷动嘴,我也看得出他听得很认真,他把我说的一切都听进去了,他的工作就是要听各种人说话,在他们的话里找出真的假的,找出那怕是一丝丝有用的信息,他一定是个好警察。
我举起杯子向他示意,他也举起回应。放下杯子,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来点上,而后长长的心满意足的吐出那口烟。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微笑地看着我。我掐灭我的烟,继续说下去。
“他,就是这个丈夫,突然发现那个司机,那个肇事的,把他妻子撞死的司机与他妻子的情人是认识的,他们从前就认识,而在这次车祸中他们装作互不相识。他还发现,他们三个人,他妻子,妻子的情人,司机,以前是在一个单位一个部门的,只是那个司机几年前因为某种原因离开了。这就是说,这就可能意味着这个车祸是有预谋的。”
我停下来,将注视他的眼神停格,然后伸手拿烟。
他仍然微笑着,移开视线,去弹烟灰。我吃菜,他也吃。各自喝口酒后,他问。
“接下去呢?接下去发生了什么?”
我双手一摊,“不知道。这个情节是我比较得意的情节,我突然想到这个情节,故事中出现了另一条线索,叫人意想不到,好像比我开始安排的更有点意思。但我不知道该如何写下去,他,这个做丈夫的,故事中的主人公该怎样去做?我不知道,接下去我该给他安排怎样的命运呢?后面的故事怎样说下去?可以说,到这里,我几乎是一筹莫展。他一定要去做些什么,这个主人公,不可能就这样算了,而他怎么去做,遇到了什么?决定了这个故事的性质,精彩不精彩也就在这里了,你说是吗。但我拼命想,想了很多,不是卡壳,就是没法令我满意,想来想去,最后想到了你。你不是做这类工作的吗,碰到的事情肯定不少,我没想错吧。我想了解的其实很简单,就是,一般在这种情况,他应该怎么做?”
他咧开嘴笑了,端起杯子大喝一口,跃跃一试的样子,像是遇到一个让他兴致高昂的谜语一般。
“你写的这个做丈夫的,他是怎么知道这个肇事司机原来是和他们两个是一个单位的呢?”他问。
我一愣,皱起眉头,这真是叫我发愁的问题。我决定不照真实情况回答。“这个我倒没想过,我还没写到这呢,只是有了些大概的构思。既然说到这个,那你觉得他应该如何得知的呢?”
“嗯。”他垂下眼帘,看杯中的酒,左手将杯子慢慢地旋转。
这样有一会,他说,“通常来说,他可以在妻子的遗物中发现,她的日记,以前同事的照片,或者偶然在一些资料档案中看到。不是车祸吗,他们一定会有一些法律上的接触,不巧在文件中或是从律师那里他得知了这一情况。但我有一个更好的想法,就是,就是那个司机,或者是那个他妻子的情人自己将这一秘密透露给了他,为了一个更大的更可怕的阴谋。”这时他瞪着我,“你说呢,不错吧,这为故事后面的发展设下了更多的可能。”
我笑了,真叫我意想不到,这到真是一个好故事。我说,“确实不错,我要记下来。但这样的话我写的东西就完全不同了,原来的构思要全部推翻。”
“那你跟我说说你原来的构思。”
“我已经说啦,他怀疑这起车祸其实是一桩谋杀,谋杀的可能性很大,接下来就是他如何去做,要想办法找到证据,既然他们勾结杀人,那他们之间肯定有什么事,而且这个事他老婆也有份,他要让他们的事情暴露,使杀人者得到惩罚。”
“你写了多少了,听起来好像才刚刚开始啊?”
“写了一半吧,差不多应该一半。”
“写了一半才写到他发现这是一个阴谋?那你前面写了什么?”
“写了他对妻子的死,以及在得知妻子有外遇后的感受,还有他对自己过去生活的一些回忆与反思。”
“你不是写的侦探小说吗?”
“不算是吧。”
“那你写的是什么?言情小说,都市言情?恐怖的?官场小说?还是言情加破案?”
“我也不知道,目前来说,我是写到那里算那里?”
“那你给谁看啊,你写的小说准备给谁看呢?给哪一类人看?”
我不知所以的看着他,我发现坐在我面前的这个人对小说比我有更多的看法。“我不知道,我没想过这个问题。我想写点东西,就是说,想写什么就写什么。”
“哦,可能你想写的是比较严肃的东西,但怎么又突然出现谋杀啊破案之类的东西。”
到这里,我不知该如何往下说了。我发觉自己用小说这个借口好像并不见得是个好办法,感觉自己被套进去了,走进了一个不知该如何往前的洞穴。
我说,“目前为止,我写的东西分两部分,前面一部分和后面的确实相差比较大,我本来并没有要想去写后面的,只是这个人突然知道了老婆是被人害死的,他总要做些什么吧,就这样算了?结束了?我想写下去,这样的话又有故事了,他肯定会遇上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一系列紧张刺激的事情,我觉得这样写下去听起来还是蛮有意思的。”
“我觉得,如果你想写有想法的东西,就写有想法的东西,如果是惊险之类的就惊险的,写感情的就是感情,什么婚外情,婚后情,二奶情,乱七八糟的情都可以。但你现在写的东西好像有点不伦不类,这写出来有谁看啊。写小说总要让人看吧,没人看你写它干什么,要让人看你就要写人家愿意看的东西,最起码一部分人愿意看的东西。没人看你写的也没劲,更不用说其它方面了。我建议你别写那些严肃正经的东西,现在不是这种时候,要搞笑的刺激的,什么乱七八糟都可以,就是不要太正经,像你这种故事完全可以写成闹哄哄的滑稽故事,跟你说,就是两个字,娱乐,现在市面上不是都是这样的吗,这是主流,现在大家都往这条道上走,搞笑娱乐开心,看后就忘,无忧无虑,那种一本正经的东西多累啊,不是让人看不懂读不下去,就是看完后对你纠缠不清使你摆脱不掉,这种东西如今没人看,没人感兴趣,最起码感兴趣的人很少。有一点你应该明白,现在这世道,没人看,就没人知道,没人知道就等于没有。”
我瞪着他,无言以对。在这一瞬间,我觉得他这人知道的东西还真不少,说得很精辟,我甚至要以为他不是一个公安局搞侦探的,是一个写书的,或者编辑什么的。我感到了自己与他之间的距离,这种距离是一种差距,一种不如他,没有他懂得多,没有他对这个社会了解得多看得透的差距。我冒出一股冲动,真想把真实情况向他和盘托出,我感觉如果我真的将事实告诉他可能会对我更为有利,对我的处境会有所帮助,但我压制住了,没有这样做,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我露出讪讪的笑容,我说,“听你这么说,我觉得你好像更应该去写小说。”
“我经常写,不是小说,是报告,跟你说,我的报告我们局里很多人愿意看,绝不比小说差,拿到外面一定也会招来不少粉丝。”
“这我相信,听你这么一说,我更加相信了。”
他笑了,同意我的话的笑容。他拿起杯子冲我一举,喝干了杯里的酒,而后他给自己倒上,又给我倒。而我抽出烟,递给他一支,再给他点上,给自己也来了一支。
“但现在我的问题还是要解决啊,兄弟。”
“呵呵,不好意思,好像是我写书一样。你说下去,说你的书。”
“说到哪了?就是说遇上这种情况,这个人,这个我小说里的人,从你的角度来说,他应该怎么去做,他突然知道了妻子并不单单死于车祸,他知道了凶手是谁,他知道他们在哪里,他要找到证据,他必须弄清事实真相,这时候,他该去做些什么?怎么做对他来说是安全的,同时又能使凶手暴露?简单一句话,就是他怎么去破这个案子。”
他听着我的话,眼睛没看我,伸着筷子,这个菜夹一点,那个菜夹一点的吃着。等我说完了,他放下筷子,重又抬眼看我,目光中含着笑意,我猜出他又要问我问题,而不是回答我。
“你说到安全,你这是在写小说吗?干吗要安全啊。小说不就应该惊险,险象环生吗?要说安全,最好的办法就是去找警察,找警察肯定安全。把他的怀疑、了解到的情况怎么一说,警察肯定会帮他解决问题,你的小说也就结束了,用不着写下去了。”
“警察会相信他吗?”
他摇头,笑,“警察都是笨蛋,粗心大意,不负责任,于是你协助警察破案,你起了主要作用,你是主要角色,你是个福尔摩斯式的侦探,你写的是福尔摩斯吗,肯定不是啊。那是已经老套的故事了。这个人要自己想办法找证据,单独一人面对凶手,揭露事实真相,在这过程中有调查、跟踪、追杀、逃亡、狼狈不堪,等等,他还会遇上一些人,女人,一定要有,一定要有女人,发生关系,上床,帮助他,共同陷入险境,或者出卖他。你就这样去写,他就应该这样去做,最终,在危急关头,警察出场、赶到,主人公险中得救。”
我呵呵笑了,“你不觉得这同样老套啊,太多的故事里有这种模式,我再去写,不是重复吗。”
“重复怕什么,就看你用什么方式去写。这个世界天天在上演重复,也没见有多少人厌倦。我的工作就是明证,偷、抢、嫖、赌,骗子、强奸、杀人,跟你说,全是老一套,动机也是差不多,几乎一模一样。只要你写的惊险刺激,总能对上一部分人的胃口。你没看到如今的小说啊,你就是把文字随意无序的堆在一起,也会有人看,看了一页还是二页,看了立马就忘,还是随手翻翻,或者是在网上,随意的浏览,有心无心的点击,你管它呢,总有人看的,总有人有大把的时间消耗,只要是搞笑、狗血,轻松,直接刺激人的感官,这样就好,就行了,你不要考虑得太多,想得越多越没人理你,你只要把你脑袋瓜里最容易掏出来的东西掏出来就行了,最表面最低层次的,大家都喜欢,有些人需要喜欢,有些人不得不喜欢,还有更多的人是真的喜欢,活着,开心就完了。”
我再一次用惊讶赞赏的眼光看他,他带着意犹未尽的神色回看我,大喝一口啤酒。
我说,“我总不能爱怎么写就怎么写吧,我得让主人公符合当时的情况,或者说是符合现实的实际情况,他做什么,怎么做,产生怎样的后果,都要符合某种可能性。”
“小说不是虚构的吗,有什么可能不可能的呢?”
我感觉到我与他之间的阻隔,一种现实与虚构之间的阻隔,我在这两者的交界处为难,只有我能看到这之间的阻隔,但我已被他一次次的拉着快要看不到其中的界线了,甚至于我几乎已经觉得这之间没有区别了,说不定我倒是希望它们之间是没有区别的。我想如果我告诉他事实,告诉他这个所谓小说里的人就是我,那我和他之间又会产生哪样一种阻隔,他又会给我怎样的提议,设计什么样的情节?
“这么说吧,”我改换自己的语气,让它听起来像在谈论一件真事。“你就把这当成一种事实,一件真事,现实的情况,不是小说,而你作为一个警察,觉得这人应该如何应对?我希望自己的小说能和真的一样,有某种现实可能性。”
他停下筷子,拿起酒瓶,斜着往里看。“酒没了,再来两瓶吧。”
我看着他,他抬头举手,叫道,“服务员,再来两瓶啤酒。”
他再去拿烟,也不点,在手指间转着。我拿起打火机,他一摆手,表示不用。他说道,“如果真有一个人碰到这种事,我说了,最好的办法就是找警察,但你是写小说,就有好几种写法,我现在就想到了两个。一,那个人可以写信,匿名信,现在流行的是短信,或是电子邮件,来源不明,就一句话,去年夏天你干了什么?”
他瞪着我,带着得意的启发式的笑容。
我回瞪着他,脑子里重复着这个熟悉的句子。我想起来了,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