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林想起来了,他的母亲是个热情得几乎神经质的女人,有着淡栗色上挑的眉和翡翠般浓绿的眼。她的眼神很浅,浅得像雨后积起的小水洼,毫无保留地轻易让人看透。她开朗,健谈,仆人们都很喜欢她。她嫁进城堡那天是个晴朗的春日,陡坡上开着大朵大朵绚烂的野花。阳光下,贫瘠的田地呈出一种奇怪的暗红色,树枝上有些绒球似的黄色小鸟栖息,不时弹开翅膀蹦来蹦去,或者一下子激射向天空,隐没在遥远的云端。
格林小时候常常窝在公爵夫人温暖的怀抱,在母亲细碎的言语中打发掉一个又一个阴冷的雨天。他于是养成了和公爵夫人一样喜好交谈的习惯,有时候甚至不管这谈话是否有意义。或许令他们满足的仅仅是嘴里能不断迸出起伏的音节而已。一脸严肃的公爵挺直身体,坐在他们俩对面,壁炉熊熊的火光为他石雕般的脸抹上一层时明时暗的红晕。当公爵夫人用调侃的口吻向格林描述她与公爵的爱情故事时,公爵顽固的眼睛中还会漾出一阵阵柔和的羞涩。那眼睛像两面蓝色的镜子,映出公爵夫人与格林小小的身影。
格尔曼公爵爱这个女人,这个娇小却精力充沛的女人。很难想象他这样严肃的人竟会有如此强烈深沉的感情。他俩的婚姻是父母的安排,结婚之前只见过三次面。格尔曼家族与道格拉斯家族的联姻当时确实是一条轰动的新闻,两个家族的财产相加,恐怕可以买下好几座城市,然而这样的婚姻居然也促成了一段真正的爱情。
他们初次见面是在一个雨天,那时,还没袭得爵位的埃里克·格尔曼领了父亲的命令去拜访道格拉斯公爵。一想起身上负着的重任,他就像裹在女人的束腰里一样浑身不自在。马车从城堡飞驰而下,在泥泞的大道上艰难跋涉了两天一夜,渐渐驶向了繁华的城邦。道格拉斯家就住在城东一片巨大的庄园之中,一路上,健壮的麦苗在雨滴下骄傲地扬起脸。
年轻的埃里克·格尔曼在道格拉斯家族气势磅礴的大门前站了好一会儿,直到他确信衣服上的每一个褶皱都已弄平整,鞋上的每一个泥点都被训练有素的男仆擦得干干净净,于是他挺起胸膛,迈着钟表般严谨的步伐走了进去。道格拉斯家花白头发的管家打扮得相当体面,微皱的脸上铺满笑容,以极大的热情迎接了埃里克·格尔曼。他们走过色彩明快的大厅,登上被精致的雕花护栏包围的楼梯,又穿越灯火通明的长长走廊,此时,埃里克·格尔曼忽然打着寒颤想起了自己家族那阴森沉重的城堡了,在那里,一切灰暗如同令人窒息的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