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山里走,越觉得冷,胳膊肘子泛起了层层鸡皮疙瘩。天,转眼间就黑了,快得很。那条河流在深山中聚集成一个个深湖,只是那河水不再那么碧绿清透,变得很是浑浊,远远地看去觉得很脏还有些发臭。到处都是树,高大高大,密密麻麻地爬满了整座山。我问老马:“这是不是水杉树啊?”
他走在前面,抬头看了几眼:“我也不晓得这叫什么树。水杉树是什么树?”
“跟这种树差不多,不过在我家乡水杉树砍下来,可以做渔船,可以造纸。”
“我们这里也砍树,有的人用货船把树木运出去卖钱,但家家户户砍下来是用来烧柴做饭。”
“你玩过打陀螺吗?”老马冲我比划着陀螺的模样。
“没玩过,小时候蹲在地上,看别人玩过。长大了,曾经在烈士公园看见有老人用皮鞭打那种很大的陀螺。”
老马听了,有些洋洋得意:“嘿,我小时候的玩具就是陀螺,打上好几个小时都不觉得累。这山上有种藤,它的皮剥下来可以搓成打陀螺的绳子。”他转过身,仰起头往山上看去:“小时候,天不怕,地不怕,一个娃娃子也敢上山。那时候为了剥那藤皮,山上的野猪、毒蛇也不怕。有次我剥了一背篓的藤皮,好满足,这藤皮搓成了绳子,可以玩好久,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这世界上自己是最幸福的人。”
这些天我和老马日日夜夜地在一起,和他的家人呆在一块。世界缩小了,小到只有司门前这么巴掌大。人也稀少了,少到只有这条小小的山路这么多。我觉得自个小了好几岁,心安静了,人变得透彻了,受过的苦难不再是苦难了,遭人白眼被人嫌弃的日子都一去不复返了,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好像我从这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了。只是那个陌生的女人又发来了短信,一个匿名的账号发到了我的手机,她的名字叫MAY,内容是这么写的:“若有打扰,先向你表示抱歉。看到你的最新一篇文稿,我想请问你,这是你自己真实的故事吗?不是想要窥视你的私人事情,只是想知道这是真实的还是你创作的一个故事。”这么短短的一小截话,我呆呆地看了好久,我按出了回复键,我想问她:“你是谁?你要做什么?你想干什么?这个和你什么关系?”可是我又删除了。问了又如何呢?有些事情不知道总比知道的要好,糊里糊涂点会好些,更何况这都是旧人旧事了。
夜里我没有忍住,还是把信息给老马看了。他捧起手机,睁大眼睛看了看那条短信,又把手机还给了我。两个人头靠着头,一同望着那白花花的天花板。一声轻轻地叹息从老马的嘴巴里吐了出来,感受得到他也有百般无奈。我翻过身,腿搭在了他的身上,伸出手抚摸着老马满脸的胡渣,轻声问道:“是她吗?”
老马摇了摇头,把手枕在胳膊底下:“百分之八十的机率吧,这个名字,她曾经用过。”
“你和她分开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真的没有对她做过任何伤害的事情,如果有,那就是在分开那一次,我说了几句重话。”
“你为什么要说重话?既然是分手就好好地说清楚不就完了吗。”
“我和她分开后,她还是会经常打电话给我。她的父亲在县城给她相了很多次亲,可是每次都没有成功。有一次她在电话里说找来找去还是觉得我比较好,意思是想和我和好,只是没有明说。后来她说她生病了,想我过去看她,我答应了周末抽个时间去看看她。可是第二天她又打来电话跟我说,祝我幸福吧,我已经找到合适自己的人了。我毕竟是个男人,哪里会受得了这般戏弄,当时的确有些生气,在电话里对她说了些重话。”
“什么重话?”
“我对她,这么滥情,将来怎么找个合适的人。”
我没有生气,更没有吃莫名其妙的醋。当年的老马和那位姑娘如何,我并不关心,只是不希望这件事情影响到了我和他之间的关系。我曾有种很不舒服的预感,有人,一定有人偷偷地关注了我的一切,翻阅了我所有的文稿。我只是写字,并没有犯罪,只是写字时,总会透露出自己的个人信息。现在的人除了立场不坚定,对于文字也习惯性的撒谎,写不出真实的感受。我没有立场,也不喜欢对我的文字撒谎。我只是想安安心心地工作生活,写自己的东西。这个有错吗?真是没有想到会被人拿捏在手,成为了把柄。
“早早,不管发生了什么,你还是要写下去。知道吗!”
“为什么?你之前不是很反对我写字吗?”
“那时候我还不够包容你。是,是的,人们常说作家有个不安定的灵魂。你写的文字都很质朴,坦白说我被你的文字打动了。早早,你喜欢它,就要坚持下去,没什么理由的。”
“不一定的,老马。即便将来结婚生子,我没有多余的时间去创作,做不了一个记录者,也可以当个很好的阅读者。事情都是双面性的,我为什么不能朝着好点方向去想想呢。”
“你愿意吗?”
“我愿意,为你,我甘愿平淡。要知道人生在世,能庸俗平淡地过完一生也是需要勇气的。老马。”
“可我不愿意,不愿意你放弃自己喜欢的东西,这不是俗不俗的问题,这代表着你的灵魂,它赋予你新的生命啊。”
“如果我不喜欢写字,你还会爱我吗?”
“会,一如既往。”老马抱着我,把我紧紧地搂在怀抱里:“有时候我很是矛盾的,我不期待自己的生命有什么精彩,只希望平凡一生。遇见了你,像是劫难,在所难逃。早早,我们就像两块齿轮,不断地摩擦,不断地滚动才能吻合在一起。”
“我不过是个特别平凡的女人,再普通不过了。”
“早早,爱你像海,不剧烈,不激荡,只有微波澜澜。”
究竟是从何开始,我常常就从心底萌生出一股冲动,想毁了它,那些曾经在无数个孤独的夜里写的东西。我不知道为什么而写,也许是一时的情绪低落,也许是窗前飞来的一只麻雀,也许是路边的一株野花,也许是些路过的人,也许是些伤心的往事,也许仅仅是记忆深处的某个地方,记忆犹新。没有个固定的人,没有个固定的地方,没有件已经发生或者并没发生的事情。没有,什么都没有。我只是坐在那间窄小的房间里,曾经透过那扇布满了灰尘的窗户朝外望去,看见了一朵朵烟花隔着高高的楼房,伸得老高,在不断绽放着,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我只是躺在那张小小的床上,为一个噩梦被惊醒,而害怕无助。我只是在陌生的家庭里,与父母的争论不休感到迷茫和不知所措。我只是围着房间打转转,有时候竟不知为何流泪。仅仅只是一个个短暂的瞬间,我用笔把它们抓住了,谱写到纸张上,成为了一段段历史。
那些书,堆积在房间里。老马比我还要爱惜它们,他说都要运回隆回老家。看是看不完的,哪怕是花上一辈子的时间恐怕也难以看完,可这并不影响我买书的冲动。老马成为了第二个看我书的人,他像个借书人,总是从我的房间里拿一本书,看完了,还给我,再借另外一本。他知道那些都是我宝贝,每本都是。我唯一自豪的、高兴的、心花怒放地是曾经带老马回家,一一向他说起自己买书的过程,哪些作家是我喜欢的,哪些写法是我模仿过的。我们曾在这件小小的房间里谈论文学,谈论电影、谈论各自的梦想。在那一刻,仿佛所有烦心的事情不再烦心,所有憎恶的人不再憎恶,什么都变得特别纯粹,什么都变得特别简单,说话也好,发呆也好,做事也好,不做事也好,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