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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男人对于初恋女友总是怀念的,因为是初恋,第一次尝到跟女人有所瓜葛的滋味,觉得很甜蜜,就算痛苦,也是新鲜的痛苦。在马晓天看来,这纯属胡诌,说这话的人说的大概并非初恋,而是初夜。
其实马晓天也犯了个错误,他因为还没有经历过初夜,就觉得初夜是美好的,就像他在没有初恋之时,也如别人一般觉得初恋很甜蜜。人总是对未来之事充满希望,穷人希望富有,困厄者希望顺遂,未成年的童男希望着初恋,成年的处男希望着初夜,即使是爱好绝望的人也在翘首企盼未来有更绝望的事情发生。正因为有着各种各样的希望,生活才继续,人心就像潘多拉的罐子,将恶意与灾祸抛洒世间,留下的只是孤零零的希望。
而现实镇压希望,马晓天不曾预料,他那妖娆的初恋女友易佳媛竟然也出现在了纪念碑广场。易佳媛穿着胸前带蕾丝装饰的红色连衣裙,长直发,齐刘海,脚蹬一双达芙妮的白色高跟皮凉鞋,整体形象显然是在模仿芭比娃娃,但脖子以上类似某个时期的泰勒·斯威夫特。这个形象与她高中时期校服辫子的模样相去甚远,仿佛破茧成蝶一般,但马晓天方才远远地就从动作上认出了她。毕竟装饰是虚浮的,那固若金汤的内在性情一经转化为标志性的动作,就完全暴露了身份。她如一只被染了色的扑棱蛾子在广场上翻飞,一会儿跳向唐大伟,一会儿又飘向董桥和姚建明,那锈铃铛般的欢声笑语几乎跟不上她的脚步,在风中以略快于340米/秒的速度零碎地追赶。马晓天抵近之后,她适时地从谭东林颈后转回了头,捋了捋头发,头向一边偏去15度,扬起下巴,说,诶!你还活着呀?
这话语和声音充满矛盾,但马晓天一时又想不明白有什么矛盾,只觉得仿佛正反两面的情绪在她那里熬成了一锅,却只向他抛来一勺,同时又暗示他——锅里还有的是呢!也许是被这一勺情绪的糊糊蒙住了心智,也许是过往的风吹得突如其来,马晓天竟然红了脸,期期艾艾,不知所措,摸了摸耳朵,捏了捏鼻子,答道,是啊,寡人健在!
这话当然十分愚蠢。然而,不管马晓天说什么,易佳媛都已决定了听不到,只当刚才的一勺是不小心溅了出去喂了狗,她快速转过头,对谭东林说,那你们这个社团还真是蛮好的呢,可以免费旅游!
困窘停留在空气里,马晓天调整呼吸,古人云,身健在,且加餐,古人又云,寡人虽死亦无悔焉……后一句倒是很适合贴在犟三儿家的猪圈门上。
转过头倒是蛮好,省得她跟我皱眉耍脸色,马晓天想,她皱起眉来真像樱桃树上藏着一只蝎子!
这时人群已经开始聚集。分久必合的情侣勺奇和黄亚楠双双来临,黄亚楠牛仔裤吊带衫,胸部空无一物,而勺奇越发肥胖,额头的三道褶配上手绘格瓦拉头像的黑色T恤,显得沧海桑田。唐大伟在一边贱贱地笑着,两颊鼓出一对三角形,说,你们俩还真是不离不弃啊,又跑一块去了,第几回了这是?黄亚楠佯作嗔怒,讨厌!就你话多!飞起温柔的一脚,根本不可能踢到。唐大伟贱笑得更加璀璨,仿佛那飞起的不是一脚,而是一臀。他弓着腰向后闪去,说,****,你干啥呀?这么多人看着呢,勺奇,管管你女人!
勺奇笑而不语。董桥说,踢!踢爆了丫的蛋!
过后,勺奇在出租车上跟唐大伟探讨了肾宝的功效,悄悄地说,没办法,没有性生活,难熬啊。此时,黄亚男正在另一辆出租车上跟易佳媛和叶娟说,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马晓天一路都在听姚建明和出租车司机谈论家国大事。姚建明这两年在军营里鼓捣反坦克导弹,对性生活和女人全无了解,而马晓天虽然身在大学,在易佳媛之后又经历了短暂又漫长的跨国恋情,却仍然像残废斯蒂芬·霍金一样,觉得女人是个深不可测的谜。虽然老子说有无相生,难易相成,但空白不一定是无,而谜题不一定就是有,要形成共同话题还是很难的。这也正如反坦克导弹不一定反得了坦克,而日本人不一定全都像AV女优那样等着人民解放军去日,因此动刀兵还是要慎重。当然,这是我的观点。姚建明认为,******自古以来就是中国领土,我们的人民解放军有信心,有决心,有能力放倒美国的东亚走狗小日本,夺回属于我们的土地。具体到个人业务上,他认为,红箭8反坦克导弹一定可以击穿日本90式坦克。他还说,其实90式坦克是仿制德国佬的东西,虽然经过了改进,装了陶瓷装甲什么的,可一旦遇到我军的“反坦克棍子”,必然歇菜,就算不被击穿,至少也会被毁伤履带,成了断腿的乌龟。马晓天听得兴奋,自愧竟不知道我们这昔日的东亚病夫如今已经强盛到如此地步,真是孤陋寡闻。他怯怯地问道,听说德国有一种虎式坦克,牛逼得很!我们的导弹能打穿么?姚建明被问得有些蒙,不知道德国竟然有如此多的豺狼虎豹,只好含糊其辞,说按照性能数据来看,应该问题不大。
后来,出租车司机说话了。马晓天早就知道出租车司机是一群隐于市的大隐,但没料到眼前的出租车司机竟然隐得如此厉害。他说,虎式坦克是二战时期的东西了,放到现在弱得很,要说坦克,还是中国的99式最厉害,在世界坦克之林中拥有“九个第一”,谁都不是它的对手!
那司机虽然长得优柔寡断,很值得被人瞧不起,又因为从事了服务业,被瞧不起的可能性就经常变为现实,但这并未减损他心中的爱国激情和研究热望。他罗列了“九个第一”之后,又说起中国军工在航天、航空和航海领域的多项伟大成就,什么飞机导弹驱逐舰,潜艇鱼雷装甲车,简直掀髯抵掌,如数家珍。姚建明听得兴奋,以为遇到了知音,赶紧亮出自己人民子弟兵的身份,与出租车司机搞起了鱼水情。而马晓天作刘姥姥进大观园状,唏嘘感叹,一路喝彩,像淹没在知识海洋里的不存在的辟尔唐人。
他想起小时候经常在朱艳丽家的院墙上看到一句老标语,写得是“军民团结如一心,试看天下堆能敌”,前一句让他感到温暖和安全,好像铠甲里边衬了皮毛,而后一句却带来困惑,到底什么是“堆能敌”?后来他才想明白,当初刷标语的时候大概刷错了,不是“堆能敌”,而是“谁能敌”,可他已经习惯,觉得“堆”更有气势。
反坦克棍子,反飞机棍子,反航母棍子,反卫星棍子……一堆棍子。
临下车的时候,他看到易佳媛撇开路边的众人,迎了上来,隔着车窗对姚建明说,快下,你们快下,我要饿死了。他想,若是早有这些棍子,董存瑞就不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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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太阳已经西沉,城市里车声喧嚣,各处亮起红灯。麦当劳门前的长椅上,一个大约四十多岁的男人独自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忽而咧嘴笑笑,忽而又低下眉头,像是在倾诉生活给了他多少欢喜和痛苦。旁边的小丑微笑倾听,向路人招手,红色的头发和嘴唇与明灭的灯火遥相呼应,仿佛一个幸福的化身。
断手断脚的乞丐爬过斑马线。新世纪商城楼下,壮硕的男人拽着身边的女子挤过人群,那女子喊叫着,发出肆无忌惮的笑声。她身上的丝绸闪着红光,手里的糖葫芦像是一根指挥棒,引导着无数的人左右奔波,来不及倾听。
天空暗淡了,迷路的鸟儿找不到归途,在自己的影子上空盘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