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班,白小七正满腹心事地低头理着稿子,王早在QQ上叫她。
一行字:“白总,你来。”
白小七牙缝里挤出一个嘁,晃晃荡荡走到隔壁王早所在的编辑室,见他坐在角落的椅子上,脸冲着显示器。他也不招呼她,只管死死盯着电脑。
“干嘛呀,王先生,耍大牌呢?”白小七没心没肺地坐到王早旁边。
王早这才转过头来——白小七吓了一跳。王早两只眼睛布满了血丝,嘴唇四周一圈胡茬,两条眉毛之间刻着几道深深的川字纹。
白小七倒吸一口冷气,虽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先前见到姚蓓蓓时那种不安的预感再次攫住了她,她知道王早这副样子一定不是跟姚蓓蓓吵架闹别扭那么简单。因为此刻她对自己的处境也心存疑窦,所以分外不想听到什么骇人听闻的消息,仿佛晦气是会传染的,必须避而远之。她从王早脸上收回惊骇的目光——他应该也不想被人这么盯着吧。
“蓓蓓失踪了。”
白小七想起之前那个一脚踩空的梦。
“周末约好去照婚纱照,人没来。我去她家找她,敲门,没人应。在门口守了两天两夜,没人进去,没人出来。”
“电话呢?QQ呢?微信呢?”白小七明知道问也是白问。
“电话关机了,其他联系方式也都没回应。”
“她家人呢?”
“去之前她爸住院的地方找了,转院了,不知道转到哪了。”
两人沉默,肩并肩傻坐着。
“小七,她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不会的,别乱想。”
“我们没吵架,没闹别扭,从她回来,一次脸都没红过。”眼泪从王早满是血丝的眼睛漫出来,流过他因为几夜没合眼而泛着油光又青青黄黄的脸颊,冲刷过密密匝匝的胡茬子。他伸手胡乱抹一把,又从兜里掏出烟和打火机。“小七,我想不通。”
白小七心疼地别过脸去:“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了?”
“夜里坐在她家楼下,怕睡着了等不到她,就买了一包,抽一根人就精神了。”王早吐纳着烟气。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继续等吧。下班你有事吗?陪陪我。”
“行。”
这天晚些时候,白小七陪王早来到姚蓓蓓家楼下,王早在旁边的食杂店买了两罐冰镇啤酒,递给白小七一罐,他们并肩坐在古旧居民楼低矮的水泥花坛上。夕阳过后是黄昏,黄昏过后天黑了,小区里支起烧烤摊,白小七叫了啤酒和牛羊肉来吃。这样不知等了多久,二人偶尔对话,无非是问“还吃吗”,或者举着啤酒瓶子说“走一个”。好像一对老夫老妻,话早已经说尽了,唯一能为对方做的就是陪伴。
王早已经有些神经质。他随身带着充电宝,必须保证手机满电,同时每隔几分钟就要看看手机,生怕错过什么。他拿过白小七的电话给他的手机拨过去,电话当然响了,于是嘀咕:“接得通啊?”好像姚蓓蓓的杳无音讯和不辞而别都是手机的错。白小七帮不上他什么,喝着手里的啤酒,任由他折腾。
白小七并不觉得这等待冗长难耐,原因不止于她是王早的朋友,有义务在艰难时刻与他站在一起。漫长无望的等待是人生常态,白小七相信每个人都主动或无心地耽于各种等待,这或喧嚣或静默的无奈,人人皆可分一杯羹。她也在等,虽然目的不如王早具象化。一整天了,吉普没有消息,她也没有主动联系他,“邱慈”这个名字在她眼前晃来晃去,让她心乱如麻。在水泥花坛上坐酸了双腿的白小七突然对自己的处境又多了一些觉悟:吉普从来没有带她去过他家——他们做爱,没错,不过都是在白小七家、吉普办公室或者车上——他从不带她回家;吉普的电话几乎一回家就关机,即使不关机,也很少接起电话;只要他在家,微信也都是打字,从不语音。
白小七理清这一切的时候,王早正失魂落魄地在她身旁抽着烟,烟盒和打火机放在两人之间。她拿过一支烟,点上。王早看她一眼,没有提问。
不知道是几点钟,王早站起来:“小七,时间晚了,你先回去吧。”
“你呢?”
“我再等会儿——这么晚你走我也不放心,要不你给吉普打个电话吧,让他来接你。”
白小七看看时间:“他不会来的。”其实她心里想的话比这一句悲观得多。
白小七不确定现在是否应该跟王早说说她的担忧,并让他从一个男人的角度给她点建设性意见。时间这么晚了,她也不方便去吵醒佳薇。人的孤立无援,并非来自他人的冷漠,而是确实帮不上什么。白小七咬咬牙,拉拉王早的袖子:“你坐下,我跟你说点儿事。”
白小七把事情前前后后讲清楚之后,王早又点了一支烟。他没有给她什么建议,她也没有因为倾诉而得到解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时间流过,不露痕迹。白小七站起来,拍拍屁股上莫须有的尘土,“我走了,你别太晚,要是明天白天顶不住就别上班了,我帮你请假。”
王早也站起来:“我送你回家吧,要不我不放心。”
“不用,你还是等着吧,万一她这会儿回来呢。”
“要是想回来,早就回来了。”王早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碾灭。
王早一直把白小七送到楼下。走过她和吉普热吻过、交缠过的故地,王早说:“小七,不要去。”
“啊?”夜里的小区还是那么安静,这让白小七想到吉普挨打的情景,想到他吼出的“我爱你”。
“别去开他家的门,也别问他——你的这些怀疑,没必要问他。”
他又说:“我怕你伤心。”
“其实蓓蓓回来之后,我也总觉得有点不对劲,我想毕竟分开这么多年了,大家有点变化都很正常。求婚很顺利,张罗婚事一路都很顺利,顺利到不像真的——你看,果然不是真的。”王早苦笑。“谁都不傻,如果你发现不对劲,那就是真的不对劲。除非你甘愿蒙起眼睛过一辈子,不然就不用给对方找借口。”
王早这话,是说给白小七听,也是说给自己听。白小七问他:“你不打算继续等了吗?”
“我刚才突然有点想明白了:她为什么就这么走了,为什么不给我解释?只有一种可能,因为说不出口,解释比不告而别更伤人。”
白小七承认王早说得对,可她做不到。“我需要合理的解释,我不甘心。”她说。
夜里,白小七躺在床上回想着临进家门时王早说的话:“小七,那些不甘心的,其实根本由不得你甘不甘心。”
第二天,王早没有上班,白小七也没有联系他——让他好好睡一觉吧。倒是吉普一大早就打电话来,约白小七晚上看电影。他语气轻松,解释说昨天一直陪客户,晚上饭局又醉死了,所以才没联系她。“你想我了没有?”他故意放低声音,颤颤地撩拨她。
白小七有点无心恋战:“晚上电话联系吧。”
下班,白小七又买了菜去给佳薇做饭。为了肚子里的宝宝,佳薇不再化妆,也不再穿高跟鞋,套着松垮垮的睡衣,趿拉着拖鞋,懒洋洋看白小七忙活。素着一张脸的赵佳薇还是二十岁的样貌,这十年在她们的皮相上都没留下太多痕迹。
“过几天我得去做产检,你陪我去。”佳薇说。
“行。”白小七义不容辞。
吃饭的时候,白小七只放了一副碗筷。“吉普说今晚看电影,我等他来接我,跟他一起吃。”
白小七洗碗、做家务,把佳薇的衣服扔进洗衣机里又洗好挂起来,终于在沙发上坐下来歇一会儿的时候,几个小时早过去了。佳薇问她:“你家吉普怎么还没打电话?”
白小七这才想起来还有看电影的约定,而现在最后一场电影的时间也快过了。她拨出电话,无人接听;再拨,无人接听;再拨,电话被按掉了,拒接。
白小七又陪佳薇聊了一会儿,期望吉普回拨电话,或者发一条短信微信说明情况,可是并没有。那个让她甘心的解释,到底还是落空了。当晚,白小七在佳薇家睡下,辗转反侧,又做了那个一脚踩空的梦,不过这次那个突然撒手的男主角变成了吉普。
吉普这次爽约比白小七预想得要久,他跟姚蓓蓓一样失踪了,不接电话,不回复短信和微信。差不多72小时后,他通过一条没有温度的短信重返人间:“小七,我临时有事去外地出差,忙,回去找你。”至于什么时候走的,去哪里出差,什么时候回来,都没有言明。
接到这条短信的白小七正开车回家,她第一时间调转方向,冲吉普家开去。虽然他只说过一次,她还是记住了:B座2105。
所有人都低估了白小七,包括白小七自己。她本以为自己会像与薛立平分手时一样满腹委屈,自伤身世,泪流满面,万念俱灰,可是并没有。一路上,她风驰电掣超车无数,兴奋甚至盖过了难过,一张脸涨得又红又热,虽然她羞于向任何人承认自己的兴奋。
终于站在吉普家门口,白小七深呼吸了几秒,抬手敲门——或许他在家,那么这好歹也算是一个解释。
“谁啊?”
有人应门,但不是吉普——是一个女人。
白小七抬眼看看门牌号,没错。“请问陈朗在吗?”
门里的声音迟疑了一下:“他没在家,您给他打电话吧。”
白小七觉得一股火往头上涌,掏出钥匙打开了门。一个女人立在她对面,表情惊恐愠怒。
“你怎么有我家钥匙?你是谁?”
“我是陈朗的女朋友。你是谁?”
“我是陈朗的妻子。”
这时,白小七才看见正对门的电视墙上挂着一幅硕大的婚纱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