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枪手近乎于一条不归路,一旦做了枪手。就很难翻过身来,这是杜愚最近得出的结论。最可悲的在于,他甚至于连一个枪手都做不好。此前的垃圾玄幻小说姑且不说,前些日子倒腾的模仿儿童文学家,他自认为把握很大,没想到半个月后对方通知他,他没能选上。
杜愚相信其中一定有猫腻,但具体有什么样的猫腻他也不知道,不过这方面可以推测。在这一行当里混久了他才知道,即便是为外人看不起的枪手活儿,也得靠人情关系。你和出版方关系密切,对方不论你写的好写的差——只要别到文字不通顺的程度——都会用你,否则你把儿童文学家模仿到他自己都辨别不出来也没啥用。
而这又狠狠打到了杜愚的软肋上,让他依稀回忆起自己四处跑着卖猪肉,却一片都没有卖出去的黑色时光。有些人生来不会和人打交道,杜愚就是其中之一,他卖猪肉时总是经历从血压急升到如丧考妣的阶段,到最后话都说不出来,同样的,要他去和任何人套近乎也会让他头脑发大喉中作梗。他选择卖文为生,不外乎是觉得以后可以只和键盘打交道,而键盘决不会冷眼看人,但键盘没法给他安排活儿,最终还是又绕回到人身上去了。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交际恐惧症?杜愚觉得自己完全可以替自己确诊,却又找不到药医。他回顾自己从小到大种种经历,得出了结论,自己只有永远低着头走路、完全不看到人才能感受到自在,然而世界终究是由人构成的,所以杜愚只能永远不自在。
现在杜愚在帮人做剧本,所谓帮人做剧本,意思就是说,剧本做好了不会有你的署名,所以陈非的判断完全正确,这仍然是个枪手的活计。这件事的发端其实还和顶替掉杜愚为儿童文学家干活的那个枪手同行有关。该同行和儿童文学家工作室的女助很熟,所以走了个过场交样章后,顺利得到了这个活儿。恰好就在这时候,一个影视剧本工作室也找上了他,希望交给他一个为剧本做文学脚本的新活儿。此时他已经结下了儿童文学家的工作,不能再长出两只手来,想想杜愚反正被他顶掉了正在闲着,索性做个顺水人情推荐了杜愚。
所以杜愚开始替人做文学脚本,文学脚本这四个字听起来很敞亮,说白了就是编故事。对方给出大纲,杜愚根据这份大纲扩展出文学故事,然后对方再去写成分镜脚本。这样的活儿杜愚做起来倒是得心应手,因为根据大纲扩展故事的工作方法和之前的垃圾玄幻小说差不多,他已经有了经验。他所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剧本比玄幻小说还要烂一百倍。
故事发生在一个架空的世界里,主角是一个高大威猛英俊潇洒和蔼可亲满腔正义的大侠,该大侠原系天神转世,为了拯救众生的苦难,毅然留在了凡间,率领着四处收来的手下和大魔王转世的邪恶组织进行英勇斗争。这个背景本来就很让人吐血了,而故事的行进更是烂俗无比,基本上沿袭了陈非小时候看过的《非凡的公主——希瑞》[8]的套路,邪恶组织不断产生各种阴谋,英勇大侠不断打败敌人破除这些阴谋。在此过程中,英雄和魔王就像玩网游一样不断积累经验值,不断升级。
当然了,作为电视连续剧,不能像玄幻小说那样不断和女人上床,否则不可能被广电总局审过,但各种各样的恋情一定不能少。杜愚没有谈恋爱的经验,但必须为男主人公至少安排五个女性在身边围绕,这一点让他很头疼,于是他问对方,多添加一点打斗成不成?
对方把他狠狠训了一顿,说他写玄幻小说写到走火入魔了。若是玄幻小说,男女主角只要看对眼了,直接脱衣服上床就行,但电视剧不能那么直露,需要添加大量的细节——不然每集四十分钟的时间怎么熬?恋爱的剧情是最不花钱同时最能消耗时间的情节,倘若一集电视剧从头打到尾,那点可怜的预算早就被打没了。
对方还有一点潜台词没说出来,那就是多一些女性角色,就能多一些试镜的女演员,多几分潜规则的可能性,但杜愚还是一点一点领会到了。没有办法,他跑到书店租了一些言情小说来看,看到浑身鸡皮疙瘩。最后他忽然顿悟了:既然整个大纲都是抄抄改改拼凑出来的,我的恋爱段落为什么不如法炮制呢?反正这年头的影视剧无非就是你抄过来我抄过去,理当顺应潮流。
解决了恋爱剧情的大难题,剩下无非是一些体力活。杜愚每天只睡五个小时,春节期间索性住到了工作室的商住两用房,和工作室成员一边讨论一边奋笔疾书。这个剧本长达四十集,足够让杜愚敲键盘敲到手抽筋。三十夜里陈非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就正在安排着男主角的情人二号和情人三号争风吃醋的桥段。当窗外的鞭炮齐齐炸响时,他绞尽脑汁地琢磨着是让情人二号取胜还是让情人三号取胜,或者让两人都战败,提前引入情人四号。陈非的电话打完,他才意识到这已经是春节了,而他甚至忘了往家里打个电话。
春节对杜愚早就失去了意义。从大学毕业之后,他没有任何一年回去过春节,无他,就是为了省钱。实际上,读大学的时候他也很想像王小骚那样春节不回家,看宿舍楼或是做保安,还能赚一点钱,但那时候父母执意不让。现在父母说什么他都管不了了,只能一年年推说自己工作忙。父母对杜愚的实际近况半点也不知情,以为他忙于写书立说,也就不催他回家了。
这一天杜愚工作到半夜三点过才躺上床睡觉。这间屋子的暖气不足,被子也薄了点,他只能把脱下来的外衣和毛衣都堆在被子上。迷迷糊糊睡了几个小时,天还没亮,屋外又是鞭炮大作,吵得他再也睡不着了。
杜愚拥着被子,坐在床上发呆。之前他刚刚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回家过节,正和父母一起包汤圆。这原本是个寻常的梦,放在大年初一的清晨,似乎有点别样的味道。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意识到自己没有在家里,而是在北京,在北京一间供暖不足的冰冷的小屋里。在北京挣扎了那么多年,挣扎出来的现状是在大年夜被冻得睡不着觉,这是几年前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的。那时候他刚刚在那家卖猪肉的食品公司找到工作,觉得自己总算是在北京有了立足之地,有了改变命运的机会。但后来的事实证明,命运没有那么容易改变,杜愚在北京有立足之地,只不过是不断变化的的立足之地,受房租的驱赶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更便宜的地方。
此前他住在群租房里,天天忍受着隔壁东北夫妇的吵闹和室友的鼾声,天天小心翼翼地算计着吃喝用度以免下一季度连每个月三百块的房租都交不出来。但一个月前,他塞在衣服里的四百块钱现金不见了,左找右找没找到,只能得出被盗的结论,这好比压垮骆驼背的最后一根稻草,让他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搬家另换一个地方。
“你可以先到工作室住两个月,”工作室的人说,“正好有张空床,咱们可以一起先把文学脚本弄出来。”
这意味着能够节省两个月的房租,没准还能省一些饭钱,杜愚自然没有意见,反正他的行李很少,几乎是装在包里就能拎走,大不了两个月之后再搬一次。而工作室提前预付了三千块钱,也让杜愚的钱包又壮实了一点点。
所以总体而言,除了暖气不足之外,这个春节过得还算不错,忙忙碌碌的工作也有益于暂时忘掉烦心事。工作室的成员一共有四个,两个老成持重,剩下两个都比杜愚还年轻,但很显然他们比杜愚快活得多。
不只是他们,杜愚觉得似乎世上任何人都活得比他开心,很多时候他忍不住想,我这样强留在北京究竟图的是什么?这是一个找不到答案的问题。或者说,有一个很狡猾的答案:因为北京城在这里。北京城在这里,就是一种诱惑,让人们趋之若鹜地追寻而来。
春节结束后,杜愚编故事也愈发顺手,某些恋爱桥段让工作室的人都赞不绝口,由此证明没吃过猪肉不要紧,只要见过猪跑,也能把猪肉的香味想象得绘声绘色。
但整个故事仍然不是杜愚所喜欢的。除去男主角身边围绕的女性太多之外,杜愚最不喜欢的在于男主角身上的神性。如前所述,该男主角是天神转世,先天就揣着救苦救难的马克思主义精神来到人间,除了在女人堆中稍微有点夹缠不清之外,基本没有什么缺点。而且他的运气相当好,走到哪里总能遇到贵人相助,连被打下悬崖都和金庸小说的男主角相仿,打下去就能捡到点武功秘籍什么的。这样的故事写多了,越显得自己的真实生活是那么的悲惨,就越让人对人生失去信心。
所以从本质上来说,杜愚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和大多数人不大一样。大多数人喜欢这样的男主角,就如同网络上盛行的许多网络小说一样,主人公都具备代入属性,可以让读者们很轻松地自我代入。众所周知我们的生活很不太平,上班被老板训,下班被老婆嫌,喝牛奶喝出三聚氰胺,吃鸡翅吃出苏丹红,走在人行横道上得防着七十码,还成天能收到中奖短信。这样的生活难免让人沮丧,所以人们才需要网络小说,才需要各种胡编乱造的电视剧。看着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男主角们纵横四海美人在抱,可以让大多数读者把自己代入其中,于是在臆想中得到满足,暂时忘掉生活的压抑。
而杜愚不是这样的。杜愚看到这些英明神武的主角,会更加难过,更加失落,这是一种骨子里的悲观主义,完全无可救药。然而为了在北京活下去,他只能把自己的悲观主义深藏在心底,若无其事地继续为男主角增光添彩。做枪手有这样一种好处,那就是锻炼你的忍耐能力,杜愚过去单是读到这样的故事都要吐血,现在却可以成天编造类似的故事,而且越编越顺手。杜愚觉得,再写一两个这样的本子,他就将完全不知道什么叫做恶心,这大约就算是提升了一个境界吧。
杜愚在故事里写道:“清晨的时候,太阳缓缓升起。赵无极站在悬崖边,看着眼前氤氲变化的云气。柳如烟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后,替他披上一件外衣。赵无极反手握住柳如烟的手,柔声说:‘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不会再有厮杀争斗,江湖终将恢复平静。’”
这时候故事已经发展到了后期,正是主人公取得一场大胜,以为大魔头已经被杀死的时刻。当然了,编故事的人知道,大魔头还没有死,即将东山再起带来最后一次最凶猛的反扑,其实观众也一定知道——四十集的电视剧,倘若三十三集的时候大魔头就已经挂掉了,后面还看个鸟啊。然而无论编剧还是观众,都一定喜欢那种一惊一乍的感觉,英雄以为胜利在握天下太平,但突然波澜横生,一切都得推倒重来,那是多么的刺激。
其实没人知道,杜愚还有点羡慕这种感觉,因为至少在失望之前还曾经有短暂的喜悦存在。对于杜愚而言,生活只有无穷无尽的失望和折腾,希望的苗头总是刚刚升起来就被掐灭。哪怕有一个虚假的希望,就好比故事里的英雄自以为已经把大魔头干掉了一样,能够让自己有片刻的快乐也好。但毕业后的这些年,杜愚从来没有感受到过快乐。他觉得自己总是疲于奔命地从一个地方赶往另一个地方,在北京这座巨大的迷宫里努力寻找着方向,却从来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样的方向。
当然了,人生的方向是一个太大的命题,甚至可能根本是个伪命题,有时候人们只需要做好手里一个一个的小命题就够了。杜愚心里再多的忧郁,手上干活也没有放松,三月份的时候,基本上把文学脚本做出来了,拿到了第二期款项,有五千块钱,也就是说,前后加起来他已经从工作室拿到了八千块钱,根据合同,对方还应该付他两万。
当时杜愚并不知道日后他那两万块钱没法拿到手了,他只是算计了一下手头有的钱,搬离了工作室——毕竟在那里住着相当别扭——在传说中的“大唐”租了一间便宜的小单间,此前陈非曾经劝他,千万不要去大唐那样的地方居住,但现在杜愚并没有太多选择了,除非他真的决定离开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