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电脑是一年前我姐买的。很普通的牌子,却花掉她两个月工资。她是普通文职,做售后客服,一天到晚接电话,回应客户投诉,累得很,赚得也少,还得省吃俭用补贴家里。她很瘦,个子一米七,体重不到九十斤。年纪不小,二十七岁,还没结婚。之前亲戚朋友给介绍过一个不错的男生,相处很久,已经谈婚论嫁,后来因为我爸的病泡汤了。哪个男人愿意同一个父亲重病的女人结婚。将来复发怎么办。拖累太大。还有堆债务摆在那边,真要结婚了,什么彩礼都买不起不说,往后的日子也不好过。我很想安慰姐姐,这样的男人不嫁也罢,可我说服不了自己。生活不是矫揉造作的言情小说,只要浪漫的誓言,别的都无所谓。生活里,钱,太重要。家庭,更是与我们一生紧紧捆绑的负担。因为爸爸的病,这几年家里没一个不苦的。
妈妈整天忙着,从不休息。她说她是一辈子操劳的命,认了,只要我爸平安就好。姐姐一到周末就关了隔间的小门,闷在房里绣十字绣。这是她唯一的爱好。我的交通卡、校园卡的卡套都是她绣的。绣了上海交通大学的缩写“SJTU”、软件工程的缩写“SE”,我的班级号“F0803702”,花花绿绿的,特别精致。至于我,排解压抑的方式就是玩游戏,在虚拟世界里逃避现实的苦闷。晚上十点多了还在玩,键盘敲得噼里啪啦的,跟网友组队刷副本。打到最后关卡,电话响了。
“小生,接下电话。”妈妈叫我。她在涂药膏。她每晚都会涂一种味道很重的药膏,说是能去手上的死皮,涂了就不痒。我怀疑那药膏是不是真有效果,总觉得她手上的皮一直在脱落,都快瞧见骨头了,看得人瘆得慌。
“我在玩游戏呢。”最讨厌玩游戏被人打扰。
还是妈妈接了。她站在一旁拿着电话,一股刺鼻的药膏味。
“啊?”
“什么?”
“什么时候的事?”
“现在怎么样了?”
一连串的疑问句,一惊一乍的。我没在意。对准怪物,释放法术。轰的一声,暴击伤害。
“哦。”
“哦。”
“哦。”
“哦。”
一连串的“哦”,仿佛听了什么惊愕的消息一时不能反应过来。
“你自己当心点。”牵挂的语气。
“好。”哀叹的语气。
“现在不早了,你让他先去睡觉。他那个身体哪能熬夜?让他去睡。”急切的语气。
“我们马上回去。”不安的语气。
回去?什么回去?回哪儿去?不明所以。“谁啊?”我问。妈妈讲的方言,估计是老家的人。想不出老家有谁这么晚了还打电话过来。
“小心,快跳!三号快吃血。”趁着技能冷却,给队友发消息。
挂掉电话,妈妈说:“你外婆死掉了。”
什么?手指僵住。游戏人物呆呆地站在怪物面前,三下两下,血掉了大半。
妈妈缓缓叹了口气,坐在床边,目光呆滞,手指颤抖,喉咙哽咽,声音沙哑,说:“吃晚饭的时候还好好的,还好好的,胃口也挺好的,还喝了碗青菜汤。夜里你外公看她还倚在床边没睡,喊她睡觉,喊了好几声她都没反应,爬起来一看,她都断气了。”
什么!怎么可能!
“你舅舅舅妈听到外公哭声跑过去看,才晓得出了事。一摸鼻子,她都断气了,都断气了。找村里治丧的人过来看,她真断气了,给洗了身子换了寿衣,这会儿你舅妈在打电话一个个通知。”
手指仍是僵硬。前几天还打电话给她,说年前回去看她。她还答应了,说等我回去。怎么这就不在了?这才几天?怎么会!
“你外婆一直哮喘咳嗽,肯定是夜里又咳痰了,你外公年纪大了,耳朵不好,又睡了,没人帮她在背后拍两下,她一口气没接上来,就断气了。”
每每外婆哮喘发作,咳嗽个不停,我便给她拍拍后背,她咳出痰来就没事了。哮喘不就这样吗,怎么,哮喘还会死人?心里扑腾扑腾跳着,静不下来。游戏人物死掉了,聊天记录里都是队友在问:“人呢人呢,他怎么不动了?”我动不了,身上全是寒意。大口大口的寒凉之气从我的鼻腔钻进来,钻到我心脏里,顺着血管流转全身。我忽然明白晴天霹雳的意思。轰的一声,心里的一棵树被连根拔起,树的根茎仅仅抓住大地,就像神经勒住了心脏,死死地往外拽,拉伤了左右的器官,扯得心疼。
妈妈叫醒爸爸,收拾东西。姐姐本来要睡了,忙给公司打电话请假。我回过神来,关了电脑,帮忙收拾东西。要回家了,回家看外婆。可她都死了,回去看什么,她的遗体?想象不出。我脑子很乱。爸爸吃不消长途车颠簸,且已经夜深,只能包车。妈妈找市场里一个朋友谈妥价钱,一千块钱送到家门口。快年下了,过往的车子本就很忙,人家也是做生意的,三更半夜专程送我们一趟,一来一回,自然很贵。妈妈平时买菜都要问三四家,一毛两毛都要斤斤计较,这会儿完全失魂落魄,没了主意。看着妈妈递给那人十张红彤彤的百元钞票,我终于相信,外婆真的已经死掉。
上了车,爸爸又睡了,他得稳着自个儿,不能慌。妈妈有点崩溃,嘴里不停嘀咕着,靠在座椅上抹眼泪。姐姐上了一天班,累极了,什么话也不想说,倚在我肩上休息。我愣愣的,仍是不能接受外婆过世的事实。如果有一天爸爸过世了,我是能接受的。他一直病着,反复发作,死,只是早晚的事,我很早就有心理准备。但外婆就这么死了,我不能接受。老人们过世前总要病上一阵,慢慢拖着,慢慢死掉,儿孙们也有准备。她什么先兆也没就这么走了,怎么会。她才七十一岁,并不老,再过一个礼拜就是虎年,她的本命年,都没挨到。怎么会。想不明白。妈妈已经说得很明白,可我还是想不明白。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们会阴阳相隔。总以为这种事还得过上好多年才会轮到我身上。哪晓得就这么发生。
这些天我整日打游戏,要早点回去的话,应该能见她最后一面。往年都是一放寒假就回去,就今年没,怎会这样巧。要是没遇上刀刀,或者没同他分手,没有怕无聊了会忍不住想他,我就会如常一放寒假就回东台,早早去看她。或许就是今晚,我们会吃饭到很晚,她不会那么早上床睡觉。她咳嗽的时候我还在她身边,给她拍两下,她喘过气来就没事,跟从前一样。
都是命。就像爸爸的病,突如其来的,找不出缘由。生活不是推理小说,可以层层铺垫、循序渐进。生活里许多灾祸都来得猝不及防。来不及理清逻辑,就被逼着去面对现实。
车子在高速公路上快速行驶着,路灯光透过窗玻璃照在我脸上。我望着望着,眼睛模糊了,光圈像浸了水的油墨,层层渲染开来。迷迷糊糊的,想起许多与外婆有关的事。她一直哮喘,不能农忙,每天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跟邻居老头子老太太唠叨家常,偶尔做些择菜洗菜的小活。我去看她,她便搬了另一张小板凳放在旁边,让我陪她说话,还问我:“要不要喝水,我去给你倒。要喝茶水还是糖水?茶叶、冰糖我都有。”如果是夏天,她便问:“要喝橘子水还是汽水?”乡下农村没超市,所谓的橘子水和汽水不过是杂货店里兑了糖精和色素的白开水。她却一副很富有的样子,每每我要过去,便让外公提前买了,叫我选。我便遂了她的愿,随便选一样。她会留我吃晚饭。妈妈让我回去吃,说不要给外公外婆添麻烦。可我觉得我留下来陪她,她会更开心,就留下来了。我走的时候她会给我塞钱。从怀里掏出一块褪了色的小手绢,摸出一张皱巴巴的二十块钱票子塞给我,说:“外婆钱不多,你拿去买糖吃。”她总当我是小孩,还吃糖。我便顺了她的心,全都收下。妈妈说,外婆就那几个钱,你不要收她的钱。可我还是觉得,我收了钱她会开心。我宁愿收了这钱再给我妈,让她另外买点东西给外婆。总之,我是一定要收的。这是心意,是她做外婆的心意,也是我做外孙的心意。我们爱一个人,就该坦坦荡荡接受她的心意,不该拒绝。因为我也是爱她的,担得起她那份爱与心意。
爸爸生病后,外婆总是唉声叹气,心疼我爸,更心疼我妈。她说:“你妈妈不容易,现在你爸爸身体不好,她一个女人家要当家做主,不容易。爷爷奶奶要她照顾,你跟姐姐也要她照顾,你爸爸更要她照顾。她肩上的担子重得很。小生,你要好好学习,以后工作赚钱了,帮你妈妈减轻负担。你成绩这么好,将来肯定有大出息,到时候要好好孝敬你妈妈。什么人都能忘掉,就是不能把妈妈忘掉。”
我拍拍胸口,信心满满地说:“好,等我将来有出息了,给爸妈在上海买大房子,赚好多好多钱给他们花,好好孝顺他们。”
她笑嘻嘻的,说:“好好好,小生好样的。到时候发达了也别忘了外婆!”
我点点头,也笑嘻嘻的,“不忘不忘,一定不忘。”
我没忘她,她却抛下我。往后她不在了,我要去看谁?外公他们都要农忙,就她整天没事坐在门口等我去看她。我去了,她便拉着我说东说西。那些话再没人跟我讲。
到舅舅家时已经凌晨三点。乡下农村不比大上海夜夜笙歌,就算路上没人,灯也都亮着。农村的夜晚非常冷清,只有冷风呼呼刮着,听不到旁的声音,家家户户都睡了,整个村落都黑漆漆的一片,远远望去,就舅舅一家的灯还亮着。下了车,好冷。农村湿气重,风又大,吹在脸上,寒气渗到了骨子里。车子是运送鱼虾的货车,有很重的腥臭味,还没空调。一路过来,身上臭烘烘的,鞋子里早就冷冰冰的一块,手也是凉的,冻得直哆嗦。舅妈倒了热茶,让我们先暖暖身子。舅舅身体不好,一个月前刚动过心脏手术,不能累着,已经去睡了。是舅妈跟外公在守灵。
外婆的遗体摆在厅里,放在干草席上,已经换好寿衣。深蓝色的料子,很古式的袍子,厚厚实实地包裹着,袖口和脚踝都用麻绳扎起来。袍子上绣着许多白色的花团纹,针脚粗劣,有不少线头露出来。鞋子是古式的小脚绣花鞋,也是深蓝色的。这是我们乡下的殡葬规矩。
妈妈一见外婆那模样,眼泪便直滚滚地掉下来,跪在地上大声哭喊:“我对不起你啊,妈妈,云娣对不起你,你走的时候云娣都没回来服侍你,妈妈啊,云娣对不起你,我的妈妈啊,你就这么死了啊,云娣回来晚了,连妈妈你最后一面都见不上,妈妈啊,云娣对不起你啊,云娣不孝,我的妈妈啊,云娣没让你享到福啊,我的妈妈,云娣对不起你……”她泪眼模糊,身子颤抖着,话也说不清楚,抓着外婆的胳膊,哀戚地哭个不停。
舅妈跟外公都来拉她,他们也刚哭过,眼角的泪痕还没干。舅妈说:“云娣你不能哭,你要照应卫国呢,你哪能哭。都这么晚了,卫国身体哪吃得消。万一卫国身体哪儿不好了怎么办。你照应卫国去睡觉。云祥身体不好,我也让他先去睡了,这边有我跟老头子。让小萍小生也先去睡觉。明儿个还有亲戚要过来的,到时候还要人照应门面,你们都先去睡觉。”
妈妈抹了抹眼泪,扶爸爸先去睡了。姐姐揉了揉眼睛,也去睡了。我睡不着,陪外公守灵。所谓守灵,旁人都说是孝子贤孙们守在灵前等老人的魂魄回来,可舅妈说,就是看着外婆的身子,防止老鼠苍蝇来咬她。
“冬天也有老鼠?”
“有的,闻到味道就跑出来了。”
几个小时前,外婆还是活生生的,这么快就成了死人,腐烂发臭。我们人类分辨不出,可动物的鼻子灵得很。
“把门关上不就好了。”我说。
舅妈摇头:“不作兴,门开着,老太太好上路。”
我没再问,只呆呆地看着地板上的外婆。这是我十九年来第一次亲见死人。从前在电视上见到过,并不真切,这会儿外婆就躺在我面前,安安静静的,面容凹陷,没一点血色。我摸她的手,冷极了,没一点温度,像冬夜里干枯冰冷的树,褶皱僵硬,似乎稍稍用力就能掰下一块来。原来这就是死人的触感。我抓着一个死人的手,没觉得恐怖、可怕、恶心,只觉得难受,好难受。
我知道她已经死掉,没有心跳、没有脉搏、没有呼吸。我知道生老病死都是非常自然、非常合理、非常科学的事。我知道每个人都会死,这世上每分每秒都有无数人死。我甚至能从物理、化学、生物的角度解释什么是死亡。可是,我们的心里真能释怀吗。生命里占有一席之地的某个人忽然不在了,真的可以心平气和地当作一件早晚都会发生的事,从容坦荡去面对?爸爸的病一而再再而三地复发,如果下次复发他死了,我也是能够理解的,可是,我心里真能释怀吗。那个叫姚绣雯的女生,她对男朋友的离开真能释怀吗。我与刀刀分手一个月了,我真能释怀吗。我不敢说。人心都是肉长的。记忆是没办法删掉的。有些人有些事我们会永远记得。
就像这些年,每每我来看外婆,她搬了小板凳坐在门口,同我说话。她说,小生,你要好好学习,成绩要好,不会的要问老师。老师只会喜欢你用功好学,不会笑话你的。你爸爸那时候复读了三五年都没考上大学,你要给他争气。小生,吃这块肉,下午才去买的。前两天才杀的。那猪养得好,一身的膘,杀的时候叫得没命,我在门口都听见了。快吃快吃,都是纯瘦的,一点肥肉也没。嗳哟,就那一点肥的,你这么瘦就应该吃点肥肉才好。快吃掉,你长身体呢。读书那么苦,就应该多吃点,不然体质跟不上,要被人家欺负的。要不要再盛点青菜汤?青菜汤好喝呢。晚上刚拔的门口菜地的,被霜冻过的,好吃得很。大城市里可吃不到这么新鲜的。小生,外套不能脱!外头这么冷,快把外套穿起来,要感冒的。说了不听,要流鼻涕了吧。快把外套穿起来。先弄口热茶喝喝,驱驱寒,外头多冷。
前两天她还在电话里说,小生,什么时候回来?好好好,外婆等你回来。不要不要,买什么东西,浪费钱!外婆不缺东西,人回来了外婆就高兴。行行行,外婆等你回来。
现在我回来了,她却死了。她的白发,她的皱纹,她脸上的老年斑,她手上裂开的冻疮口子,她破了洞露出脚趾的布鞋,她缝补了又缝补的棉袄,她门前的小板凳,她给我倒的橘子水,她从怀里掏出的小手绢。都随她,一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