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我们游向北京(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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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那些温暖的气味只属于家乡

两场醉酒之后,眼看着圣诞节就临近了。这是陈非最不喜欢的节日之一,原因在于这个节日总能让无知群众瞎闹腾,偏偏上头又不把它定为法定节日,这二者结合起来简直要命。

每到圣诞节就是陈非最痛苦的时候,因为他必须要费力找到一个有情调的地方,陪苏小麦吃圣诞大餐。苏小麦不是陈非,最喜欢圣诞节的调调,反过来对陈非的种种理由不屑一顾。

“我乐意过洋鬼子的节,要你管?”苏小麦瞪着陈非说,“我乐意给无良商家送钱,要你管?我就是不信耶稣但我偏要庆祝他的生日,要你管?”

和女人说话,最怕的就是对方蹦出“要你管”三个字,苏小麦重复三次,说明陈非再不顺从的话后果可能很严重。于是陈非最终还是屈从了,一到圣诞节就挖空心思寻觅圣诞礼物,并且提前订好晚餐的座位。

但是今年圣诞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变化,苏小麦提前一星期给陈非打了招呼,今年圣诞不过了,这让陈非十分奇怪,好似见到了一条不啃骨头的狗。

“你怎么了?”陈非问苏小麦。

“省点钱吧,”苏小麦简洁明了地说,“你说得对,圣诞节的时候就是奸商宰人的最佳时机,我不想再被宰了。”

苏小麦的潜台词没有说出来,那就是省钱是为了房子,不知怎么的,这让陈非有点怒气冲冲。他觉得最近半年来活得太憋屈,好像无论干什么都要围绕着该死的房子转,生命中除了房子之外再也找不到第二个重点,上班赚钱、下班省钱、四处找钱,一切的一切都被房子压住,压得人头昏眼花喘不过气。

“凭什么要省钱!”陈非大声说,“不省了,省个屁,咱们就过圣诞!我现在就订座去!”

“喂,别那么激动好不好?”苏小麦有些意外,“我说不过圣诞还不是为咱们着想。”

“我不激动,我一点也不激动,”陈非的声音越来越大,“我他妈烦了,我偏要过圣诞,谁不让我过我跟谁急!”

陈非一甩手,手里的一本书掉到地板上,发出一声钝响。苏小麦也火了:“你吃枪药了?你心里有气冲着我撒干什么?告诉你,我可不是你的出气筒!”

苏小麦摔门出去,留下陈非一个人发呆。印象里这是最近一年多来头一次和苏小麦吵架,似乎两个人的心里都郁积着太多的邪火,非得找个缺口宣泄一下。他躺在床上,火气慢慢消退,转化为了沮丧。如果说发火是红色的,那么沮丧就是灰色的,并不起眼,却一点点悄悄蔓延,直到填满世界的每一处角落,让人无论望向哪里都是令人呼吸不畅的灰色。在这无处不在的灰色中,陈非觉得自己的四肢正在一点一点软化,简直动都不想动一下了。

最后两人都装作此事没有发生,陈非选择了折中的方案,并没有订圣诞夜的大餐,但还是给苏小麦买了一串粉晶的手镯作为礼物,也隐含一点赔礼的意味。苏小麦的手镯加起来已经可以环绕陈非的房间一圈,但还是半点不会嫌多,得到这串粉晶十分欣喜。

两人还是在一起过了圣诞,虽然这次没订什么地方,只是一起到西单逛了一晚上。冬夜的寒冷丝毫不能阻止红男绿女们附庸风雅地享受圣诞,西单挤满了人,吃饭的地方个个都得排队。苏小麦无所谓,两人在路上边走边吃,从炸鸡腿吃到章鱼烧,自得其乐。陈非忽然发现,比起在法式餐厅里耍宝式地玩弄刀叉,似乎还是这样的夜晚更加惬意一点。

他陪着苏小麦从一家商场逛到另一家商场,无论标价黑得让人想揍人的还是便宜得让人怀疑有诈的地方都走了个遍。陈非不爱逛街,每次逛商场都是陪着苏小麦,已经养成了用耳朵过滤一切叽叽喳喳声的能力,任由对方一个人说个不停。而苏小麦也习惯了自己说出去的话得不到任何应答,好像男人和女人逛街都应该进入这种模式。

如果说北京还有什么地方能够属于外来的游鱼们,那大概就是西单王府井之类的地方了,陈非想着。不管有钱没钱,任何人都有资格踏足于此,任何人都可以在宽敞的大街和富丽的商场里溜达,翻看着那些标价四位数五位数的商品作一脸不屑状。除此之外,人们白天憋屈在写字楼里,下班了憋屈在公车和地铁里,天黑了憋屈在自己的小出租房里,这样的事情半点也看不出你呆在哪里,因为它们完全也可以属于厦门,属于成都,属于兰州,属于任何一座稍微像点样的城市。只有西单、王府井、后海、三里屯们能标记出北京的特殊属性。人们走在这些地方,才会意识到:原来我生活在北京,是这座城市跳动的心脏里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胞。走在西单的霓虹灯下时,他们才会感受到呆在北京的幸福,并且奢望着这样的幸福一直延续下去,不要让自己回到狗窝一样的出租房对着冰冷的墙壁流眼泪。

后来两人走累了,在商场里卖冷饮的地方坐下来,陈非给苏小麦要了两个看起来就腻死人的冰淇淋球,自己喝着橙汁。苏小麦吃掉一个冰淇淋球,扭过头问:“你春节真的不回去了?”

“不回去了,”陈非点点头,“刚回去过一趟,该见的亲戚都见了,意思尽到了就行了,春节呆在北京好好休息一下吧。”

“而且还能省压岁钱。”苏小麦的脑子倒也转得快。

“不要说那么直白好不好,”陈非叹口气,“好歹给我留点自尊。”

“自尊要是能卖钱的话,我就把所有的自尊都卖掉换成钱。”苏小麦凝视着杯子里正在融化的冰淇淋球,幽幽地说。

这之后两人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陈非喝光了最后一口橙汁,把吸管嘬得吱吱作响。苏小麦也把最后一勺冰淇淋填入嘴里,忽然开口问:“我留下来陪你怎么样?”

“你说什么?”陈非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我说春节不回家了,留在这儿陪你。”苏小麦说。

“说得容易,太后能让你不回家过年?”陈非说到这儿,看看苏小麦的表情,忽然就明白了,“你是不是想躲着她?”

苏小麦苦着脸:“当然得躲着她了,她已经快把我逼死了,也就是长途太贵,不能说得太多。我要是回家去,她还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给我做思想工作?”

陈非可以想象。太后在他面前作矜持状,在苏小麦面前不会有半点客气,他完全能想象太后口中自己的形象是什么:窝囊,不会挣钱,家庭也不能依靠,没有上进心,完全是新时代的三无青年。要让自己的女儿嫁给这么一个三无青年,太后肯定是宁死不从。

这个话题让陈非的心情变得很糟糕,但很显然,让人心情糟糕的话题或迟或早都会浮出水面,不可能一直在水下憋着,憋久了会发酵,让人更难受。这是北京的属性,你想要呆在北京,总得不断经历类似的话题;这同样也是婚姻的属性,你想要娶一个姑娘做老婆,就得做好被丈母娘当头棒喝的准备。这样的属性是西单无从改变的,逛一万次西单也改变不过来。

陈非往椅子上一靠,看着身边的男男女女带着不同的表情风一般掠过,不知道他们脸上所洋溢的幸福的笑容有几分是真,又有几分是假,也不知道他们当中有多少人和自己一样,在种种压力的夹缝下喘不过气来,还必须随时随地佯装无所谓。

不知不觉商场的广播响起,提醒人们赶紧滚蛋,他们要关门了。陈非拉起苏小麦,没精打采地走出门,在扑面而来的寒风中响亮地打了个喷嚏。打完喷嚏,他对苏小麦说:“那就别回去了,一起在这儿过春节吧。”

他很害怕听到苏小麦回答“其实我就是说说而已”“春节怎么可能不回去呢”,但苏小麦很开心地蹦了起来:“那就说定了!”

真应该从小让她练蹦床的,陈非又冒出这个古怪的念头,太后除了会催房子,还会埋没人才。

陈非和苏小麦一起过了圣诞,又过了新年,眼瞅着春节就要到了。于中国人而言,公历的新年只意味着一天假期而已,春节才是头号大喜事,同时也是头号大麻烦。到了这个时候,全中国的人都要往火车、汽车、飞机里面挤,为了赶在那个日子走进家门。陈非一向不明白这种事情意义何在,只觉得春节的火车挤死人,春节的鞭炮声吵死人,但他也只能乖乖依从习俗,每一年想方设法弄到卧铺票,坐上几十个小时回家过节,然后再坐上几十个小时回北京。过节期间,他不得不随着父母四处访亲拜友,把辛辛苦苦赚来的银子通过压岁钱的方式再散出去,以至于每一个春节都让他觉得像是一场劫难。他甚至希望不要有春节就好了,这七天假期搞得他比不放假还累,但几千年的习俗是不可逆的,假如有人胆敢提出取消春节,肯定会被剥了头皮点天灯。

春节的时候,附近的小饭馆关掉了一大半,都回家过年去了,好在超市一直都开着。陈非屯了一堆熟食,屯了一堆速冻食品,苏小麦备好了能把一头牛辣死的咖喱粉,就算是做好过节的准备了。李萌照旧要坐飞机回家,可以把七天二人世界留给陈非与苏小麦。

苏小麦终于还是成功留在了北京,这可不容易,她和太后足足抗争了一个月。太后苦口婆心,花了一个月时间,仍然没能劝到苏小麦回心转意,终于忍无可忍,长叹一声:朽木不可雕也。然后她就不管了。苏小麦很高兴,朽木就朽木,不要紧,只要不回家面对着太后那张苦瓜脸就好。

到了三十那一天,陈非忽然觉得空气里飘动着一种异样的味道。这本来是他和苏小麦轻松享受的一天,但却怎么都觉得不带劲。他奇怪了一天,甚至一度怀疑煤气泄露了,始终不得要领。晚上他煮了一袋速冻饺子,切好了卤牛肉和网上买来的家乡特产腌腊猪耳朵,和苏小麦坐在床上聊天,耳边任由春晚的声音在电视机里聒噪着。这也是一种古怪的传统,在人民群众娱乐生活相当匮乏的时候,春晚可以当做一桌精神大餐去享受,而到了二十一世纪第一个十年都快走完的时候,老百姓什么没见过什么没玩过?偏偏人们还是习惯于守在电视机前看那台越来越寡盐少味的硬梆梆的作秀,可见传统的力量仍旧有着强大的威力。

傍晚时分鞭炮声就已经不断地响起,临近午夜,北京城变成了巴格达,持续的轰炸不仅让人听不清电视,甚至连打电话都听不见声响,而就在鞭炮声达到最高潮的时候,陈非忽然明白了他一直觉得不对劲的究竟是什么。

他还是感受到了冷清。这冷清是春节的特殊氛围带来的。他刚工作的时候,还不认识苏小麦,一到周末就一个人到公司上网,那时候并没有觉得冷清;现在身边有苏小麦陪着,仍旧觉得冷清,因为这不合春节的氛围。春节似乎就应当是一大群人围在圆桌旁说着废话打着哈哈,一个个吃得油光满面,然后小崽子们伸爪讨压岁钱。那种时候电视里放着难听到要死的春晚歌舞,主持人的脸都快笑僵了。餐桌旁的人们抽着烟喝着酒,满桌的菜只被吃掉一小半——但垃圾桶里已经堆满了骨头,还有几个大号的空饮料瓶。小崽子们上蹿下跳,被从门外传来的硝烟味儿所诱惑,不断要求出门去放鞭炮,或者他们会立即展开与父母的谈判:今年的压岁钱多给我留两百块吧。那种时候陈非吃得脑满肠肥,心里有点烦,但也可以接受:过年了嘛,一年也就闹腾这么一回。再过一会儿会有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来,然后人们一起抱怨:肚子都圆了,吃不下了……

这个发现让陈非明白,他终于还是没能摆脱掉该死的春节。那些温暖的气味只属于家乡,属于家里的餐桌,而在北京城,再浓重的鞭炮硝烟都和温暖无关,北京只有******速冻饺子和******寂寞。

这时候陈非莫名其妙地想到了杜愚。他粗略判断,杜愚应该不会回家过年,多半为了省钱还呆在北京呢。三十晚上已经结束,但好歹可以叫他初一过来聚聚,杜愚会做饭,也可以换换餐桌上的口味,不用总是吃味道差不多的卤菜和苏小麦的招牌咖喱。于是等到放鞭炮的高潮过去,他给杜愚打了一个电话。杜愚接起电话,听声音状态还不错。

“我过不来!”杜愚在电话里大声喊道,这说明他那边的鞭炮高潮还没有过去,“我现在住在工作室里面,忙着呢!”

“住到工作室?什么工作室?”陈非不大明白,“是你说的那个什么儿童文学家吗?”

“不是!那个活没有成,黄掉了,”杜愚说,“我现在帮别人做剧本呢!”

好厉害!放下电话后陈非想,杜愚能做剧本了,那可真是大大进化了,没准儿哪一天看一个电视连续剧,能看到“编剧杜愚”四个字,够威风。但他很快又想到,发生在杜愚身上的事情哪会有这么顺利,这搞不好又是不署名的枪手活。对于杜愚来说,那才是他的生活常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