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央就是高中时代煽过阿扩巴掌,骂过他色狼——那个青涩的愤怒的——如今已长成落落大方,成熟韵味十足的姑娘。高中自从那次之后,美央未曾同阿扩讲一句话,每次遇到阿扩都是看了他一眼然后匆匆走开。阿扩总是看着她,坐在角落里,看着她认真听课,看她低头做着笔记,看她用手绕耳边的散落的头发。那简直是阿扩最想和她睡的姑娘,一辈子这么睡下去。阿扩甚至想象着她的裸体,铅球一样圆鼓鼓的发育完好的乳房,想着她的嘴唇,想着她身体的一切。高中那时候的确这么认真的想着,只怕说出来依然会被人数落。阿扩那时候可是真真切切的这么想着,一辈子就和美央永永远远的睡下去。对别的姑娘睡的欲望一丝毫的想法也没有。
阿扩渐渐习惯了一个人生活,严谨内省,不再寻求外在的力量,一个人躲在角落里,翻看各种各样的书,阿扩的世界观人生观也就是在高中时代开始形成。
上了大学之后,美央和阿扩彻底的分道扬镳,美央去了海南,阿扩则呆在了省内一所普通的二本学校就读历史学。在高中结束的时候,阿扩那颗诚实疯狂的爱人之心也随之飘散,被美央一把凶猛地带走了。从那以后的几年里,阿扩再也没有见过美央。好像阿扩和她的联系被一刀切断,岁月走的真是令人扼腕叹息。
这就是阿扩和美央的一切,是他高中时代三年苦闷的人生,然而却是他人生当中最为真实最有意义的三年,尽管看起来一团糟,尽管时常遭人鄙视。
尽管每次回想起来的时候,阿扩都只能想起她的背影。
8.
记忆是我们曾经经历过的人和事仍然鲜活不变地居于其间的所在,哪怕现实中它已不存在。那种现实中的鲜活炽热的感情穿越阿扩的内心世界,径直走进他的梦里,留下似乎挺严重的伤痛。它不曾消除,而是像蚯蚓一样隐藏于地表,每当下雨时空气压抑,蚯蚓钻出地表,如同人内心潜藏的伤痛。
阿扩醒过来,已是下午两点,躺在病房里,四肢被绑住不得移动。意识已渐渐恢复,分得清床单是床单,病房是病房,一切现实的东西都已找到它的现实处,不是高中住的公寓,身边没有人,美央不复存在,唯独空气在静静的流动。
阿扩想挣扎着起来,闭上眼睛用意识抬脚,然而绷带牢牢地固定住他,手也同样如此。闭上眼睛行使这一动作时,阿扩觉得自己就像在一个密闭漆黑的空间里,刚要抬手就被看不见的墙壁弹了回来。阿扩的意识就像飘出身体浮在上空,静静的不带呼吸的看着自己的躯体,一副动弹不得像从出生便已沉睡的躯体。
我迄今为止在做些什么呢。阿扩的意识看着自己的躯体怅然想到。恐怕自己已被黑暗吞没。在这空挡里阿扩那些半已遗忘的记忆和不甚了了的形象出人意料的一一浮现出来。这些个如此古老的记忆——在精神的原初泥潭里埋藏得如此之深——他都记不得是怎么来的了。保护自己的男孩,躺在河边草丛赤裸裸的黄毛,操场上飞驰的足球,散文式的情书,乳房硕大的美央,还有那些被嘲笑的话语,那些过往的形象凿开了通往永恒存在的现实世界的深井和暗廊,长驱直入汹涌而来。
不知为什么,这些总是抓住我不放呢。
9.
阿扩23岁的时候,着实感觉没有什么可以作为谈资的事,平淡无奇地走了23年的人生。这23年睡过了两个女孩子,不是说姑娘我想和你睡觉这样就把女孩子骗过来睡,而是阿扩已经成长成一个沉默而有气质的男子,女孩儿都特容易迷上他。这是发生在阿扩大学里的事了。于是,大学的四年的时间,除了上课吃饭睡觉,还有偶尔参加一些被强制而又无聊的活动之外,很多都是在和女孩子干那事的时间里度过。刚开始的时候,每星期固定开房两次,后来索性搬出学生宿舍到学校附近租了间情侣公寓。这间公寓前后住过两个女孩子,都是阿扩喜欢的女孩子,不喜欢的话他一点也不想和她睡。
2002年12月18日夜晚——估计这是阿扩这辈子记得最清楚的日子,比自己的生日还真切。阿扩和正式交往的第一个女孩都脱光了衣服躺在床上。窗外下着雨,树叶莎莎的响,像蝉虫啃食,阿扩没有心思去理会,但还是听见了这淅淅沥沥的声音。窗户关的严严实实,雨声穿过玻璃穿过墙壁,径直走进阿扩的耳朵。空调嗡嗡的发着热气。女孩儿头枕着阿扩的胸口,他们身上只披着薄薄的被单,可以不费力气的掀开。阿扩躺在床上闭目眼神,静静听雨声。实际上,阿扩并不想听什么雨声,但时下要做什么事一概不知。女孩的手在阿扩腰上轻轻的来回抚摸着,渐渐传来瘙痒感。
第一个女孩的名字以及其他,这里不介绍。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而已,不是说一丝毫存在的意义也没有,而是无需去记得她。她在哪里活得怎样,幸福?悲惨?如今是与阿扩全然无关了。
窗外有车驶过,水花溅开的声音清晰可闻。阿扩睁开眼看着女孩——现如今想来都记不起她五官到底长得什么样了,但毫无疑问她的乳房可是阿扩见过的形状最好的,像刚成熟的桃子,还未开封过一样新鲜。
手机铃声响起,阿扩一点儿蠕动动的心思也没有,依然闭着眼睛听窗外雨声。女孩爬起拿过手机,说,“陌生号码。”
“不管它。”
铃声响过七次之后终于偃旗息鼓,断气而亡。当下阿扩甚是无聊数着铃声,一声,嘟,两声,嘟……如此七次。
又只剩下雨声。除去雨声之外,世界一片安静。当然,认为安静那只是自以为,真出去走走的话,真心觉得世界就是一个大炸锅,什么声音都在里面炸着,时不时像爆米花那样蹦蹦跳跳。阿扩睁开眼睛,女孩已经坠入梦乡,阿扩拉了拉被单盖住她的身体。
那会,铃声又响了起来,响三下之后,阿扩接起电话。陌生号码。
阿扩还没弄清楚,电话里传来的就是一阵哽咽声。同样淅淅沥沥,像窗外的雨声,十分具有实感,尽管这是从一个阿扩不知道的陌生地方通过线路传来的女孩子的哭声,感觉并不是很遥远,电话里的女孩就仿佛在阿扩面前哭着,伤心欲绝。说些什么好呢?
“姑娘,你是?”“为什么伤心呢?”“我认识你吗”,阿扩觉得怎么说都不合适。于是决定什么话都不说,任凭她哭着。
足足四分钟——这四分钟里,阿扩只听着她的哭声,像拉足马力的汽车一路飞奔一样的哭声。甚至都忘记了听窗外雨声,现在谁还去管什么雨声呢。
“我能够相信的人只有你了。”
“什么”阿扩愕然反问,“你说什么?”
“我知道你是多么诚实的人了。”女孩说道,带着刚哭过的厚重的鼻音。
女孩的声音似乎有听过的印象,但想不起来。阿扩想不起来的事情太多太多了。
“那么,你是在打给谁?”阿扩客客气气地问。
“打给你啊,阿扩。”声音提高了几分贝。
阿扩终于想起来了,是美央!是他朝思暮想的美央!
就是那晚,阿扩和美央这两条线又重新交叉在一起,并且成为了好朋友。这样也好,至少和她做不了情人也可以做朋友。情况似乎没那么糟糕。从那以后,阿扩和美央变经常短信来往。和阿扩睡觉的第一个女孩也是在那晚离开的,阿扩一个人自顾自的和美央讲话,连她什么时候醒过来都不知道,当阿扩注意到时,她已经穿好衣裳摔门而去,而阿扩对此却一点悲伤也没有,对那女孩好感是有,但谈不上爱,有些事单凭好感是无济于事的。
美央在大学的时候交了一个男朋友。我很爱他,美央这么跟阿扩说。阿扩知道的。整个寒假,美央不知道打了多少个电话给阿扩,哭哭啼啼的,让阿扩不知所措,阿扩本来就不是会安慰别人的人,特别是在自己所爱的人面前。美央的男友起初对她很好,买各种东西,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美央把自己交给了他。可是不久之后,男友就对美央腻了把她扔在一边。这司空见惯的可笑的俗套剧情,却每日每夜在每一个地方都发生着。
“他只是想和我做,只是为了得到我占有我,他不爱我。”半夜美央的哭声让阿扩心痛。
“你以前说想我和睡觉,我说你是流氓,现在我才知道你说的是最诚实的。”美央说。
阿扩闷着一口气,把拳头砸向墙壁。
10.
阿扩在漫长的时间里追溯着往事,像数着树上一颗又一颗苹果,不知过去了多久,工作人员走进来检查了阿扩的身体,然后解开绑得牢牢的绷带。什么话都没说,两人在沉默中进行着动作,阿扩起身——这会总算自己是自己而非其他什么人控制了躯体——走向窗户,操场上一个人也没有,树叶绿得发亮,阳光像加了温似的要把大地烤焦,甚至可以听到吱吱的声响。
工作人员走后,阿扩依然望着窗外。然而此刻的他心里已不再清静,美央在梦里的出现打破了他内心构建已久的藏身之处,捅破墙壁,照进日光,烧得人疼痛难耐。
阿扩心烦意乱的看着窗外,一动不动活像个木桩,阿扩觉得自己正遭受着冰与火的同时攻击,意识里的海浪铺天盖地而来,一浪比一浪更加凶猛,自己摇摇欲坠即将跌去海底,找不到平衡的点。
阿扩想起月球,想象自己正在万里无垠的月球漫步,什么声音都没有,举目望去四周是看不见的地平线,不再有沙尘暴不再有翻滚的嘈杂声,不再有美央也将不再有每日都吃的药片,一切都风轻云淡了,意识的海回归平静,浪不再打来。
阿扩以如此姿势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大概可以用来看一部电影,太阳投射的阴影换了角度,操场开始有人在跑步,阿扩将自己从月球渐渐拉回到现实世界。
阿扩洗了个澡,然后出去操场散散步,这地方其实挺合阿扩心意,除了那座高墙。夕阳渐渐落下,操场的人也散的差不多,阿扩到食堂里用餐之后又回到了房间。
此时阿润在拿着一本书用各种声音各种语调念着,感觉书里面各个角色都是他自己本身。这是阿润的墙壁,他构建了一个由各种各样的自己扮演的世界。为什么这样呢,或许是现实世界太无聊单调了吧,阿润在另一世界里扮演不同场景,爱恨情仇羡慕嫉妒男欢女爱等等,有时候是四十岁出轨的男人,十八岁青春阳光的少年,有时候是三十岁同性恋的女人,一丝不苟的单身汉。都是他自己。阿润早已忘了自己。无名这东西太可怕,然而阿润终归于无名。
两人话也没说,各自做各自的事情。七点的时候,阿扩和阿润两人像平常一样固定去酒吧。
酒吧在办公大楼三楼右侧的最后一间。原来是没有酒吧的,在疯人院怎么会有酒吧呢。疯人院远离市区,在这荒郊野外要找点乐子实属不易。后来来了一个叫严的新人,在他的建议下把没人居住的房间改造成酒吧,供工作人员们晚上娱乐消遣,有时候也来一些病人,而严则当起了老板。这严大有来头,据说是院长的亲侄,所有在疯人院整这一出也没人干涉,而且那些工作人员还巴不得来点玩意打发无聊的时间。
酒吧里播放着Aerosmith的《Dream on》,一首1973年的布鲁斯摇滚。阿扩和阿润两人找了位置坐下,并要了两杯啤酒。其实这酒吧并不像酒吧,没有舞池,没有笙歌艳舞,这个房间大概一百平米,只有吧台和八张圆木桌子,一张沙发,还有紧靠墙壁的一柜子的酒。更确切来说给人的印象是,社交的场所,每个人在这里喝酒聊天,听听音乐。
今早食堂的那女人也在这里,同样在角落里,若有所思的样子,几乎目不转睛,面前放着只剩半杯的啤酒,抽着烟,眉间不时挤出过分认真的皱纹。阿扩看着一会那女人然后不禁想起了几个小时前的梦,阿扩摇晃个下头,试图摆脱余梦的侵扰。
11.
严拿来两杯啤酒,阿扩叫住他,“严,角落里那女人什么来头?”
“哦,她啊,来了一个月了,叫莉娜。怎么?”
“一个月了?”
“一个月,多一两天少一两天这个我就不清楚,大概就一个月。”
“不是,不是指这个。我是说,来了一个月我怎么一次都没见过。”
“她常来这酒吧的。你没见过?”
“没有,一次都没有。”
“阿润你呢?见过莉娜?”阿扩转而问阿润。
“莉娜啊,貌似见过一次,印象不是很好,说不清吶。见过吗,没见过?”阿润左晃一下脑右晃一下脑,神志不清的样子,自我疑问。
“听说你被一个秃头男打了?”严问。
“是,莫名其妙啊。”
“不奇怪。那秃头男是莉娜老公,有严重被害妄想症。你看着莉娜吃饭,秃头男以为你要加害莉娜,立马就扑向你了。”严笑了笑。
“何至于此呢。”阿扩自嘲了下。
“你知道莉娜是怎样被送到这里来的吗?”
阿扩带着疑问看着严,示意继续讲下去。
“一个月前,莉娜在一个在早晨杀害了自己的亲生女儿,然后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平静的吃早餐,女儿的尸体就放在餐桌的椅子上。就那样看着女儿的尸体若无其事。法院想给予判刑,但由于莉娜精神病严重便被送到这里过来了。”
“何至于呢。为何非要杀害自己的女儿。”
“不知道。调查也没有结果。莉娜也闭口不谈。莉娜那性格,可以一个月一句话也不讲,活像个活死人,除了吃饭睡觉,几乎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可怜啊。”
“是可怜。”
“那秃头男怎么不制止。”
“说到这更来气了,秃头男深爱着莉娜,无论她做什么都是百依百顺,而且听说杀害女儿时他在一旁看着,女儿抓伤莉娜,他还以为女儿要伤害莉娜。可怜啊,全家都可怜兮兮的。女儿最无辜了。”
阿扩陷入沉思一样看了一眼窗外。
“我还听说啊,那女儿不是秃头男亲生的。”严眉头皱了一下。
“那么说,这是阴谋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