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走出来,吉普的电话就到了。“你的手机在车上呢,找到了。”白小七说。
“恩,”吉普的声音不辨悲喜。“有电话找我吗?”
“不知道啊,没电关机了。”
“找到就好。”吉普的语气里听不出悲喜。
白小七又走在派出所走廊里的时候,天还没有完全亮起来,也没到普世的上班时间。走廊的两边的门都关着,没有窗子,也没有照明,越往里走越幽暗,视觉上显得也更狭窄了,让人感觉窒息。她先听到几个人在一扇门里说话,声音不大,内容不清,但听得出是军师、愣头青和那个尖嗓子的女人——她大概在这里等了一夜,声音已经像卷了刃的刀片。又向前走,走廊尽头的一扇门里传来吉普的声音,是锯齿慢悠悠来回拉扯一块木头的残忍耐心。“老弟,我十年前当警察,让罪犯揍一拳,一生气不干了。后来我当律师,成天接触些烂糟糟的事,刑事案嘛——看着别人挨揍,心烦,也不干了。现在我做买卖,挺好,一分付出一分回报……你知道我最烦的是什么吗?就是你干的这个事——打我。”
另一个声音说:“哥,我错了,你饶了我吧,一时半会儿我真的拿不出这么多钱,我孩子才两岁,我跟我媳妇都没工作……”是矮胖子。如果声音可以具象化,白小七分明看到它刚从矮胖子喉咙里出来,就给吉普跪下了。
“兄弟,你误会了,这不是钱的事。我要的是个说法——你为什么打我?爷们儿动手,一对一也行,可你找了俩帮手,还拿着棍子。你有媳妇,我也有啊,你们当着我媳妇的面打我,你让我以后怎么做人……”
白小七轻轻把头抵在门板上。据她所知,吉普没当过警察,也没当过律师,但他居然可以说得那么笃定,这是最让她吃惊的地方——所以他说别的假话应该也很轻松吧。她不知道已然全线溃败的矮胖子是否对吉普的话照单全收,不过屁股决定脑袋,此刻的吉普占尽了理,说什么都是成立的。如果今晚自己的角色与那个尖着嗓子的女人互换,又会怎么看吉普,怎么看吉普身边的这个女人……白小七突然有点不好意思,同时又倍感欣慰:吉普这样的男人即使满世界撒出去,也不必为之挂着心——他总不会吃亏的。
正想着,白小七身后几步远的门开了,她回头,是军师。“狗呢?”他笑着问她,仿佛熟人相见,只是那笑一半讨好一半嘲讽。白小七想昨晚那出闹剧也的确滑稽,于是也微笑对他:“在家呢。”她冲军师走过去,不想惊动门里说得正high的吉普。军师掐着一支烟,语气平静:“你家男人说要么交钱要么就拘我弟弟——我弟弟家真的没什么钱,他孩子也还小……你能不能劝劝他,让他别要那么多钱了,也别……反正就是,各退一步吧。”大概军师自己也觉得这话没说服力,没再说下去,只专心抽那只烟。白小七很想顶他一句,“没钱?没钱还敢打人?”“拘也不行,要钱也不行,合着人你们白打了?”“我们为什么要退步?我们凭什么退步?”诸如此类,随便什么吧。但话在喉头滚了两滚,就是出不来。白小七跟军师一起沉默着,晨光渐从各个缝隙漫进这个阴沉的走廊。“我也管不了他,我说了不算啊。”最后,她依旧只照吉普先前叮嘱她的说了。
军师后面走出来一个警察,是昨晚值班室里那个。“来啦。”冲白小七点点头,“那俩人也聊了挺长时间了,我去看看。”军师身后的等候室里果然是愣头青和那个女人,都困累得趴在桌上不动,四个人都没有了互相攀谈的欲望。
没一会儿,警察带矮胖子出来了,叫白小七。“你来吧。”
白小七走进去,带上门。这间办公室里有几张写字桌,摆放得中规中矩,整洁到近乎冷清。吉普背对着门坐,身上搭着那件破棉衣,跷着二郎腿,半仰头冲着天花板,门开了也不回头看看,满世界都是他志得意满的后脑勺。白小七用手拂开飘浮的二手烟,把打包的KFC放在吉普面前的桌上,自己拣他旁边一张椅子坐下了。他赶紧掐灭了烟,腿也放下来,上身前倾,一只手抓住白小七的手臂。“开车了吗?车停哪了?”
“门口。”
“你快走,千万别让他们看见车牌号,回家等我——你家门牌号多少?”吉普很焦灼,完全没了刚才逼宫矮胖子的气定神闲。
“207。”白小七心领神会,出了门快步下楼,一路把车开回家,进门扑在床上就睡着了。
门铃是几点钟响的,她不知道,反正梦游似的起来开门,蒙眬中是吉普站在门口,带着一夜光景钻出来的青胡茬和嘴角不多不少的一分笑,还有一身浓稠的性感。楼道里的光从他背后打过来,使轮廓凸显,五官的缺陷则在黑暗中全部隐匿。这一刻惺忪的印象,在这之后很久,白小七还能牢牢记起,与人生的许多瞬间一样牢牢镌刻在内存有限的记忆里。但在当时,她只管把他扔在门口,自己折返回床上接着睡觉。半梦半醒间,她只觉得枕头一陷,一双粗壮手臂从背后抱过来,不多一会儿,耳后就起了鼾声。
一觉醒来已经是下午4点,白小七赶紧叫吉普起来,怕一会儿父母回家撞见。在吉普的车前,她把他的一大串钥匙物归原主,同时摸摸外套的口袋——那里有她早上配的两把钥匙,一把是吉普家的,一把是吉普办公室的。
春节已经过完了,北方却还在下雪。眼看着雪片渐大,吉普载着白小七,把车往办公室开。这本来没什么,他去了厦门那么久,一下飞机又打架进派出所,再睡了一白天,总该处理些公司的事。但人既已起了疑,便看哪里都不对了:他受了伤,又这么疲惫,为什么不回家——既然他独居,为什么从来不邀请我去他家?
“小七,钱我拿到了。”吉普先开口。
她马上明白了——矮胖子到底不肯被拘留,所以给了钱。她一时间百感交集,虽然昨晚她还为了吉普与三个男人大动干戈,此刻却实在调动不起同仇敌忾的情绪。
“但我不开心。如果我打人,给对方赔偿,现在可能还开心一些。”吉普又说。
白小七理不清头绪:矮胖子一家会怎么想,是羡慕吉普这个挨打的钱赚得轻省,还是自傲于“老子就是揍他了,老子认赔”?实在想不清,她索性伸手轻轻摸着吉普的头发:“疼吗,那些伤?”
“还好。这个钱我不想留着,给你买个礼物吧,想要什么?”
雪越下越大,吉普在方向盘边拨了一下,雨刷器开始规律地左右摇摆。
“没什么想要的。去你家吧,你好好休息,我给你做点饭吃。”白小七尽量让语气自然。
“做饭有的是机会,先商量买点什么。”吉普扭头看她,笑笑的,神情没有异样。
“你的伤口得消消毒,你家有医药包吗,我给你弄。”
“真的没什么想要的?”
“不过年不过节的送什么礼物啊?”白小七强按着因他不肯就范而冒出来的懊恼。
“小七,咱们俩算是共过一次患难了。你做到,我看到。”白小七第一次在吉普脸上看到这种神情,肃穆,坚定,像心有许诺。窗外的雪已经大得离谱,车辆龟速移动,堆在一处。白小七双手插在口袋里,反复摩挲那两把钥匙,心里眼前都是一片雾蒙蒙。“改天再说吧,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想要的。”
“既然你没主意,我就做主了。”吉普突然打个了急舵,车在冰雪路面上急转弯,惊得白小七嗷嗷直叫。“疯啦你!这么多车别开玩笑!”
“你看我像开玩笑吗?”吉普哈哈大笑,猛踩了一脚油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