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也许是因为老友秃尾驴早已离世,在现在进行时,犟三儿是从来不提当初啃驴的故事的。他在饭桌上吹完了牛逼,骂完了孔家的列祖列宗,几乎一直上溯到“孔老二”,又对王阿影和马邦国说起最近圈里的猪被这事闹得有多么不安生,而后就令马晓天非常震惊地说出了此次到访的目的。
那时,吃完了饭的马晓静正在屋里说起她昨晚的梦,说铃声都响了,她的卷子还没答完,作文只完成了一半,写到她跳进了兔子洞,很久才落到洞底。她正要寻出路,那洞却瞬间变成了枯井,她自己则化作一只滴溜溜转悠的小蝌蚪,还是水墨的。老师一收卷,考试的梦就忽然又变回了追兔子的梦,而兔子已经不见踪影,只剩下蝌蚪。变成蝌蚪的马晓静急得团团转,望着上方那月亮般的井口,心想这下完了,之后的发展肯定不是小蝌蚪找妈妈,而是小蝌蚪坐井观天……然而,梦总是出乎意料,她正这么想着,却看到井口的光也变得暗淡了,外面传出咬噬的声音,一些恐怖的黑影遮蔽了天空,像是从某处不知名的洞穴里钻出来,一股脑涌进了井里。黑影在井中盘旋,起初,井里一片漆黑——若是蝌蚪也有手,就可说是伸手不见五指。等到它们临近了,在她的头顶肆虐,周遭反而亮堂起来,让马晓静在寻找逃生的缝隙之余,看到那一块块歪七扭八的石头,和石头上怪异的刻字……
还有字?什么字?马晓天问,他觉得这个梦很有天赋。
全都是一样的字——“兀的不闷杀人也么哥”!马晓静说。
啊?兀的……马晓天正要追问,却听犟三儿在外屋饭桌上说了话。他带着醉意喊道,孙儿啊,你帮姑姥爷这个忙行不?咱们跟他孔令明斗到底!看他能怎么跋扈!咱们要斗到底!一听“咱们”,马晓天立马心慌了,“咱们”莫非指的是我和他?他想,难道姑姥爷能掐会算,知道我在心中默默地对他的斗争摇旗呐喊?其实我也就是喊一喊,喊一喊心里痛快,而咱们成为了“咱们”,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他哪会这个啊!他不会!他妈王阿影赶紧说。——他都大学生了还不会写两句这个?你还当他是小时候的毛崽子啊,人家现在比咱们强多了,咱们这些土老帽是不会。——不会,他们大学哪能教这个,那还不都造反了!——这哪能叫造反?就算是造反,那也是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孙儿啊,你就给我写两句!
马晓天听得一头雾水,说,写啥?
没等犟三儿解释,王阿影又说话了。——你姑姥爷说让你给他写两句口号,他要贴在他家门口,(贴猪圈门上!犟三儿说。)贴猪圈门上,你说这个犟三儿,在生产队的时候都管你叫犟三儿,还真没错。你还要弄个口号,你干脆举个牌儿上天安门得了!(不敢瞎说!犟三儿黑了脸,赶紧说。)——你姑姥爷说了,让你给写两句口号,要向孔令明示众!(示威。啥示众!马邦国纠正说。)——嗯,要示威!你会啊?你哪会写这个啊!
——这有啥难的,孙儿还不会这个?
兀的不闷杀人也么哥……这句是哪里的?好像是语文课本上的吧,是哪一篇来着?——他朝外屋喊,口号?那我哪会啊!我也没写过,再说……再说这事还需要口号?——兀的不闷杀人也么哥……《西厢记》还是《牡丹亭》?大概是《西厢记》。
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汗流珠点点,发乱绿葱葱……
不对,这个是元稹,不是王实甫。
——这个都不会?诶呀,你这大学上的呀。你就写吧,咋也比你姑姥爷我会啊!写两句,咱们跟他孔令明表明态度。犟三儿带着醉意和不满吐吐噜噜地说。
常言道女大不中留,
其间你何必苦追究,
夫人啊你得放手时且放手,
得罢休时你且罢休
……
这个也不对,是京戏。马晓天想,你这不是非要让我跟着你表明态度么?这时,王阿影说,行,你就给你姑姥爷写两句,就写,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要不就写,别看你现在闹得欢,小心将来拉清单!
你这都是庄稼地的词儿,不中!姑姥爷反驳,让孙儿跟咱们写几句有文化的,有力量的,你看人家毛主席写的那个,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一个猴儿都能写得这么有气度,那真是伟大领袖。
“咱们”里边又多了一个王阿影,看来姑姥爷这是想把所有能联合的力量都联合起来,组成统一战线,孤立敌人。可王阿影本人虽然被正义感充塞,无与伦比的日常理性却还在发挥作用,对于统一战线不感兴趣,内心里更不愿意让她自己的儿子参与其中,从而被打断了腿。她说,老姑父我跟你说,咱们都是亲的近的,有话也不用瞒着。我让你忍一忍,让一让,你不听,我也拿你没个办法。你让晓天给你写这个口号啥的,也中,但是你可不能到处说是晓天给你写的啊,咱没权没势的可不敢惹上这事……
那是。那是。我又没有老糊涂,哪能让孩子担这个风险?犟三儿说。
是,您老聪明着呢!王阿影说,要说那孔令明,真是忒狠了点儿……
见安排着车儿、马儿,不由人熬熬煎煎的气——这回对了!这回对了!——有甚么心情花儿、靥儿,打扮得娇娇滴滴的媚;准备着被儿、枕儿,只索昏昏沉沉的睡;从今后衫儿、袖儿,都揾做重重叠叠的泪。兀的不闷杀人也么哥?兀的不闷杀人也么哥?
——长亭送别,《西厢记》里的。
——对啊,我们课本上有,可是这句是啥意思?我一直没弄明白,为啥后面要有个“哥”。马晓静迷惑不解,对课文,对梦都是。
是啊,为什么要有个“哥”呢?
45
阳光·小岛书屋在傅家屯和杨朱新庄之间,斜岔出去的一条通向城里的马路边,据王阿影说,开书店的原来是张思庄的老流氓刘玉鼎,后来这个跟马晓天的爷爷马鸿瀚齐名的著名流氓上吊自杀,于是开了没两年的书店就转给了老实巴交的张光明夫妇。张光明连店名也懒得改,只把一大批与情杀和欲劫相关的“黄色”杂志下了架,换成了红色书籍、野史秘闻和武侠小说,连同原有的养殖手册和机械修理类书籍一起开卖。
多年前,小学生马晓天曾缠着他妈王阿影,在磨面归来的半途光顾了这家书店。他妈跟张光明媳妇扯着蛋,他则在几个破书架之间徜徉了近半个小时,选中了一本叫做《鬼·狐·神》的又像杂志又像书的东西。彼时王阿影正为儿子荣任校级三好学生而骄傲(当然已经不失时机地跟张光明媳妇提及了此事),而且也通俗地懂得“将欲取之必先与之”的道理,对满足这小子的无理奢求并非十分抵触。然而,马晓天时运不济,他妈王阿影虽然是一介村妇,但拜****初期的基础教育所赐,还是认得几个字的。当她在检查过程中发现书中一则故事里竟有“抓住汉子的那物件”几字之后,就断然拒绝了儿子买此书的请求,毅然花了一块八弄了本《小学生作文100强》,敷衍了事。
马晓天处于幼年的无知之幕中,不解内情,对母亲的态度转变悲愤不已,从此对鬼、狐和神充满了向往。
后来,升了初中的马晓天终于有了自己的在理论上不能自由支配但实际上可以斟酌损益的小笔收入,于是他在刚开学不久之后便迫不及待地再次进了这家书店。那时的他,如同一条望见了出海口的鱼,感觉到饱满的自由和稍许迷惘,在回望来路那狭窄的河道时,也有点儿负罪感。徘徊取舍了三个小时,他在垂降的夜幕和老板王光明的共同催促下,终于选中了《八十天环游地球》、《太空城在呼救》,以及一本售价五块九的《舰载武器》。但这还不是最终结果,因为他掐指一算,三本都入手的话需要三个星期的早饭钱,而他只有两个星期,还有一个星期潜伏在未来。这必然的放弃让人顾此失彼,左右为难。那时,凡尔纳在他心中占据着无与伦比的地位,仿佛世界第一文豪,他看了那本厚厚的《神秘岛》之后就已经发誓要看尽凡氏所有巨著,《海底两万里》是放弃不得的。剩下的两本,一本封面上画着太空人,似乎比凡尔纳还要科幻得多,而另一本里边有大量图片,满布巨舰大炮,威武雄壮得很。他扔了那本,捡起这本,扔了这本,捡起那本,反反复复,不胜其苦,恨不得自己只有一个礼拜的早饭钱,那样不但能免去抉择的痛苦,也可多吃几天的炸油条。最终,吃过了饭的老板娘张玉珍觉察了他的困境,也许是赞赏他小小年纪就求知欲极强,也许是为了多卖出一本书,反正最终她抛出了一个分期付款方案,建议马晓天先交两个星期的早饭钱,等到一个星期之后再补足剩下的五块五。马晓天对这个方案很满意,承诺决不失信,一定还钱,然后带着三本书屁颠屁颠地回家了。
从此之后,马晓天与张氏夫妇再未谋面。
许多年过去了,每次路过阳光·小岛书店,马晓天都要蹬车疾驰,像逃避警察的嫖客。蹬过去之后还要不舒服老半天,觉得背后有一双充满信任的质朴眼睛在盯着他的后脑勺,质问他为什么,为什么……他想,****的不就是五块多钱嘛!至于么?要不是后来在新华书店看到那本《神仙·追龙》,老子早就还了你的钱!再说了,老子当时是个小孩儿啊,祖国的花朵,长期不吃早饭怎么能行?再再说了,老子最后还不是因为买了许多闲书最后被毒打了一顿,而后又被诬为偷钱买书?
此刻,他忆及当初被王阿影收缴了的一兜子闲书,以及曾经加在自己身上的莫须有之罪,心中满是酸涩,于是一股脑地将自己总结出来的所有性格弱点和不幸的现实遭际赖到不明智的家庭教育头上,觉得一个蒙昧的童年真是万恶之源。他骑着自行车,在奔驰的卡车旁沉思,在城乡结合部的公路上飞驰,从乡村奔向城市,从大学的植物人奔向高中的裹尸布,从自怨自艾奔向怨天尤人。
王阿影若是知道他此刻的心思,怕是要伤心失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