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我们游向北京(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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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刚需是一种最可怕的身份

鞭炮声在过年的七天中响个不停,让陈非不胜其烦,好在春节终于有过去的时候。人们在度过了比平时更加劳累的七天后,又得强打起精神去上班。这是一种古怪的循环,人们总在盼望长假,但长假总让人感觉更累,于是又开始盼望新一轮的长假。

长假刚完复工的时候,人们难免感觉蔫蔫的,陈非就很蔫,玩游戏都没兴趣,一直对着眼前展会管理系统的界面发了半天呆。午饭后他想,不行,不能这样,该为了房子而干活了,于是开始打高尔夫球展的电话。

工作开始越来越忙,四月初有公司另一个重头展会:花卉园艺展,五月份还要带团去一趟德国纽伦堡,参加一个宠物用品展。陈非只好利用白天的时间尽量多打电话多发传真,下班后加班处理回复国际邮件、分配摊位、制定出国行程、安排展品运输、联系地接,分配宾馆房间等等杂事,每天都要八九点钟才能回家,甚至周末也很难得到空闲。苏小麦对此表示理解,而陈非在一团乱麻的忙碌中,也顾不得为了婚姻啊房子啊什么的去发愁了。陈非以为,这是他上班多年来头一次意识到工作忙的好处,可以把大脑全部占满,把烦心事挤到角落里去。

北京城的三四月是一年中气温最适宜的时候,但那绝不意味着气候也最适宜,因为那时候有著名的北京特产沙尘暴存在,有诗云:京城无处不飞沙。沙尘暴刮起的时候,天空就像是一盆搅合着黄泥的盆汤,映得路人一张张脸都是焦黄的。那时候刮着凶悍的大风,每一寸空气里都铺满沙粒,人们走在这样的风中,好像在迎接沙浴,回到家里,全身抖几下,脚底下就是一个小沙堆。

这种时刻谁都不愿意出门,但不出门不可能,所以所有的人都在进行沙浴,陈非也不例外。在沙尘暴刮得最紧的那天下午,他不得不出门去往德国使馆,替他的客户取签证。老罗正好手里有一个加拿大展会,也需要取签证,就委托陈非一并代理。这也是老罗的风格,很善于搭顺风车托人办事,尤其在有沙尘暴有雨有雪的时候。

陈非也不计较,出门打上车直奔使馆区。一切都还算顺利,签证都拿下来了,陈非拎着包走出加拿大使馆,忽然听到有人骂街。抬头一看,昏黄的空气中,一条大汉正戳在加拿大使馆门口,指天咒日高声怒喝,其声势让陈非恍惚间想起了航院门口的东门大汉。

“Fuck Canada! Fuck Canada! Fuck Canada!”此大汉一连声地用英语怒骂道:****加拿大!陈非不觉有了兴趣,心想究竟是什么深仇大恨让该大汉对加拿大发出如此威胁。

“哦,那哥们两口子移民加拿大好几年了,最近媳妇儿要生了,想要办个旅游签证,把爹娘接到加拿大住几个月,伺候完月子老两口就回中国,”一个在旁边看热闹的人告诉陈非,“结果被拒签了,人家觉得他爹娘有移民倾向。这不,刚被拒了出来,火气大着呢。”

“Fuck Canada! Fuck you all!”陈非觉得现在这大汉的嘴里一定填满了黄沙,但他还是在不管不顾地继续咒骂着。守在门口的武警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似乎对此类事件早已司空见惯。

陈非同情地耸耸肩,伸手招了一辆出租车,把大汉的骂声抛在身后。

路上他想起大汉那副恨不能把加拿大生吞活剥了的表情就忍不住想笑,但过了一会儿他又觉得笑不出来了。他想起之前和苏小麦的一次讨论。

那一次是老宋的儿子满月。老宋家庭观念重,在老同学里是第一个结婚的,也是第一个生产出后代的,于是邀请同学们去喝满月酒。陈非带着苏小麦去了,见到老宋那张嘴始终裂开在笑,眼里看着自己的大胖儿子,说话都魂不守舍。

“老宋再笑下去,下巴就要脱臼了!”胡二悄声对陈非说,两人一起坏笑。

“你们两个王八蛋又在偷偷编排我什么呢?”老宋大声说,嘴上的笑容仍旧没有变。

“你可不能冤枉好人!”陈非抗议说,“我们正在谈论美国大选的严肃政治话题,谁有闲工夫去编排你这种无足轻重的底层市民。”

“蒙谁也蒙不了我!”老宋一挥手,“你们俩在大学就是出了名的不是东西,只要你们凑到一块,王八看绿豆,准没好事!”

“好吧,我说我说,”胡二举起双手,“我们是在感慨人生呢。”

“感慨什么人生?对你们饱食终日只会造大粪的堕落生命感到厌倦了?”老宋问。

“感慨你一个大好青年,终于陷入家庭的泥潭里不能自拔了,”胡二正色说,“从此你的人生将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你将不再是你生活的中心,而必须要让位给他人。你将失去你的自由,被紧紧捆绑在尿布、奶瓶、作业本和学费上。”

老宋嘻嘻一笑,低下头看着他正在吮吸自己手指的胖儿子:“你说的这些我早就想到过了,但是想通了我才会那么做的。我不必做什么生活的中心了,因为我的生命通过另一种方式延续下去了。”

说这番话的时候,老宋的眼睛里闪着泪光,苏小麦在一旁看得深受感动,也忍不住擦了擦眼角。回去的路上,苏小麦好长时间静默着不说话,让陈非觉得很奇怪,走出地铁口的时候,她忽然蹦起来说:“以后我们也要有一个孩子。”

这话把陈非吓坏了:“喂,你自己都是孩子好不好?怎么想到那么远的事情去了?”

“我知道我想的很远,我们还没有结婚,连自己的房子都还没有……但我就是忍不住要想一想!”苏小麦撅着嘴说,“看老宋的那个样子,我忽然觉得你们这一帮人只有他才长大了,剩下的都只是小孩子。”

陈非哭笑不得,但看着苏小麦一脸的憧憬,知道她说的是真心话。从生理学角度来说,女人对孕育后代的渴望或许是由于******作怪,但老宋那一脸洋溢的幸福的确令人触动很大。然而生个孩子这种事,在陈非的心里实在是太过遥远,或者说确切一点,想都不敢想。那时候太后的压力还没有那么大,陈非正觉得自己的生活平稳有序,上班下班吃饭睡觉,周末和苏小麦聚在一起,有事没事和朋友一起喝点小酒,每年缓慢地攒一些钱,其他不必考虑太多。

但如果添个孩子就大不一样了。如果多了一个孩子,生活将会变成如下模样:两个人自己租一套两居,哪怕找到再便宜的房子,也得几千块钱,然后把陈非的老娘从老家接过来看孩子。两人下班之后不再有任何娱乐,急匆匆地往家赶,一边听着老娘的抱怨一边帮忙换尿不湿,陈非喜爱的朋友聚会将不复存在。两人也不敢再有多余的花销,每一分钱都得劈成两半花,用以奶粉钱、尿布钱以及即将来到的幼儿园的费用。苏小麦不用再计划旅游,陈非不用再计划更换电脑,所有的计划都将围绕着孩子进行,甚至于十八年后的大学学费你都得考虑在内——这年头读个大学就像在吸血。

更致命的在于,买房将变得更加不可能,偏偏孩子又是买房的推动器。有了孩子,你不可能再像过去那样拎个包就轻轻松松搬家了,而为了孩子受教育的稳定,更是不能轻易搬家,没有自己的房子实在太难熬。想到这些,陈非觉得呱呱坠地的根本不是孩子,而是黑洞,无底的黑洞。

而这时候陈非也意识到了苏小麦年龄不断增长的可怕:如果不尽早生一个孩子,她就将成为高龄产妇,出现意外的几率很高。但是看现在的形势,哪儿有多余的钱、多余的精力去照料孩子?

这些不断冒出来的念头让陈非的心情重新归于恶劣,倒是和车窗外一片灰黄色的天空十分相配。陈非甚至想到,其实太后的威逼也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她毕竟还是在为苏小麦考虑。也许陈非并没有错,苏小麦也并没有错,但这桩恋情本身就是错误的。陈非应该像王小骚那样娶一个家里有房的北京姑娘,苏小麦应该嫁给一个老宋那样的北京土著,资源配置就合理了,也不会有那么多麻烦纠纷了。

陈非有些惶恐地发现,分手这个念头在头脑里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也越来越清晰,刚开始还只是一点点模模糊糊的念想,现在却好像有无数个清晰的声音一直在耳旁吵吵:“别坚持了,分手吧。”

分个屁!陈非恶狠狠地拍拍自己的脑袋,老子偏要拼下去。

回到公司,陈非更加玩命地打骚扰电话,发骚扰传真,也不知道有多少家高尔夫生产企业被他骚扰过。不过总算成效不错,花卉园艺展到来的时候,已经有五家客户上钩了,其中两家订了标准摊位。虽然这仍然没能达到陈非的预期,但好歹能保证一定的利润,没有白干。他估计到最后能拉到七八家客户,运气好的话也许能有十家,能够帮助他在买房的道路上增添几个平方。

不过打了几天电话后,陈非被迫暂时把这个项目放一放,因为花卉园艺展开幕了。作为处里为数不多的年轻人,他又得到展馆里去蹲五天,每天拿两百块钱补助,累积起来为他的平方数换算添砖加瓦,聊胜于无。

花卉园艺展仍然是一个赚钱不多的项目,但却比公司的任何一个其他展会都显得热闹。老百姓肯定对什么包装机械之类的玩意儿不感兴趣,但都喜欢看花。花卉园艺展也借此降低门票价格,以便吸引大批老百姓进去观看,至少可以显得人气旺,虽然其中专业观众的人数并不多,还害得展商们不能随便打牌或睡觉——人多了需要防盗。

有展会的地方就有小偷云集,慢慢形成了专偷展会的产业。这样的小偷往往十多人或几十人抱成团,轮番出击,令人防不胜防。他们通常从一个展会布展的时候就开始想方设法冒充布展工人混进展馆,伺机偷走展商的展商证,这样在开展之后就能凭借展商证一次次混进去。公司过去的展会还算好,观众太少,场面太冷清,小偷想要下手很难,花卉展却是人山人海,小偷们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开展之前,陈非就抱着打印好的通知跑遍整个展馆,给每一家展商都发一张,中心内容就是防盗,然而似乎收效甚微。头一天开馆,就有三家展商的笔记本电脑、照相机之类的贵重物品被盗。展商们丢了东西很郁闷,又无处撒气,只能把气撒到陈非身上,抱怨组织方安保不得力,陈非微笑着听完抱怨,微笑着致歉,回过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早晚连人都要丢!

展会的安保措施是这样的,有几十个保安分布在大门口、展馆门口、重要通道口等。他们抄着手站在那里,身子不住地东晃西晃,没人注意的时候他们能站在原地睡着,如果有人给他们提供桌子和椅子,他们就会顺理成章地摆张桌子打麻将——除此之外他们基本什么都不干。保安们站岗的时候,只要有人手里拿着展商证或是门票晃一晃,他们就会把人放进去,哪怕这个人的脸上就写着“小偷”两个字。

此外还有警察叔叔,那也是每次展会必备的安全保障,他们除了偶尔到展馆里逛一圈之外,干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坐在有空调的屋子里喝茶。

陈非一开始对此很恼火,经历的展会多了,倒也习惯成麻木了。保安们一个月就拿那么点钱,指望他们奋不顾身去抓贼很不现实;至于警察叔叔们,无论怎样指望他们都很不现实。所以到了最后,能指望的只有自己了。

从上一届花卉展开始,陈非就不怎么在门口坐得住,而总是在展馆里不停地转悠,见到可疑人等就要跟在身后,期望能抓住一个现行的。遗憾的是,陈非的块头太醒目,只要不放在篮球队里,在哪里都很扎眼。小偷们也不是笨蛋,见到陈非出现就坚决不下手,陈非一走开才动手行窃。陈非走了五天,轻了两公斤,脚底磨出几个泡,小偷一个没逮着,展商的抱怨照旧收了一堆。

所以这一届他有点听天由命的感觉,也不想到展馆里去做减肥散步了——实在很累。他只是端坐在门口,有事进展馆溜一圈,无事就坐在门口和请来帮忙的女大学生们闲聊。如前所述,比较傻的女大学生都会觉得陈非这样的白骨精——白领、骨干、精英之意——实乃人才,对他颇多敬佩。

和女大学生们聊天的时候,陈非才觉得自己还没有老。他在办公室虽然一向与人为善,但同事的年龄普遍比他大十岁以上,很难找到什么共同感兴趣的话题——除了荤段子。倒是这些二十岁上下的女大学生和一路奔三的陈非颇能找到些谈资,无论是挖苦一下学校里的老师,还是评论一下当前流行的选秀节目,讨论讨论各自在追的美剧,都能聊到一块儿去。女大学生们照例对陈非表示仰慕,陈非只能苦笑着接受,抬头看看,太后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仍然悬在头顶颤颤巍巍。

两天过后,小偷们发现陈非不去管他们了,于是变得越发嚣张起来。他们令人不可思议地弄到了一些门票,就堵在门口,以更加低廉的价格出售,造福人民大众。陈非细细数了数门票的去向,除了自己带来卖的之外,向相关企业零零散散赠送了一些,还有一部分是给了展馆的人——人情票么,不给不好。现在看来,唯一可能出现疏漏的就是这部分给展馆的人情票,但陈非又绝不能去盘问展馆方面。所谓现官不如现管,得罪了展馆绝对没有好果子吃,场馆费涨价、水电费乱收、找借口东扣一笔钱西罚一笔款,这些都绝对是做得出来的。没办法,只能把哑巴亏咽到肚子里,眼瞅着小偷团伙在大门口得意洋洋,陈非生了一肚子闷气。女大学生们不明所以,惊诧于保安和警察叔叔都不去抓贼,陈非只能摇头耸肩,说不出话来。

到了第五天下午,前来看展会的普通市民人数达到了高潮,因为在最后一天里,展商们的展品被允许出售——废话,前几天就卖掉的话还展个屁啊——以免他们再费力把那些快要蔫掉的花草运回去。所以在这一天下午,有经验的市民蜂拥而至,想要买几盆便宜花。

陈非口干舌燥,在展馆门口努力维持着秩序,以防市民们把大门挤坏了。这时候他注意到那群小偷又混入了人群中,一边兜售低价门票,一边寻找机会偷钱包。他叹了口气,走出大门,小偷们的头儿就站在那里:一个头发已经全白了的驼背老头。在过去的若干次展会里陈非都见过他,每一回都是他在背后指挥着小偷群的行动。

“你要是年轻个几十岁,老子就揍扁了你。”陈非对老头说。

老头一咧嘴,得意地一笑:“小伙子,反正又没拿你的东西,那么认真干什么?大家都是出门讨生活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过去就得了。再说谁揍谁啊,你那些吃白饭的保安敢和我的小子们过招么?”

“这么大年纪了,净干这种缺德事,你也不怕早死……”陈非摇摇头。他确实拿这些小偷毫无办法,只能在嘴上出出气了。

老头丝毫没有生气:“这种话我听得太多啦,你看我现在还活得好好的,今年连糖尿病都好了,生命在于运动嘛。”

陈非继续摇头,走了回去,和几个小偷擦肩而过。小偷们脸上都笑嘻嘻的,好似在说:“拿我们没办法吧?不服过来咬我啊!”

陈非倒真的想咬,可惜自己不是一条狂犬,能把狂犬病毒注射到这帮孙子体内去。最后他只能自己像孙子一样,灰溜溜地回去。

好容易熬到了闭馆的时候,参观者都回去了,展商们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撤退,小偷们眼见没什么生意剩下,也都跟着带头大哥走掉了。

陈非长长出了口气,把手里的矿泉水咕嘟嘟喝掉半瓶,觉得这五天总算是拖拖拉拉拖完了,只要等待摊位都拆掉,展商们撤退完毕,就没什么事了。但事情偏偏在这时候找上了他,一个展商往外搬东西的时候没带展商证,被门口的保安拦了下来。该展商正是此前在展馆里丢了笔记本电脑的那位,原本就对展会安保不力大有怨言,此刻被保安拦下来,终于爆发了。

“你们这帮******干吃白饭的保安,小偷抓不住,就知道找我们麻烦!”展商大骂道,“老子就是没带证件,丢了,老子还偏要出去,怎么着吧?”

他嘴里骂着,手上也不闲着,伸手对保安推推搡搡,跟在他身边的两名同事也一起帮忙,三人合力,把保安推了个屁股墩。保安跳起来,大吼一声:“把兄弟们都叫过来!”

真他妈活见鬼了,陈非想,这帮保安在小偷面前什么都不敢做,面对着展商倒是杀气十足,这叫什么事?展商要是被打了,那可是大事,他慌忙上前,死活把被推的保安拦住。

“大哥,千万别冲动,给个面子!”陈非嘴里乱叫,“别动手,算了吧!”

一般劝架人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算了吧”,但事实上,要是真有那么容易“算了吧”,架也打不起来了。另一个事实是,不想打架的人,就算身边没人说这句话,自己也会算了的;而真想打架的人是绝对拦不住的。

眼前这个保安就有点拦不住的架势,好在陈非身躯肥胖,勉强能把他和身后咋咋呼呼的展商隔开。没想到的是,就在这时候,另外几个保安跑步过来了,那是被推倒的保安所呼唤的“兄弟们”。兄弟们来了之后,声势立即占优,轮到三名展商处于劣势了。一名展商不管三七二十一,顺手从地上捡起一个他准备运走的空花盆,朝着保安砸将过去。但他的手法显然不准,没有砸中保安,无巧不巧正中陈非的后脑勺。陈非当时背对着他,拼死拦住身前的保安,完全没想到会挨这么一记,脑子里嗡地一声,眼前一黑,像一滩烂泥一样糊在地上,昏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