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摇了摇头,说,难不成高太尉那叫本事?
师傅说,人都太尉了还不叫本事?
我又望了一眼窗外,车窗上的雾气已经结成串串水滴,小水滴里的大北京显得有些扭曲。我说,您说的对。之后我便不再说什么,她一直看着我和师傅对话,见我不再开口,便靠在了靠背上。
“豹子头误入白虎堂”还没说完,我们已经到了,重新拦下一辆出租,回到了我租住的地方。
在她洗漱的时候,我犹豫着要不要给女友发短信。我要把我的东西搬出来,这是一个很好的理由。可是我不愿意用这样的理由,于是打了字又删掉。
她从浴室出来的时候,裹着浴巾,脸上的妆已经卸掉,盘着头发,略显疲倦。
我稍微整理了床铺,给她写道:你睡床上。
她写:你呢?
我睡地上。
我睡地上。
你睡床上。
你睡床上。
我很无奈。我也不再给她写什么,在地上铺上毛毯,盖上羽绒服倒头睡下。她也没再给我写什么。她关了灯,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安静之中,我睡了过去。
睡梦之中我梦见了女友,我梦见其实从昨天到今天都是一个梦,我从那个梦里醒来,正和女友牵着手走在街上,随处可见卖玫瑰花的人,女友突然对我说,我们分手吧。我被自己的梦搅昏了,我醒了过来,额头上全是冷汗。我起身,看见床头浮着一张惨白的脸,睫毛像刷子一样。我的后脊梁全是冷汗。
她见我突然起身,也吓了一跳,手机掉在了地上。我开了灯,她还是裹着那条浴巾。她捡起手机写道:你怎么醒了?
我写:你怎么还没睡?
你睡床上,我睡地上。
我从桌上拿了自己的睡衣给她,写道:都睡床上!
我去上厕所,发现她的衣物放在角落的板凳上,叠得很整齐。于是我洗了个澡。我回来时她已经钻进了被子。我捡起地上的毛毯裹在身上,关了灯,躺在她旁边。
我和她都侧躺着,面朝窗户。这是一个再自然不过的姿势,可是我很不自然。她呼出的每一口气都打在我的后脖颈上,我身上一阵一阵地起鸡皮疙瘩。
不过吹了一阵之后,我觉得很舒服,像幼时夏夜里老妈摇着蒲扇哄我入睡,于是我又睡着了。这一次我又做了梦,还是一样的梦,唯一的区别是,在女友给我说分手之前,有人从后面踢了我一脚,我跌倒在地。
接着我从床下醒来。
在我的记忆里,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睡觉时跌下床。我睡吊床的时候也没掉下来过。这小女孩脚劲儿够大。睡得也够踏实。我掉下床这么大动静她也没醒过来,我甚至还听见了轻微的鼾声。我借着手机的光线,看见她趴成了一个大字,而且不知何时,我的毛毯已经被她裹在了身上。
我很无奈。从昨天醒来开始,我就一直处在一种无奈的状态之中。我发现我根本无法摆脱这种情绪。更棘手的是,现在我连睡在地上的条件也没有。
我只好打开电脑,准备看电影,想着她肯定不介意,还点上了一支烟。我的破电脑还没开好机,烟灰已经结了老长。我以一种怪异的姿势,像顶转盘的杂技演员一样举着烟,想找个抖烟灰的容器。或许是我的小脑不够发达导致平衡性不够好,烟灰还是掉在了地上。于是我一屁股坐回电脑前,心安理得地将烟灰抖在地上。
我心存侥幸地点开QQ,希望能发现女友是在线的,尽管我不知道即使她在线我能说些什么,但我还是想看看。刚登陆上QQ,电脑响起了咳嗽和嘀嘀的声音,我忙把电脑静音,发觉哪里不对劲,又把声音开了。很遗憾,来消息的不是她,我皱了皱眉头,屏幕右下角闪烁的头像是只母企鹅。
我差一点就直接关掉了QQ,可我还是点开了消息。
消息的内容让我有些惊讶,晚上那位与我合影的大妈真的把照片发了过来。我看着照片乐了,烟呛进鼻子里咳了起来。大妈还不忘再一次问了我的名字,并机智地发现了我的个人资料里名字缩写是X××,以此断定我姓谢。我把照片存进了电脑,关掉了QQ。
此时我听见她在床上发出声响,转身看见她正伸出两只手抓住被子往怀里收。我算是知道我的毛毯怎么被她抢过去的了。
我笑了笑,我能想象自己的笑容有多苦涩。昏暗的光线里,她脸上的轮廓显得很有质感,她的头发依旧盘着。此时我仔细地看着她,她很美,比涂上化妆品后的那张脸还美。
其实我看得出她的睫毛是假的,是种上去的。我的女友也是这样的睫毛。可一个女孩为了美丽,又有什么错呢?她因此对我撒了谎,又有什么错呢?至少她此时此刻是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尽管睡姿与那张脸蛋并不怎么相配。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把她带了回来。但我现在并非独自一人坐在这间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别无他物的屋子里,我想我应该感谢她。我走过去拉出被子的一角,把她的双腿并拢裹进了被子里。她的脚趾很精致,没有因为穿高跟鞋而显得变形。我想女娲捏土造人的时候也未必会把脚趾捏得如此精致,毕竟女娲是个讲究效率的远古人物。她指甲上的指甲油已经有些脱落,但这并不影响她的美感。
我想起女友说我有恋足癖,总不让我碰她的脚。我就是有恋足癖,可在此之前我也没碰过别的女人的脚。我坐在床边回忆女友的脚长什么样子,我很无奈,关于细节我一点也想不起来。我甚至不确定女友的第二根脚趾是否比大脚趾要长。
这时她一脚把我刚裹好的被子踢开,脚掌悬在床边,正对着我的嘴。
我咽了口唾沫。
两秒后,我迅速跑到桌子边拿了烟和火,滑铲一般坐回了床边,抽着烟,看着。
或许这就叫长夜漫漫无心睡眠。
我不知道自己抽了多少支烟,也不知道自己盯了有多久。直到电脑屏幕熄灭,我知道过了有半个小时。此时我叼在嘴里的烟突然被打掉,烟头火光也熄灭了,屋里彻底没了光线,一丝也没有。
我听见她猛烈翻动的声音,就在同时,她的手机亮了起来。我忙打开了灯,看见她惊恐地看着我。我想要解释,可不知为何,张大了嘴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紧紧地蜷缩在床头,头发也散了下来。
我拿手机写道:误会!
她写:什么误会?
她的神色已经平静了下来,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
我写:我不是故意烫你的。
她写:你烫我?
我写:你伸脚出来。
我把她两只脚翻来覆去检查了一遍,左脚脚底确实被烟头烫到了。我也没给她解释,对着烫伤的地方吹了起来。她吓了一跳,忙收回脚,盘过双腿看见了自己被烫伤的地方。我跑去厕所拿了牙膏,示意她再伸脚出来,给她涂上了牙膏。
她满脸疑惑,写道:怎么回事?
我写:我坐在床边抽烟,不小心就烫到你脚了。
她皱着脸,突然笑了起来,笑得倒在了床上。
我写:你没感觉到吗?我刚才吓得不轻。
她依旧在笑着,写道:我刚才做噩梦了。
我长呼一口气,坐在了床上,写到:虽然你没感觉到,我还是要给你道歉。她看完之后我给她敬了个礼。
她写:没关系,你给我涂牙膏了。
那是应该的,如果不烫到你牙膏也不用涂。
总比烫了还不管要好,我也没感觉到,以为是自己磕到了。
我深表认同地点点头,写道:我,能想象得到。
我没问她做了什么噩梦,她也没问我为何没睡而坐在床边抽烟。我和她对视着,陷入了气氛微妙的沉默。末了,她伸手关了灯。我关掉了自己的手机,夺过她的手机,也关掉。
我吻她,却吻到她的鼻子。她抓住我的手,向她的胸前摸去。
无光,也无声。
我从又一声巨大的声响中醒来,对面那栋楼总算彻底被爆破干净,这意味着我不会再在梦里的结尾被不知从哪里飞来的炸弹惊醒,也意味着我必须要搬走了。
我站起身,全身赤裸。地上的烟灰不见了,厕所板凳上的衣物也不见了,似乎连同她身上的味道一起消失了。她似乎真的什么也没有留下就离开了。我的小弟弟疲软地耷拉在那,还能看见昨晚吐的白沫。这一切让我感觉是我被睡了,而不是我把她睡了。谁把谁睡了倒不是很重要,毕竟这是一件两厢情愿互利互惠的事情。但我还是有些怅然若失,继而心中升起一股负罪感。我觉得这样的感觉很不科学,我已经不多愁善感好多年。
不过老妈的电话适时地将我从多愁善感里拉了回来,她告诉我昨天相亲的那个姑娘现在要我的电话。老妈还数落了我一番,说我去相亲居然连个电话都没能留下。
我现在很头疼,像喝了一夜二锅头,还是假的。
我让老妈别把我电话给那姑娘,把她电话给我,我主动联系人家。老妈很欣慰。
我洗漱刷牙时老妈又打来电话,轻声轻语地问我,你别怪妈多嘴啊……
我含着满嘴的泡沫,说,您只管说。
老妈说,昨晚那姑娘……
我吐了泡沫抢着说道,就是一朋友,昨晚送二大爷回家路上碰见了,人也住通州这边儿,顺路,二大爷那臭鞋还是人给提的,人穿衣服就是那风格,正经姑娘一个。
老妈“啧啧”了老半天,说,我就是随口那么问问,说话那么大声,嫌你妈聋啊。
我说,不跟你说了,我还得给那姑娘打电话。
老妈声调调高了八度,说,你现在还要给人家打电话?
我说,相亲那个。
老妈愉快地挂掉了电话,还不忘叮嘱我快打。我一点也不想打这个电话,可我又不得不打这个电话。但我可以晚一点再打这个电话,这让我稍微轻松了一些。
我下楼找房东,房东心情很好,因为马上要轮到这栋楼被拆了。我问他帮我找的房子找好没有,他说搞定了,3月1号交房,并给了我地址。地方比这里离城里近,房租还比这儿还稍微便宜一点。
房东说,你得尽快搬喽,拆楼就这两天的事儿。
我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说,你这不是坑我嘛,这十几天我上哪住去?
房东说,找个小旅社对付几天不就成了?
我说,那你给我找个有现房的呗。
房东显得很遗憾,说,没了!有我还能不给你找?
我说,那我自己找。
房东递给我一支烟,给我点上,拍着我的肩膀说,你在我这也租了那么长时间了,我实话给你说了吧,现房肯定有,不是远就是贵,住远的地儿,每天回家手机就响,一看是短信,河北移动欢迎您,这不折腾人嘛。要是住贵的地儿,我也知道你们年轻人正在事业上升期,工资不是少嘛。而且最少还得按季度交钱,一付三个月,你住个十几天旅社才多少钱?年轻人辛苦就辛苦几天,卧薪尝胆嘛。
我心说敢情你还给我找的是个牛棚。我问他,你找的这个地方按什么交?
房东说,按年。
我把烟掐了,说,我自己找。今晚我就搬。
房东还想再说些不靠谱的话,我已经关上门走了。
北京的天,雾霭弥漫。我想它会放晴的,可是雾霭一点消散的迹象也没有。
不过严格来说,我现在所处的地方并不是普通人眼里的北京,这让我略感宽慰。
当我从人群拥挤的地铁走上地面时,我没有抬头求证此时真正的北京上空是什么模样,我只是埋着头走路。
我来到女友租房的楼下,终于抬头看了一眼天空,茫然不知所以,却又莫名地想起“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我自然没有草原,幸运的是,此时此刻我也没爱上野马。我是来搬蒙古包的。
我给女友打电话,她挂掉回了短信:什么事?
我今天来搬东西。
你来吧。
我希望有什么事情能够阻止我上楼,例如甘道夫拿着魔杖站在楼道里,嘶吼着对我说:“you shall not pass!”然后我跌下楼道,起码要在床上躺三个月。
这当然不可能发生,于是我只好上了楼。我敲门,没人应,我本来想就此转身走掉,可我拿出钥匙开了门。
女友戴着耳机在看电视剧,开门时灌入的冷气让她感觉到我进了门,于是她摘了耳机,让我快点把门关掉。她怕冷,怕到冬天里除了上班永远不会出门。我从来没有问过她为什么怕冷。当然,这有什么好问的呢?
她坐在沙发上,淡淡地对我说,东西我都给你收好了,在房间里,你的那半房租等下月我发了工资就还给你。
女友为我省了很多事,可这一点也不让我省心。
我没有接她的话,也未经允许,坐到了她身边,拿起桌上的柚子剥了起来。柚子是分手那天买的,我觉得它似乎带着某种象征意义,就好像柏林墙,立在那里或者被推倒,代表着两个完全不同的意义。所以在拿起那半个柚子之前,我稍微犹豫了一下,但随即又下了决心。柚子本来就是拿来吃的,把它放在桌上当做某种象征,也只会变成馊了的柚子,如果非要说出柚子它的确是具有某种象征意义的,那也只能象征着水果得及时吃,不然是会变质的。
我一遍剥着柚子一边对她说,昨天我妈又让我相亲了。
她扭过头来看我,说,以后相亲你还是认认真真的吧,毕竟,我们已经分手了。
我剥好一瓣递给她,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她说,你问吧。
她的手依旧塞在圆筒手套里,伸过头来咬过我手里的柚子。
我说,为什么你从来都不让我对家里说我俩的事情。
她吐了嘴里的柚子,笑了起来,像是听见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她说,你也会问为什么?我以为你从来都不知道为什么这三个字怎么说。
我说,我现在问了。
她叹了一口气,对我说,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们会分开的。
我没有再问为什么,因为很多事情没有必要刨根问底。可她接着说道,我曾经以为我想错了,可是从你什么也没有跟我商量就辞职了那天起,我就知道我们快结束了。和你在一起我很开心,可是越开心我就越害怕,我害怕你永远也长不大。你说要照顾我一辈子,可是你照顾不了啊。
女友说这段话时很平静,像是大人在给小孩说睡前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