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从肮脏破旧的开罗机场起飞时,陈非觉得自己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了。老天保佑,这一路上大爷们并没有给他找太多麻烦,让他能够不辱使命,领着大爷们从德国转到埃及,再平平安安转回国。当然,现在还不算完全平安完成,因为飞机离开开罗后不是直接飞回国,而是还要经停一次阿姆斯特丹转机。不过到了阿姆斯特丹也就差不多了,没有签证,大爷们不能离开机场的,也就不必担心他们流连于性都的繁荣。
只是这一次停留的时间长达9小时,加上时差的关系,着实有点难熬。不过机场很大,里面也设了不少商店,尤其包括免税商店,可以让有钱大爷们好好逛逛。之前行程太紧,几乎没什么逛街购物的时间,眼下在阿姆斯特丹机场补偿一下,聊胜于无。
陈非交代了注意事项,千叮咛万嘱咐大家一定要在登机时间一小时之前集合。然后他找到了一个休息处,靠在休息处的皮椅上,不停地掐着自己的手背以防打起盹来。在此之前,他把随身带着的书包口朝下压在脑袋下面,以便确定即便自己不小心睡着了,里面的东西也不会丢。
皮椅很软和,机场里也很温暖,但毕竟这种环境还是无法和真正的睡床相提并论。陈非好几次差点睡着,脑袋刚垂下去又醒了过来。这样下去可不行,他在自动售货机买了两罐罐装咖啡,咕嘟咕嘟都喝了下去,这才觉得精神好了些。
精神好了又难免胡思乱想,想着再过一天左右的时间就能回到北京,心里有些向往,但更多的是发愁。就算见到了苏小麦,除了提供精神上的支持,他实在拿不出什么办法可以帮助苏小麦、也是帮助自己击败太后。太后手里握着的是亲情牌和房子这个硬指标,那不是说两句好话可以糊弄得过去的。自己真的可以眼睁睁看着苏小麦和她的亲生父母断绝关系?这简直像是电影和小说里的狗血情节,带着一股琼瑶式的咸味——或者直截了当地说,像是个笑话。但这个笑话偏偏发生了,而且就发生在自己身上,于是自己也变成了这样一个大笑话。
陈非觉得自己男人的尊严正在飞速地丧失,他非但不能给予苏小麦幸福,就连正常的家庭关系都要给她破坏掉,这样做人真是丧权辱国岂有此理。他疲惫地揉揉太阳穴,感到这一段时间以来用脑用得太过度了,在国外的时候,尤其在埃及暴烈的日光下,有时候会觉得莫名其妙的头晕和胸闷,这已经不能用普通的神经衰弱来解释了,估计有点疲劳过度。
回去之后好好休息两天吧,他想。正好出国展每次回来都会给两天假期休息和倒时差,可以大睡两天。
正想到这里,视线里忽然出现一个大胖子——比他还胖——急匆匆地向他跑过来。那是一名来自浙江的展商,心宽体胖,和陈非关系不错,平日里相互称呼大胖二胖。
“了不得了,二胖!”大胖嚷嚷着,“我的客人和老外吵起来了,我又不会英语……”
“在哪儿?”陈非一跃而起。大胖所说的客人,是他的企业所在地的外事处的处长和副处长。大胖平时做生意经常要仰仗二位处长的关照,所以借着这次出国的机会,炮制了假的在职证明,让二位处长假冒他的员工,拿到邀请函随他出国玩一趟,也算是一种变相的贿赂。
陈非跟着大胖跑到事发地点,那是一个卖表的专柜,离陈非所在的休息处还挺远,走了十五分钟才到。正处长正在操着带江浙味道的英语和售货员激烈地争吵着,手舞足蹈唾沫横飞;副处长在一边帮腔,满脸义愤。
“怎么回事?”陈非赶忙发问。
正处长没搭理他,继续教训售货员。副处长嘴里愤怒地哼哼着:“太不像话了!这些洋鬼子!”向陈非讲述了事情经过。原来是二位处长在这里想要买表,依照在中国小商品市场里的习惯,一块块的表拿起来又看又听,有点惹恼了售货员,嘴里开始嘀嘀咕咕“这些中国人”如何如何,显然是对中国人一直有所成见。但正处长碰巧学过荷兰语,听懂了他嘀咕的内容,当即勃然大怒,他的荷兰语说的不流畅,于是用英语和对方吵了起来。
陈非听完,松了一口气,他开始担心二位处长被当成小偷了,那麻烦就大了,现在这点事情,几乎每次出国都会碰上,纯属小儿科。他以三寸不烂之舌好说歹说劝住了处长,向他保证自己将会向机场方面投诉该售货员,让大胖半扶半架把处长带走了。然后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真的打算找地方去投诉那名售货员——每次遇到这种开口闭口“你们中国人”如何如何的家伙,都能激起陈非的火气。再说了,时间那么多,闲着也是闲着。
他走出几步后,忽然觉得有点什么东西不对,但又想不出来到底是什么不对。又走了几步,这种“肯定有点什么东西不对,但老子一时半会儿就是反应不过来”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肩膀,忽然一下子跳了起来。
——他把自己一直压在脑袋下面的、平时总是挎在肩上的书包忘了,忘在了休息处的皮椅上。
有一个词叫做魂飞天外,有一个词叫做魂不附体,还有一个词叫做魂飞魄散——不管哪一个词,用来形容现在的陈非都挺恰当的。自从大学毕业从此不必再上体育课和参加体育考试开始,陈非还从来没有这样跑过。他跑在路上,所有人都瞪眼看他,还有的以为他是偷了东西的贼,出于正义心想要拦住他,但都被这个胖子像足球场上梅西过人一样轻松甩掉。
——我把书包给忘了!陈飞的眼睛都快要充血了。包里装着一些诸如随身听之类的小物件,那并不要紧;还有一些旅行支票,也不算要紧,因为只有陈非自己的签名才能取到钱;但里面装着他的护照和机票,这玩意儿很要命,离开这两样宝贝他哪儿也去不了,只能在机场里呆着。
而最最最最要命的是,包里还装着五千欧元公费,一路上花了一部分,又取了两张旅支补足,换算成人民币要超过四万——已经超过了他的全部积蓄的一半。本来房子离他已经有了相当的距离,再赔掉这笔钱,基本等同于自己这几年的辛苦统统付诸东流,全白费了。有一个好处是,人民币不断增值,这五千欧元已经不能像几年前那样换出五万多块钱了。
那一刻陈非脑中空空,什么都不能想,什么也不敢想,他怕再多想下去自己就要发疯了。之前他和大胖快步走过去花了十五分钟,现在跑回去只用了五分钟,睁大眼睛往皮椅上一看:书包已经不在了。
陈非两腿一软,跌坐在离他最近的一张椅子上,不知道该作何想法。他从小到大都并不是一个爱财如命的人,否则也不会断断续续借给杜愚那么多钱——明知多半还不上。然而在现在这个特殊的历史阶段,钱对他来说无比重要,甚至可能改变他未来的命运。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丢失了一笔穷人标准下的巨款,这四万多块钱可能会要了他的命。
陈非瘫坐在椅子上,有那么两分钟的时间完全不知道自己脑子里还装了些什么。这时候有人拍他的肩膀,他过了老半天才反应过来,抬头一看,是同行的展商庄大姐,性喜助人为乐。
“你刚才跑那么急干什么?”庄大姐温和地说,“把背包落在椅子上了都不知道,幸好我就在那边,帮你把包拿过去了。”
说完,她把陈非的书包递过来。
非常奇怪,陈非觉得自己此刻理应有一些欣喜若狂、如获重生之类的感觉,但事实上,他没有。他只是很镇静地接过了书包,道了一声谢,然后重新坐下来。书包失而复得了,但刚才的恐惧感仿佛还盘旋于心间,一点没有退散。
他伸手摸了一下脉搏,发现心脏跳得很厉害,至少每分钟有一百二十下。与此同时,他觉得自己的手也在止不住的发抖。
好累啊,陈非觉得自己现在才想起来该怎么喘气,然后他就不停地喘气,似乎空气里的氧气含量不够了。
人在魂不守舍的时候,就会忽视了时间的流逝之慢。陈非喘着气,不知不觉九个小时到了,展商们也都按时回来报道。他领着大家走向海关,一路上觉得身体有点不对劲,腿脚直发软,至于到底哪里不对劲,一下子也说不上来。
之后的路程并没有出什么岔子——人也不能点背到干什么都出岔子——飞机把大家带回到上海,展商们纷纷向陈非表示感谢,因为他一路上服务尽职尽责,有的展商干脆就说:“明年的展会要是还是你带团就好了。”
陈非送走了展商,自己再去买机票飞回北京,发现时间最近的一趟航班在虹口机场,不然还得多等五个小时。这时候他已经对等待这种事情厌烦到了极点,二话不说买了票,然后跳上直通大巴。
大巴一路穿行过市区,陈非靠在窗边,觉得坐大巴比坐飞机好多了。坐飞机的时候,看出窗去只有一片白茫茫的云气,看久了实在很无聊,坐在大巴上至少可以看到很多人,很多楼房,还有街边五彩斑斓的广告牌。在这里可以看到上海的外壳,虽然仅仅是外壳,也可以看出这座城市的繁华。和北京一样,这里也有无数外地人像鱼儿一样游入这座大池塘,期冀着在这里改变他们的命运。有一种说法叫做“逃离北上广”,但事实上,真的愿意逃离的能有几个呢?更多的人还是怀着满腔的憧憬削尖了脑袋硬往里挤,全然不畏惧可能的头破血流的结局。
他想起自己的好友徐晓,已经在上海过上了房奴的生活。她嘴上倒是不停抱怨房奴的日子多么辛苦多么疲累,但心里未必不是乐在其中。人们都有自己的幸福,为了幸福付出一点代价理所应当。假如真觉得成为上海的房奴就是一种幸福的话,为了这种幸福而辛苦劳累又算得了什么呢?起码陈非就很羡慕她。
一个来小时的飞行后,再坐上一个多小时的车,劳顿的旅程终于划上句话。陈非回到家,扔下行李,痛痛快快洗了个澡,把身体摊在床上好似一张煎饼,酣然入梦。醒来时已经是深夜,苏小麦正坐在床边,忧虑地看着他。虽然大半个月不见,两人把一切多余的话都省掉了,直接面对最难缠的大问题。
“我妈这两天也不给我打电话了,”苏小麦说,“所以我心里更没底了,不知道她到底想干什么。我怎么办?还这样一直拖下去么?”
“我想了一路都没想明白,”陈非叹息着摇摇头,“不搭理你妈肯定不行,但是要和她谈谈的话,该怎么谈?她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除非天上能掉五百万砸到我的脑门上,不然她恐怕怎么都不肯改口的。”
两个人愁容不展,说了老半天,仍然没有说出什么有建设性的主意来。其实陈非知道,摆在眼前的无非就是两个选择,要么苏小麦真的和家里彻底闹翻,要么两个人分手,但这两个选择没有一个能说得出口。所以只能学习鸵鸟,把脑袋埋进沙子里,运用起拖字诀,拖得一天算一天。
真烦,烦死了,陈非觉得后脑勺又开始一阵阵地疼,空气里的氧含量似乎又不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