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我们游向北京(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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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穷人是如何生活的

杜愚搬到了大唐。所谓大唐,是北京最著名的一个城中村,很多和杜愚一样穷甚至比他更穷的人都选择住在这里,当然也有一些比陈非还有钱的人也选择住在这里,理由都一样:这里便宜,还靠近上地和中关村,名义上说,这里也是北京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胡二就曾在这里住过,由于这里不符合他心目中的学校氛围,终于搬走了,但他建议杜愚可以住到这里。杜愚听了他的话,在大唐找了个小小的单间,每个月房租四百块。如果只租床位,会便宜很多,但杜愚丢钱丢怕了,不再敢与别人分享同一个房间。

杜愚到大唐去看房的时候,刚从公车上下来就打了个喷嚏,那是因为空气里布满了尘土。眼前是一条不算太宽的马路,路上车流滚滚,马路两旁密密麻麻堆积着店铺,天空中的电线纠缠得有如网兜,电线杆子上贴满了各种各样的广告,其中最多的就是房屋出租和求租;墙上也有类似的广告,被覆盖在广告下的是计划生育的标语。马路上十分肮脏,仍满了各种垃圾,行人们匆匆走过,对地上的脏污视若无睹。

后来杜愚才知道,这条路其实是大唐最拿得出手的主路,离开主路,那些歪歪斜斜七拐八拐的小街小胡同更加脏乱。他问了半天路才找到自己要看的房子,那是一幢六层楼高的公寓,里面住着几百号人,杜愚即将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

杜愚抬起头,看着楼上的阳台上晾晒着的无数衣物,看着楼外堆积的乱糟糟的自行车,看着蚊蝇飞舞的垃圾桶,看着随风飘来充满震撼力的异味的公共厕所,几乎想要扭头就走。如果扭头就走的话,或许杜愚就会选择回家,从而改写历史,后来的一系列事件都不会发生;但最后他并没有扭头就走,而是走进去看了房,交了钱,正式成为大唐公民,这说明杜愚仍然不相信自己的穷途末路,仍然对北京抱着最后的希望,即便除了大唐他已经别无去处。

大唐和天通苑近似的地方在于,两处都几乎是一个独立的王国,但档次上的差别十分明显。天通苑仍然带着浓郁的城市气息,而大唐充分体现出了村的混乱、村的无序、村的肮脏。但同样的,这里也具备村的便宜,而这一点正是杜愚最需要的。除了每个月十块钱的保护费——美其名曰“水费”——给得有点肉痛之外,从饮食到购物,从剃头到上网,无一处不体现出便宜的特质。杜愚住了半个月,除了公共厕所还是有些难以忍受之外,已经渐渐喜欢上了大唐。

也许这种喜欢也出自于近况的改善,这让杜愚觉得没准是大唐给他带来了好运。搬到大唐的第五天,杜愚去网吧上网,qq上弹出一家推理杂志社的编辑给他的留言,说是最近在策划一套新生代大陆推理作家的作品集,其中就包含了杜愚的作品。她让杜愚尽快和她联系,商量选稿事宜。

杜愚看着这条信息,愣了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最后他终于理解了它的含义:有人想要出他的书,不是枪手书,不是署着别人名字的书,而是将会印刷着“杜愚著”三个字的书。这一刻他已经顾不上去计算能拿多少版税了,他所能意识到的是:他终于可以有一本真正属于自己的书出版了。

前面说过,杜愚基本靠做枪手维持生活,而在“基本”之外,每年还是会有一些零散的稿费收入,这些收入大多来自于推理小说。这也是一桩怪有意思的事,杜愚在人前一说话就紧张,性子大体上可以算孤僻,偏偏爱写推理小说这种直指人心的东西,而且写得还不错,这让杜愚时常怀疑自己其实有双重人格。他每年都会写一些推理小说投到各地的推理杂志,换取一些千字八十或是千字一百的稿费,几年下来,也累积了十多万字了。我国的推理出版一向是墙外开花墙内不香,国外译作大体卖得不错,国内原创却市场惨淡,基本养不起职业作家。眼下杜愚能捞到机会出一本推理书籍,着实难得。

做了那么久的枪手,这是第一次杜愚觉得眼前看到了曙光,虽然这道曙光依然微茫。推理的出版形势仍旧不佳,就算出了这本书,也未必就意味着他能出第二本、第三本,但这仍旧让他得到了很大的鼓舞。在写出了那么多不能署名(他也没有脸署名)的枪手稿之后,他终于得到了证明自己的机会,这个机会让他感受到直充胸臆的快乐和解放感,让他在网吧里就差一点手舞足蹈地大喊出声。

离开网吧后,杜愚走进了路边一家麻辣烫小馆子,给自己涮了二十来个串作为奖励。他嘴里嚼着被辣椒油涂得红亮亮的鱼丸,一边辣得直抽凉气,一边想,是不是该我时来运转了呢?

时来运转的还不只是那本推理集子。推理小说不知什么时候能出,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拿到版税,为了赚钱,他接了一个新的枪手活计,为一位颇受争议的新冒出头的女歌手代写自传。该歌手通过某场被陈非蔑称为“大众卡啦OK”的选秀节目成名,因为在被淘汰之夜现场痛斥评委不公乃至于“完全不懂音乐”而成为焦点人物。娱乐公司看中了她这种善于吸引眼球的特质,同时也看中她面孔身材都不错,有炒红的潜质,不但签约包装,还要出本自传来哄抬气氛。

如果说陈非是由于自命清高而看不上大众卡啦OK的话,杜愚就完全是因为缺乏娱乐细胞。他住在群租房里的时候,客厅里老有人抢电视,多半是因为有人想看球,有人想看选秀,矛盾激化不可调和,但这两者对于杜愚而言都毫无吸引力。在他看来,为自己的事情操心还忙不过来呢,为什么要为了一群千万富翁抢一个皮球的事情而激动到摔暖水瓶,或者为了一个完全不相干的选秀小女人出局而淌泪。而眼下,能不能理解已经不重要了,只要有钞票可拿,杜愚就得被迫去理解这些选秀。

过了几天,杜愚离开大唐进城,去和这位歌手以及歌手的经纪人碰头。这时候他才深切体会到了在大唐挤公车是多么可怕,他估计旧社会饥民砸粮店抢米也不过如此,而抢米也只会有警察把人往外赶,不会像大唐那样,专门有一个老头负责把人往罐头一样的公车里推。他立马觉得在大唐生活的人们都是那么的坚韧,拥有比蟑螂更加顽强的生命力和战斗意志。

挤下车的时候他已经有点晕头转向,好在对方如他所料迟到了,令他可以坐在咖啡馆里先清醒一下头脑。基本上,凡是杜愚和客户见面,对方没有不迟到的,这大概是因为杜愚显然是处于弱势的,对待弱势方不必过分客气。

喝光一杯冰咖啡之后,对方终于姗姗来迟。经纪人一屁股坐下来,连声说着抱歉,女歌手却基本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冷淡地向杜愚点了点头,连一句“你好”都省略掉了。

杜愚习以为常,和经纪人交谈起来。在此过程中他不断以推理小说家的眼光打量着女歌手。女歌手的确长得不错,虽然没有电视上看起来那么艳光四射,放在街头还是能保证相当的回头率。与此同时,她的神情总是冷冰冰的,呈现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势,在杜愚看来,这种姿态过于刻意,并非出自骄傲或者社交障碍,而是是一种典型的自我保护的姿态。这让杜愚生起了一丝同情,可想而知女歌手走到今天也经历了诸多磨难。

经纪人和杜愚很快就谈妥了。经纪人将向杜愚提供女歌手的各种详细资料以及她口述的一些个人经历,杜愚要做的就是把它们组织成通俗流畅的文字,要有一点文采,但不能太有文采;要有一点女性的温柔味道,但又不能太女性化。

“我们之所以不找女性来写,而找了你,就是为了文字风格。根据我们的包装风格,她应该体现出相当程度的男性化倾向,太过小女人味儿的话,就失去了吸引公众注意的可能性。”经纪人如是说。

杜愚完全能理解这一点。他虽然并不看那些选秀节目,但很多通过选秀出来的人都走红了,名字出现在网络、报纸和电视上,不由得他不接受那些信息。这一类的选秀节目,基本出发点就是迎合大众,吸引大众的注意,所以越是风格特异的选手越容易走红。现在坐在对面的这位女歌手虽然面容姣好,也算不得什么羞花闭月的大美女,唱功也只是一般,没有进入十强就被淘汰了,但她一开口痛骂评委,关注度呼啦一声就上去了,网上有关她的种种消息层出不穷。她被淘汰前半红不黑,淘汰之后反而成为了焦点。

“我会尽力的,”杜愚点点头,“任何一种风格我都能模仿。”

他还有一句话藏在心里没说出来:这就是枪手最大的本事。

女歌手并没有给杜愚留下什么太好的印象,两天后经纪人发过来的资料也看得他连皱眉头。这不像是选秀女歌手的资料,倒像是北京市十大杰出青年的个人履历。按照这份履历,女歌手基本上就是从小扶老太太过马路长大收养流浪猫狗隔三差五去敬老院照顾孤寡老人的活雷锋,偶尔的一点点叛逆不羁也都全部控制在很可爱的范围内,好比雷锋叔叔给自己买块表一样。

这大概是娱乐圈的共性罢,杜愚想,虽然人人都知道那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污水,但每个身在圈中的人都会极力表现自己的清白无辜,好似身边都是泥水,唯有我才是淤泥里钻出来的那朵莲花。要是换了陈非,多半又要对着这份履历好好地尖酸刻薄一番,但杜愚不能这样做。他需要钱,需要把这本自传写出来赚钱,哪怕为此往女歌手脸上涂上几十层粉,那也不****的事。

杜愚梳理着资料,很快对全书的写作有了基本轮廓。他决定塑造一个充满爱心而又坚强自信的女性角色,虽然这样的角色可能完全不符合真实的女歌手乃至于南辕北辙,但这种塑造肯定讨人喜欢。众所周知,这年头写书,说真话不是重要的,说读者爱听的话才是王道。

这时候已经是五月,大唐的街面上虽然一如既往的脏乱,但抬眼望去,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女性充当起了流动的街景。杜愚工作累了的时候,坐在窗口看看楼下,偶尔能看到一两个赏心悦目的年轻女孩儿,就会觉得心情一畅。

这是向陈非学来的。当年在大学里参加军训的时候,每天吃完早饭后,陈非就会拿着一个夹了白糖的馒头坐在食堂门口,一边啃着馒头一边观赏过路的女生,遇到熟识的还会响亮地吹个口哨,直到被指导员警告了一顿才算作罢。陈非后来总结军训时说:航院女性资源之匮乏路人皆知,我陈非沦落到观赏航院女性的地步,可见军训多么摧残人性。

而大唐远没有到令人感觉沦落的地步。这里住的人虽然都没什么钱,但也并不缺少年轻漂亮的姑娘。这些姑娘现在在大唐住着便宜的违章搭建的出租屋,早晨到包子西施那里买两个肉包子,和杜愚这样的穷汉共同挤公交,没准明天就会在北影门口被相中,或者坐上某位富商的宝马绝尘而去——所以还是抓紧时间多看两眼好了。

杜愚也只能看看而已。从小到大,他只要和一个年轻姑娘单独相处,就容易犯暂时性失语症,症状严重程度和该姑娘的相貌成正比,也就是说,杜愚要谈恋爱,除非是和某几个在网络上被称之为“x姐”的红人。但杜愚又并不甘心如此,所以他只能一直单身着。中间陈非试图撮合过他和李萌,但他在李萌面前的失语症还是挺严重。除此之外,他基本没有其他这方面的经验。

但他的头脑是不甘寂寞的,每每趴在窗口往下看时,他都会调动起他的想象力,为每一个进入他视线的漂亮女性勾画一下她的过去。在这一过程中,他还糅合了推理小说中侦探相面识人的方法,最后所编织出来的情节总是丰富多彩。这些虚假而无根基的构想极有可能完全不符合事实——他猜想中的高考落榜生完全可能是清华毕业的,他猜想中单亲家庭成长的女孩完全可能有一双慈祥的父母——但他并不在乎这一点。猜想的过程本身就是一种享受。

忽然之间,杜愚脑子里有一道电光闪过,对于如何写作这本女歌手的自传,他有了主意。完全可以把自己观察并猜度女性的方法运用到这本书里来,也就是说,不管现实中的女歌手是什么样的,他要虚构出一个能令大众疯狂的角色。他要赋予这个角色大量讨人喜欢的特质,以及一些并不招人嫌、反而显得可爱的缺点,用自己头脑里创造出的“她”去取代真实的女歌手。

反正不过是假话成堆的一本书,杜愚想,不如把假话编的更漂亮。虽然本质上都是假话,但漂亮的假话至少还和窗外的漂亮姑娘一样,具有悦目的属性。

杜愚租住的这栋楼就像一座蜂巢,里住满了来自外地的嗡嗡作响的年轻人,在他们当中,杜愚算是年纪比较大的,所以一直是最不合群的那一个。其他年轻人往往喜欢沿袭大学时代的习惯,四处串门,晚上和周末就时常会出现十室九空的场景,因为所有人都聚集到了唯一不空的那间房里,打牌、喝酒、聊天、看球。这是一种并不宽裕却也不乏惬意的生活,人们都还年轻,从来都认为自己现在拿着的薪水只是暂时的,而大唐也不过是通往成功途中一个值得纪念的跳板而已。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有朝一日迟早会离开大唐,住进干净宽敞的屋子,成为征服北京的胜利者。他们的确还年轻,还没有享受过真正的坎坷的滋味,眼前所见到的只有光明。

这让杜愚很是羡慕。他觉得对于人来说,没有什么比希望更加重要的了,而希望对于那些比他年轻的人们来说,仿佛头顶触手可及的红日,对自己而言却好像寒夜里遥远黯淡的星光,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抓得住。所以他并不是很喜欢去串门聊天,除了与生俱来的孤僻性格外,那些鲜活快乐的面孔让他感觉更加压抑。

这些都是杜愚开始写作女歌手自传之前的状态,开始这个活后,他也渐渐学会了串门。虽然还是不怎么肯说话,但他能够倾听,他仔细地听着从每一个女孩嘴里讲出来的故事,揣摩着她们的人生细节,并且开始想象,假如是我笔下的女歌手,她遇到这回事该怎么办,她遇到这个人该说些什么,她受到这样的欺侮后会不会回到家里默默流泪。当然也有可能她喜欢扔石子儿砸别人的窗户,喜欢在教室里摔别人的文具盒,喜欢找老师打小报告,但杜愚要把这样的可能性统统剔掉。他有一种感觉,虽然女歌手曾经活生生地坐在他的对面,对他爱理不理,他却仍然在创造着一个全新的女歌手,一个全新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