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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晓天记得以前听他妈说过,小肥羊火锅城的老板是大官庄的土财主,以前开小煤矿,发生矿难死了一票人之后,逃到外地躲了一阵儿,回来后不知怎的把事情摆平了,又开起了十来家连锁火锅城。他们去的这家正在闹市区,内部陈设相当豪华,但品味还是大官庄的品味。
一楼大厅金碧辉煌,吊着水晶灯,铺着大理石地面,摆着几个一人高的景泰蓝花瓶,正对门的墙上是一幅庸俗的高山流水,而两边的墙上有一些莫名其妙的装饰图案,乍看上去好像希腊字母,实际上,鬼才知道是什么。高山流水前面赫然是并排的观世音和赵公明,观世音是陶瓷的,胳膊上搭着如意,双手摆出马晓天以前明白现在忘了意思的某种手印,而赵公明漆成金色,顶盔贯甲,手持五雷神鞭,背后还蹲着一头长得与狗有些雷同的老虎,不像是财神,倒像是个打手。马晓天想,这是哪一出呢?莫非慈航道人负责招财进宝,龙虎玄坛真君管看家护院?是不是还要摆一个九曲黄河阵?
马晓天没看过钉头七箭书,更不会使斩仙飞刀,对一双狗男女无可奈何。——无所谓了,孤男寡女在一起,在长夜漫漫无心睡眠之时,也可免于寂寞。
唐大伟定的包间叫做“腊梅斋”。斋里空间不小,摆着双层大圆桌,桌上是十几个各自独立的小火锅,桌布是红桌布,地毯是红地毯,椅子围着圆桌排得整齐,而斋的另一头有电视、点唱机和沙发,一个硕大的玻璃烟灰缸在暗红色的茶几上闪耀。唐大伟像亚瑟王一样坐在圆桌正中,脸上一味堆着笑,说,看看,看看这地儿怎么样?有点儿挤,没办法,谁让咱在这么个小地方呢,二线城市就这样!
马晓天东张西望,寻找着跟腊梅有关的东西,最后终于在沙发背后的墙上发现了。那是一幅喜鹊腊梅图,老树上长着几支梅花,两只喜鹊在花间别扭地站着,背景上白雪皑皑,在皑皑的白雪上仿佛还题着两句诗。马晓天想当然地认为,写得一定是什么“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但等他走近去看,才知道自己着实低估了大官庄人的古典文学功底。那诗要风骚得多,写得是——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落款是庚辰壬午涵经斋主人。
他正在为画里的两只喜鹊不平,勺奇喊,诶呀,才子就是才子,到哪里先看画!给我们讲讲啊?他这么一说,众人也都转过头来,带着动物园游客的笑容怂恿着。马晓天从腊梅斋的一端望着这群男女围桌而坐,又见火锅在桌上圈成一圈准备沸腾,心内顿生伤感。他说,没啥,看俩家雀儿调情。
于是开吃,一边吃一边海吹神侃,彼此下流。董桥说蛎蝗壮阳,让勺奇多吃,勺奇一口气吃了两盘。唐大伟说,这下勺奇阳气够壮了,应该给黄亚男也补一补,滋一滋阴,要不然就是不公平竞争,像赛场上一个选手服了兴奋剂,另一个都没睡好,跑起来自然不行,那叫什么来着?难以……难以望其项背。
什么叫项背?勺奇问马晓天。马晓天说,就是脖子和后脊梁。唐大伟反应神速,说,也没事儿,她不用望你,你能望她就行。剩下的人延迟了几秒,哄堂大笑。
勺奇也笑,还有点儿得意地说,那不是狗狗式?同时瞧了瞧黄亚男,却见黄亚男脸红脖子粗,愠怒得很,于是闭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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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晓天不知道将来会有豺狼与羊羔同食、狮子吃草如牛的时代,也实在找不到什么理由去改变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自然秩序,因此,虽然他也曾严肃地考虑过自己是否应该成为一个素食主义者,但结果却并不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而是甩开腮帮子,继续做一个杂食动物。
这种杂食性反映在吃火锅上就是,他忽而吃几片牛肉,忽而吃几片羊肉,忽而吃两只虾,忽而又大嚼土豆和地瓜。为此,当初概念上的初恋女友,也就是现在离他只有一人之隔的那位异性,曾经说他,既不懂得动物的生存权利,又没有怜悯之心,连六道轮回,报应不爽也不怕,真是不可救药。最后还问他,如果两个人想法是如此迥异,那将来又怎么在一起呢?
她紧皱眉头,异常严肃,好像这种不同已经堪比动物与植物的不同,连杂交也没有可能。
操!你吃你的,我吃我的,又有什么关系?如今的马晓天会如此回应,但当初他完全没有想到可以这么说。
不过,如今的马晓天已经不用说这些了,他和她早就没了半点儿关系。况且,如今的易佳媛,同样是一个杂食动物,虽然是一个小口吃肉和茼蒿的优雅的杂食动物。
马晓天倒是想问一问,六道轮回会怎么说,但他并没有问,而是一箸箸夹着牛羊肉,一口口地跟男人们喝酒。
像是回到了高中,一群人在午夜的寝室里,糊上窗户,放低声响,偷偷地吃火锅,聊女人。于是,一种憋闷和焦躁的情绪被从数年前唤回,以气味的形式死而复生。寝室里粘稠的潮气,楼道尽头集体厕所的骚味,夏天教室里弥漫的汗臭,一股脑地从他的各处神经元涌现,种种细节,如放入囊中的一堆锥子。
同样的汗臭弥漫的夏天,楼梯旁的IC卡电话因故障噼啪作响,听筒里传出女生不成熟的断续话音。
她说,我给你唱一首歌,唱一首歌吧……
然后她就唱起了许茹芸的《日光机场》,她唱道,天一亮的机场,含着冰的眼眶……声音纤细哀怨,有些做作,好像要“保持距离”的不是她,而是他,好像就在几个小时之前,从他身边跑开,快快乐乐地跟那个她所认识的长发小哥聊起来并随其消失不见,这样的事情,她从未做过。他听着,听着,听到楼梯口有人在喊——到处都在泡马子,电话也没得打。他心里竟充满了歉疚,好像自己是个特别狭隘的家伙,心中充满欲望的人。而她,是受害者。
歉疚是尖利的,他在内心对自己发怒。而她慢条斯理地吃着生菜叶,心无旁骛,目不斜视,偶尔跟坐在她和他之间的叶娟小声说话,说完便相视一笑,接着若有所思地吃下去。
许茹芸的歌都相当俗气,像怨妇呻吟。
他吞下几片牛肉,对董桥说,你啥时候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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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桥大二那年退学,去了新西兰,如今是环球理工学院酒店管理专业的中国留学生,又到了大二。他在新西兰土地上的第一年,混得特别惨,国内的女朋友跟了别人,国外的异性却拒绝跟他,气得他在邮件里大骂,说中国拜金主义,新西兰拜金主义,全世界都是拜金主义。
那时,他二姨夫还是市长的干儿子,煤炭帮副帮主。二姨有一次畅游大洋洲,见他混得如此悲惨,劈头盖脸骂了一顿没出息的东西,拽着他去买了辆霸气外露的Jeep指南者越野车。没过两个月,董桥就跟一个大他四岁的新西兰本地妞同居了,据他说,那个金发美妞虽然生过孩子,可身材一级棒,简直乡土版妮可·基德曼。
后天飞机,先到香港,董桥说。妈的我还没呆够呢。你不知道我呆的那个破地方,整个儿就是小山村,最高建筑七八层,连咱们这儿县城都不如。
易佳媛眨着眼睛。叶娟呲着牙问。你在新西兰啥地儿来着?
Palmerston North,北帕。
离惠灵顿近吗?
还行吧,二百多里地,开车一会儿就到了。那儿也没啥意思,小破城市,不如北京一个区大。我有一次坐飞机到惠灵顿机场,那个垃圾航站楼,像个生锈的铁疙瘩,连块玻璃也没有。操,没去之前以为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有多牛逼,呆了一年才知道,还是中国好,回趟国感觉就跟农民进城一样。
新西兰算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吗?大概算。
唐大伟满脸堆笑,说,快别瞎嘚吧了,回国那么好,你他妈还要出去?那你到时候还回来不?
当然回来,董桥说,我学酒店管理,那个破地方酒店也没几个,我在哪儿呆着干啥!
照你这么说,新西兰人应该全到中国来,体验一下什么叫现代化,什么叫社会主义优越性。唐大伟笑得更灿烂了,好像新西兰人到中国来是个天大的笑话一样。马晓天很诧异,不明白他不大的脸上怎么装得下那么多笑。
人家可能就喜欢那样,黄亚男说,习惯了,什么东西都是习惯了最好,跑中国来干什么。中国人还不够多吗?
董桥对此不置可否,说那个破地方啥都没意思,只有一样,可以看脱衣舞,几个小妞在台上搔首弄姿,扭屁股,晃乳房,脱衣服,过瘾得很。还有就是电视、广播里经常骂政府,骂总理,今天说政府被一群猪控制了,明天又说女总理智商太低,简直就是弱智,有时候两个电视台之间互掐,乱极了,一点儿******秩序也没有。不过我看着倒是挺乐呵,他说,就跟看农村老娘们儿吵架似的。
你看过农村老娘们儿吵架啊?马晓天问。
董桥很不屑。****,当然看过,我老家就农村的,现在我爷还在玉田种白薯呢。
那你干脆回来去丰润得了,勺奇说。勺奇他爸是丰润县县委副书记的御用司机,混得很开,所以勺奇觉得只要他爸的车能开到的地方,都是自己地盘,谁去了都能罩住。他说丰润县新开了一家悦色时尚大酒店,四星,金碧辉煌,豪华得很,还有总统套房,大得跟学校礼堂似的。晚上有花枝招展的小姐提供各种服务,什么韩式推油、港式足浴、一皇二后、海底捞月、冰火两重天……爽死你!
你知道得挺多啊!你是不去过?是不被服务过?黄亚男拽着勺奇的脖领子,半真半假地质问。
没有,没有……
听这名字就是个****的地方,你们丰润就是****集散地!
勺奇知道自己得瑟大了,有再次丧失稳定性生活的危险,于是求饶,说,真没去过,都是听我爸说的!再说,我们丰润……
你爸不是个好鸟,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此时唐大伟中断了笑,记起了哥们儿义气,屁颠儿地从座位上跳起来,跑过去拉开,说,别这样,别这样,男人嘛,难免出去应酬应酬。
应你妈个酬!黄亚男真急了。
唐大伟被她一骂,脸上有点儿挂不住,尴尬地笑着收了手,说,干啥呀这是?吃饭,吃饭。那表情好像被人捉了奸,拍了照。勺奇说,我们丰润还有曹雪芹故居呢。
曹你妈个雪芹!
勺奇顿时陷入萎靡。服务员正进来送用锡纸包着的大肉串,被“****妈个雪芹”吓了一跳,站在那儿观察形势,想知道到底谁是雪芹。
马晓天看着热闹,忆起第三回有一首《西江月》,但已经记不全,只好用“什么”来填空,在脑子里乱吟。什么……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什么什么什么,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什么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什么的。又因为勺奇方才提到一皇二后,他便没来由地想起两句《摸鱼儿》,什么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妈的,不押韵!他想。
黄亚男接着埋汰曹雪芹,说,曹雪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一天到晚琢磨女人,写个破小说,恨不得把一群女人关在园子里,供自己****。完事儿还装深刻,神啊,道啊,佛啊,大化啊,太虚啊,妈的就是淫完了才太虚。你们男人全一个德性!才子你说是不是?男人是不没有一个好东西?
马晓天被突然一问,弄得不知所措,抬头看见易佳媛在旁边带着讥讽的笑看他,好像仙女鄙视凡尘,想到自己也忝为男人,于是更加心理狼狈,只好转移话题。男人他没有研究过,不敢说,女人?也没研究过,不敢研究。倒是粗浅地涉猎过一点儿红学,觉得在众多红学家中,黄亚男可称翘楚,一语就道出了曹雪芹的龌龊本质,简直鞭辟入里。
什么屁?勺奇问。
你闭嘴!****男!黄亚男欢乐地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