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大读书的时候,杜鹃是接触的时间不长却让我很难忘怀的女生。
李大钊先生被张胡子秘密处死之后,她也参加了张氏官邸前的抗议。当警卫鸣枪威慑时,她是原地不动的十个人中唯一的一个女生。
这样的人或许就是鲁迅先生说的,中国的脊梁。
照此讲,像我这样的颓废青年,可说得上是中国的膀胱了。
后来张寿彭就说我是膀胱青年,“不过膀胱是很好的。你知道中医里说,人的后背,也就是人的阳面,基本上被一条大经脉覆盖,就是膀胱经。人的阳气就是在膀胱经里流通的。一个民族真正的生命力就在膀胱青年中,因为说来说去,繁衍不还是一个族群最重要的吗?膀胱是风骚了一点,但这点风骚才是真正关乎民族的存亡的。绝不是什么游行啦,示威啦,革命啦,那都是虚火,就好像是粉刺和溃疡,你粉刺再多,能说明你****强吗?能说明你有种吗?”
作为膀胱青年,或者说旁观青年,我还是感到自己有点失落,与那些运动风潮浪尖上的青年相比,觉得自己是“腐朽”和“麻木”的、需要被唤醒的同胞。
尤其是和杜鹃相比。
当时北大东面有一个赵家茶楼,晚上常有学生在那里高谈阔论,纵谈国事。
因为杜鹃的关系,我也常去。
杜鹃的口才很好,和那些男生里的风云人物相比,绝不逊色。
她主张的是社会主义,多次公开说自己是李大钊先生的追随者。但她似乎信奉的是一种联邦式自治的社会主义,尤其是向往古希腊城邦式的统治模式。这被其他社会主义分子们嘲笑为骡子主义,说她是李先生门下的叛徒。
但她有她的追随者。
有一次放寒假了,外地的学生都回家去。
我走过法学院的教学楼,看见她一个人落寞地站在一个大雪人前面。
我觉得这是个天赐的好机会,可以很自然地接近她。
于是我也站在她身后,如果她转过头,我可以假装是在看雪人。
几秒钟后,她果然转过身,“你是哪个系的?”
“历史系。”
“哦。难得你对社会主义感兴趣。”
“你怎么知道……”
“好几次你都去了赵家茶楼,如果喜欢听别的东西,也不必偏偏那几天去。”
“你在台上舌辩群儒的时候,还能注意到台下,真是眼观六路啊。”
“舌辩群儒?你可真会讲话。你只把我们的辩论当成是戏园子看戏呢。”
“难不成还真是唇枪舌剑,真刀真枪啊。”
“十年后,我们这些人中就会有人成为第二个孙中山,或者第二个段祺瑞,幸运点,也许会有中国的华盛顿或者列宁,不幸点就会有罗伯斯庇尔或克伦威尔。你看现在我们像演戏,以后这些人或许会掌握千千万万人的生和死。”
“你想变成谁啊?”
她沉默了,忽然问我,“你说这个雪人是男生还是女生?”
这问题倒奇怪,虽然大家都说雪人是人,却从没考虑过性别。
我指着天上,看有燕子!
趁她仰头之际,把上衣口袋别着的钢笔插到雪人下身。
“原来是男的。”我说。
她瞠目结舌地看了看雪人,又看了看我,忽然掩口大笑起来。
其实她笑起来,还挺好看的。
这世道的确是坏啊,把女孩都折磨的不会笑了。
我们就这么相恋了。
并且没多久,我们就上了床。
我问她,是不是太快了?
她说,像她选择的那种冒险的生活,如果现在不做,或许一辈子都没机会做了。
还以为你们布尔什维克都像僧侣一样蔑视男女之情呢?
你看德拉克罗瓦的《自由领导人民前进》,你会介意那个冲在最前面的女人没戴乳罩吗?
是啊,我不会,那是一对争取自由的乳房,放着金光,简直是全人类的一对车灯。
你啊,真坏透了。又下流,又可爱,如果未来中国变好了,全中国的男人都像你这样只会讨女人喜欢也不错。
在你看来,我这种人过的生活是不是像蒙昧的动物?
动物也没什么不好,只要不是禽兽,中国有太多禽兽了。
暮春时节,我们在地坛放风筝,忽然她手一松,风筝远远飘走了。
我问,怎么了?
她说,我,我不能这样下去。
这样怎么了。
我开始害怕失去你。
我也怕失去你啊。
可是,这样我就变得胆怯,不像以前那样义无反顾了。我不是从前的我了。
救国救亡的事情,不是只靠你一个,还有那么多男的呢。
男的?她轻蔑地说了一声,然后看了看我,“我不是说,像你这样生活不可以。”
我说,“好的,我明白,你想说的是一头猪也应该在生态中有自己的位置。”
过了两个月后,她忽然在一个晚上来找我。
她说她刚从汉口回来。
她浑身发抖,租界里洋人杀死了很多罢工的工人和抗议的学生,她旁边的一个男人半个脑袋一下子飞到她裙子上。
但她不是回到我这里寻找安慰的,而是要告诉我,这件事情让她明白以前和她辩论的那个男生是正确的,要想解救暴力下的人们,必须要拥有暴力。
于是她就和一个党员宣布结婚了。
但悲催的是,她想要献身去拯救的人民还是多么愚昧。
他父亲听说她自由恋爱而且结婚了,全没把自己早定好的亲事放在眼里。于是就骗她回家说要在这边摆酒招待亲朋,公布婚事。
等她一回到家,立刻强行绑了手脚,堵住嘴,塞在花轿里,抬到所谓的夫家去。
而她那个父母包办的丈夫竟然在仆人的帮助下,把她奸污了。
奸污之后,明察秋毫的乳母说,新媳妇不是黄花闺女。
于是,杜鹃被夫家退货了。
杜鹃给我和她的丈夫分别写了两封信。
给我的信里说,她是独生女,从小耳濡目染父亲恨她不是个男孩,所以她一直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有成就的人,让她父亲荣耀。但真正从高宅大院里走出来之后,发现中国人的悲惨是令人震惊的,草桥人市上,那些面黄肌瘦蹲着等待出售的男孩女孩,排成一溜,长的看不到尽头……若没有社会主义那样极远大极光明的信念,一个有良心的人如何能忍受这个世界?原先她心中那个想取悦父亲的初衷,现在想来是何等乡愿……但她终究是一个风筝,飞得再高,终究还是要堕落在泥淖中。质本洁来还洁去,这便是她的决定。她以前看着堂兄堂妹们谈论宝黛钗,觉得可悲,如今人生中第一次,觉得《红楼梦》里的女人原来和她这么相似。
我知道这是绝命书了。
但更让我惊诧的是,她还没等实施自己的自戕,他的父亲就在接她回家的水路上,把她从船上推了下去,还说“杜氏一门的名声因为她而不能好转了。”
有人说,中国社会是盛产烈士的血腥子宫,但一想到杜鹃,我想那些真正成了烈士的人倒还有几分幸运,没有被无声无息地胎死腹中,还担上坏种和淫奔的骂名。
很多年以后,我无意间认识了她自由结婚的丈夫老洪。
他说,当年很多人说他若不坏了杜鹃的名节,她就不会被夫家厌弃,也就不会死。是因为他管不住自己的老二。
我只能长太息以掩涕兮了,“太愚昧了。不是处女,就要处死吗?”
他说,“你还真善于感喟啊。就事论事,难道不就是因为一片******的问题吗?难道你让我背了那么多年的骂名,就没反思过?”
“她跟你说过我?”
“她和我都是磊落的人。她告诉过我,那时我壮志满怀,难道会介意你们之间发生过的那点事。”
“要是知道会造成这种悲剧,我怎么会和她……”
“不需要未卜先知才洁身自好。”
“洁身自好?难道我是****的。”
“至少,我们从没有。因为她说,还不是时候。”
我还真惊诧了。
“她是那么优秀,要不是因为你,她会干成大事,会改变历史。你可真是长了一根撬动历史的****。”
那时,我们都过了知天命之年,远方他放牧的马群在春天里发着春,我们能够稍微平静地讲讲那段关于她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