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两天一夜(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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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什么也没说,给她把每一瓣柚子都剥好皮放在碗里,进屋里拉出了箱子。她把我的所有东西都整理进了箱子里,其中还有一些我认为的其实是她的东西。比如她给我织的围巾。我觉得这条围巾属于她,因为是她织的。但我送给她的礼物并未在这个箱子里,我平衡了许多。我把这些东西都拿了出来,只留了衣服和书。

出来时我看见她捧着装满柚子的碗,对我说,可能以后我再也不会买柚子吃了。

我说,可惜了,我最爱吃了。

她说,是啊,你恨不得一年四季都能吃到。

我说,如果一年四季都能吃到的话,或许我就不爱吃它了。

她说,还好只有冬天才有。

我说,你不会再买了,它什么时候有什么时候没有,又或者它有还是没有,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说,至少我知道它是存在的。

我说,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拿起一瓣吃了起来,对我说,不一定所有的事情都要有意义。

我想她说的对,如果任何事情都要有什么意义,那样活着或许会很累。我对她说,嗯……那我走了。

她说,我知道你不会搬回家住,我给你找了一个地方,地址我现在写给你。

我说,不用了,我已经有地方住了。

我把钥匙放在鞋柜上,对她说,你有没有最后一个问题要问我?

她哭了,却笑着。

于是我拖着箱子离开,没有感到云淡风轻,也没有心情更加沉重,只是依然无奈着。

我深吸一口气,感受北京浓重的气息,这股气息让我清醒,它提醒我:你该找房子了,你该找工作了,你或许,也该找女朋友了。

莫名其妙吗?

莫名其妙。

我在北京城里漫无目的地闲逛着,不时地抬头看一眼高楼大厦,拖着箱子,像一个进了花花世界的懵懂少年。此时此刻好像任何景物在我眼里都显得光怪陆离,那些高楼为什么都是长方形的,为什么建在这里而不建在别处;那些汽车轮子为什么都是圆形的,人们为什么要把自己塞进狭小的空间里去;那些电线为什么都是直的,仰头望去的时候眼里那片被电线切割得体无完肤的天空难道好看吗?

这些问题没有什么意义,因为这些问题的答案我都知道;这些答案也没有任何的意义,因为“不是所有事情都要有什么意义”。

我想我曲解了女友的话,不过曲解还是正解又有什么区别呢,反正“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要有意义”。

我陷入了某种逻辑悖论之中,直到看见“我爱我家”的租房广告,我才从混沌的思维中解脱出来。

其实我并不担心找房子的事情,我有很多去处,不过都是我不愿意去的地方。但总好过没去处。于是我就这么耗着。身处北京,我没有任何的紧迫感。那些匆匆来去的人啊,你们在想些什么呢?天当被,地当枕,铺上报纸都是床,你们都在忙些什么呢?或许有人会回答我,被我要天蚕丝的被,枕我要汉白玉的枕。或许我会回答这人,那你丫快去吧。

诚然,我对北京并没有好感,我不生在这,也几乎不长在这。几年前父母因为工作变动调来北京,我也跟着来了北京,考了北京的大学,找了北京的工作,有了外地的女朋友。现在我毕了业,辞了职,也分了手。

寻常吗?

挺寻常的。

路过一家药房时,我想起昨天老中医给我开的处方。我又想起昨晚我确实不是十分刚猛,于是进去买了药,买完药之后又苦笑起来,我又没有女朋友,刚猛有什么用。

买了药之后我全身上下只剩19块5毛钱的现金,旁边正好有一家工商银行,于是我拖着箱子进去取钱。工行卡里的余额是98块,取款机取不出来,柜台排队的人又太多,我只好拖着箱子又出来。临街而立,我有一种大漠孤鹰的感觉,那种盘旋了三天三夜也没见着一条蛇的落寞感。

这时从我身旁窜出两个人,抬起我的箱子,撒腿就跑,一路狂奔。我下意识地追了上去。可能他们两个人觉得箱子挺沉,估计是金条,跑得格外玩儿命。

我追了大概有五百米,实在追不动了。还好买的药在手里,我这身子可能真是有点虚。

无奈我只好报了警。北京的出警速度很快,在号称世界最堵的交通环境下,只花了两个小时就到了现场。来的民警是一男一女,男的是位老民警,老得又点过分了,让我怀疑警察这种工种是不是也搞返聘。女的我认识,昨天相亲那位姑娘。

她居然是个警察,我一直以为她是个卖保险的。她没和我打招呼,只是让我出示证件,例行公事地问了我一些问题。老民警说去调银行监控录像,于是三个人便进了银行的监控室。这两个人显然是惯犯,在如何避开监控摄像头这方面很有经验。被监控摄像头抓住的画面里,两个人黑鞋黑裤黑衣黑帽子,还是个背影。

反复盯着录像看了一会儿,老民警说,惯手,就这片儿的,回局里调资料。说着老民警就下楼了。她让我跟着回去录份口供,我说算了。她让我留电话给她,有什么消息通知我。

我只好给了。

箱子里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无非是些衣服和书。本来女友还塞有其他的东西在里面,我又全部拿了出来。不然被抢了,我也不会这么轻松。

一场闹剧过后,我的心情没有太大的波动,甚至放松了很多,空出的手揣进兜里,又漫无目的地闲逛起来。不知不觉间,我逛到了地安门。我想起了“one night in北京”里的那句歌词:走在地安门外,没有人不动真情。我看着地安门外来来往往人群,也没见谁动了真情。

我知道,情歌歌词都是骗小孩的。我没被骗,可在女友眼里,我永远都是个小孩。我想起了大学时某个冬天的傍晚,女友破天荒地要我带她出门,她要去地安门。她想去,我便带她去了。她在地安门吻了我。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在刮着寒风的夜里去地安门,后来我懂了。可是她不知道,真正的地安门早已在几十年前就灰飞烟灭了。北京的城市建设毁掉了所谓的浪漫,不过还好,她并不知道这一切。

北京的天照例早早就黑了下去。我走过地安门,依旧闲逛着,直到接到相亲的姑娘给我打来的电话。

她说,有空吗?一起吃个饭。

我说,好啊。

我晃晃悠悠到了约定的地点,她又打来了电话。

她问,你到了吗?

我说,刚到,你在哪呢?

她说,不好意思啊,你得等我一下,派出所刚来了一个上访的大爷,我得接待一下。

我问,接待?

她说,就是把他稳住。

我接着问她,上访怎么会跑到派出所来?

她没回答我的问题,倒是对我说,要不这样吧,你先来所里,这个大爷没吃东西,你看你能不能给他买份饭过来?

我心想无事,也想去看看哪个地方的领导又摁不住自己的子民打搅中央来了。我在餐馆里买了份饭,便去了派出所。

刚到派出所里,正看见她给老大爷介绍派出所的领导。派出所领导看上去一副正气昂然的样子,身材保持得不错。一眼看过去,就觉得他是长年奋战在警务工作第一线的劳模,因为派出所墙上的劳模宣传海报实在是太大了。而老大爷看上去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头发略显花白,脸上的皱纹像是黄土高坡上的沟壑一般。老大爷死死拽着手里的上访信,怎么也不愿意交给派出所领导。

我上前和她打了个招呼,把饭递给大爷,大爷直愣愣地看着我,说,我不吃。

她在一旁说道,大爷您先把饭吃了,您的问题咱慢慢说,陈所长今晚一直在这。

她说完这句话,老大爷埋头便开始吃了起来。我扭头一看陈所长,此时他的脸色不是很好看,估计是光线的问题。陈所长耐心地观看了老大爷吃饭的全过程,在此期间,他与一旁的大队长亲切地就“老大爷吃得这么香到底是饿了几天”的问题交换了看法,气氛亲切而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