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会自然要热闹,要恶搞,要灌酒,要互相拍着大腿说这一年真是不容易。吉普来电话说他刚从越野车队年会脱身,已经在赶来的路上。白小七借接电话出来躲酒,靠着洗手池发呆。没一会儿,王早也出来了。“想谁呢白总?”
“想你呢。”白小七瞪了他一眼。
“唉,不要努力了,你只能得到我的身,得不到我的心——我的心是我前妻的。”
“不要脸吧你就。”
“我看你包和衣服还在,就知道你在外头躲酒呢。”王早把外套脱下来给白小七披上。“也好意思叫高档会所,走廊没钱买暖气片了是怎么着?”
白小七伸手拢拢衣服。“有一天你要是真被你前妻收了,我会想你的。”
“什么叫‘要是’?!必须是!”王早一双小眼睛瞪得溜圆。
“对对,我错了,必须是。”
王早这才心满意足。“哎我说,你那个大吉岭啊……”
“吉普。”
“Sorry,大吉普,到底怎么样啊?”
“时间太短,有待考察。”
正说着,大堂的门开了。“哎呦,白老师、王老师,在这儿处对象呢?要处回家处哈,快来喝酒!”几个喝得红头涨脸的人钻出半个身子,冲白小七和王早嚷嚷。
“来啦来啦!”王早站直身子,做了两下扩胸运动。“你等女眷不宜抛头露面,哥再去跟他们战斗一圈!”
白小七把披在身上的外套递给王早,他摇摇头,转身朝大堂走过去了。走廊里又剩下白小七一个人盯着大理石地砖的纹路发呆。
虽然跟吉普只见过几面,但因为他的出现,白小七对薛立平的怨和念已经没那么强烈了,至少她有日子没做一脚踩空的噩梦了。不过话说回来——白小七想,薛立平当然不及吉普温柔体贴,可与薛立平初见的心动,也再难复制了吧。
四年前,城市文化研究会组织沙龙,白小七来晚了,刚蹑手蹑脚坐在角落里,身边人问她:“你就是白小七?”
她这才注意到他。白色正装衬衫潜着极淡的蓝色竖纹,西裤,黑皮鞋,短发,眼镜,瘦瘦高高,手长脚长,嘴角挂着不恭。“文章写得那么老辣,真人这么年轻,想不通。”他大摇其头,样子可笑。“你介意我抽支烟吗?”
“你介意发我一支吗?”白小七说。
他扑哧乐了。“你这丫头有点儿意思。”他给白小七点了烟,又很正式地伸出手来。“我叫薛立平,是个落魄的律师。”
白小七吐了一口烟,没有跟他握手的意思。“薛律师,您是来相亲的吗?您贵庚啊?”
“哈哈……本公子年方三十七,至今未婚。敢问姑娘芳龄几何?”
“免芳二十五。”
二十五岁的白小七看似混不吝,其实心里早噼里啪啦跳成鸡兔同笼,只能用抽烟来掩饰不规则的呼吸。
白小七还在回想,电话响了。她看着手机上的名字,不接也不按掉,像是把此刻的运命全权委托给了老天爷。
到底接起来。“小七,是我。”
白小七的心生发出根须和藤蔓,童话里的魔豆茎一样飞速生长,冲破皮肉,带着血腥味向大地深处扎根。
“小七,你在哪呢?”
“跟你有关系吗?”
“我刚喝完酒。”
“跟我有关系吗?”
“小七,你别这样。”
分手一个多月,这是她跟薛立平之间的第一个电话。羞愤难当的泪水在白小七的眼眶里热乎乎地滚了几滚,终于掉下来。正想挂断,他说:“小七,我打电话是想告诉你,我……我要结婚了。”
藤蔓化作巨蟒,缠裹白小七的整个身体,在喉咙处发力。
许是走廊里太冷,眼泪刚到脸颊就冻住,冷硬得不肯落下来。此刻的白小七自觉是北方城市街边的旧冰雕,渐暖的天气里融得面目全非,被环卫工人看不过眼,举起铁锹几下敲碎了,一地耻辱的散碎。她转过身,一只手紧紧箍住洗手池的边缘,嘴唇不住打颤。
一个人在身后扶住她。“怎么了?”是王早。
手机掉在地上。王早把手机捡起来,薛立平还在说话:“小七,我可以解释……我也不想跟她结婚的……”他用力扶住小七,挂断了电话。
这天晚上,王早活像婚礼上的新娘父亲,把白小七一路搀到吉普面前。“你就是陈朗吧?幸亏你来了,要不真不知道拿她怎么弄!不禁劝,不喝正好,一喝就多。”
一路无话。白小七默默感激吉普的不问,心里待他又近了一分。至于薛立平的闪婚——无论娶了谁,都该是早就开始了吧。她真希望自己不知道这个消息,分手的人应该保持一种素净。
红灯处,吉普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一把塑料扇子,一下下给白小七扇风。“外面太冷了,必须用暖风吹前挡风,不然就上霜。你热吗?”
她把扇子柄按住,扭头看向车窗外。“不热。现在几点了?”
“快十点了。”
“你们车友年会结束了?”
“应该没有,哪年不得闹到后半夜啊,我是因为要接你提前溜出来的。”
“那我去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怎么,你感兴趣?”
“嗯,快过年了,总想热闹热闹,沾沾人气。”白小七不想让父母看到她一双哭肿的眼睛,也不想独处。她必须给自己找点事做。
吉普在空寂的环城路上打舵,朝新目的地开过去了。
两人赶到的时候,车友年会已经喝到下半场,清醒的几乎没有,他们进来也没人招呼。一屋子人多是正值壮年的爷们儿,不省人事的,抢麦K歌的,互诉衷肠的,对着墙角发呆的,给歌曲伴舞的,席地而睡的,抱着马桶吐得昏天黑地的……零零星星也有三四个女人,互不交谈,各自守在自己的男人身边,金刚怒目的有,低眉顺眼的也有。吉普有点不好意思,好像家里脏乱不雅唐突了客人,牵着白小七坐在包房墙角的沙发上,“他们平时不这样。”
一个高高大大的黑影子从人群里走出来,冲她打招呼:“嗨,白编辑是吧?”是西域。他攥着两瓶啤酒,一屁股坐在吉普身边的沙发扶手上,递过一瓶来。吉普摇摇头,白小七却向前一耸身,把酒夺过来。吉普的手从白小七背后绕过来,拍拍她的头,“小胖妞,少喝点儿。”
吉普当着西域这样亲昵地叫她,让白小七有点窘。他的手就势搭在白小七肩上,皮沙发向后陷,白小七必须努力挺着脊背才能让自己不滑到吉普怀里去。吉普的手臂被白小七执拗的坐姿抻得绷直,但他并没有拿走的意思。“坤儿呢?”问西域。
西域又仰起脸来喝了一大口。“走了。”
“又吵架了?”
吉普电话响,“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他站起来出去了。嘈杂的人声里西域和白小七隔着一人的距离,一高一低坐着,没话讲。白小七想坤儿大概是西域的女朋友,可她也不真的对此感兴趣——她自己的事还不是一锅粥?
西域先开腔:“我会看相,给你看看?”
白小七近乎挑衅地把脸摆正了冲着西域,他也真的就仔仔细细端详起来。“你这个人嘴硬心软,陈朗也这样。”还以为能说出什么新鲜东西来,原来不过老一套。白小七把脸别过来,任由身体陷进沙发里去了。“两个太像的人不适合在一起。”他又补充。
白小七本来有点焦灼,想吉普怎么还没打完电话,这么晚谁还找他……转念想,她本来也是来消磨时间的,跟谁磨不是磨,何况这包房里能说出整话的人也没几个了。既来之则安之,她问西域:“大师还看出什么来了?反正已经泄露天机了,都说了吧。”
西域难得遇到对手,啤酒瓶随着手势上上下下,煞有介事。“你太聪明。笨人犯的错都是小错,聪明人百密一疏,要犯就犯大错……最后可能只剩下后悔呀。”仰头又是一口,啤酒见底了。
这话其实足够挑衅。可在此刻白小七的心里,跟吉普的将来尚未在日程上,倒不觉得有多逆耳。可一想到薛立平的婚讯,心刺啦啦被扯开一道口子,赶紧避开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就让结婚的结婚,单身的单身吧,反正你们最后都会后悔的。’谁没后悔过?咬牙说不后悔的,只是说了也没用,所以不说。”她也把酒喝干。
“哈哈哈哈,说得好。”西域这几声笑有哑音,不勉强,只是无力。
“坤儿去哪了?”之前的阵都破了,终于轮到她挑衅他。
“海南。”
“去旅游吗?”
“不,她本来就在海南。”
“你们这么远?那不是常常两头跑?”
“以后不用跑了——她不会来了。”西域仰头还想喝酒,才发现瓶子已经空了。他自嘲地笑一下,笑得白小七心里凉凉的,像是例行问候对方父母的健康,却被告知父母已经不在了,需要赶紧道歉才好。她还在踌躇如何接续对话,西域已经穿过手舞足蹈的人群,走向包房对角装啤酒的纸箱。
“不早了,走吧。”吉普接完电话回来了。白小七是踢球砸碎了别人家窗玻璃的孩子,乐得赶紧逃离犯错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