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交网络的爆炸式信息传播,是我们软件从业者始料未及的。从早期的论坛、空间,到后来的贴吧、博客,无论熟人联系,还是基于兴趣爱好的陌生人交友,一旦牵扯上社交两个字,便都火了起来。在即时通讯这块,腾讯凭借十亿用户的注册量占有绝对性优势,群组的出现更拓展了集体社区与个人社交的融合,形成了特殊的半隐私化社交圈。然后有了那些同城交友群、游戏交流群、读书心得群、电影分享群。网路上纷繁复杂的一群人,因为某个兴趣爱好天南地北凑到一块,这是实实在在的科技改变生活。但仔细考量也说得通,毕竟交流才是人作为一个社会个体最本质的需求。
一早就被南果拉到一个群里。那日吃火锅,他说要新建个群,把我们见过面的都拉进去,偶尔一块出来玩,这不,建好了。我一看,还真就唱歌吃火锅的那几个,没青春痘。
“人这么少,太冷清了。”我说。人多一点才好玩。我很怕寂寞。
“回头把我几个朋友也拉过来。”显然南果认识很多圈里的人,他让满满和我当管理员,“九月,你一看就是文艺青年,很能写,帮忙发个帖子推广一下吧,就写上海大学生同志线下交友群,好不。”
二话不说就去写了。南果说话软软的,很温柔,叫人不能拒绝。不像满满,总一副居高临下的说教口气。新注册了个账号,随便写了几段,无非就同城交友、线下聚会之类,欢迎大家来玩。稍微润色了下,提交。不一会儿就有人来加群。大家都怕寂寞。
南果大笑:“还是交大高材生厉害,这么快就来人了。”
我说:“不敢不敢,交大高手如云,我不过是个小菜鸟,还是学计算机的,写东西只是业余爱好。”
“九月不要谦虚,以后发帖就交给你了。”
我一口答应。不怪满满会喜欢南果,这样活泼开朗的男生,换了谁都要喜欢。而我这种又矫情又孤僻的,除了刀刀,谁都不会喜欢。真不明白当初刀刀怎么会看上我。我自己都嫌弃自己。
上海的冬天总是很冷,水产市场里到处都是水,更是冷得厉害。幸好我不是爱出门的人,有台电脑能上上网,看看视频、玩玩游戏、聊聊天,便可以整日宅在屋子里。这会儿便捧着热热的茶杯捂着手,窝在床上看《康熙来了》,偶尔右下角跳出加群提示,便随手通过下。嘿嘿,这么多人,我还是有点文笔的。点着点着,看到某个网名时猛地呆住。刀刀。这么巧?怎么会!心又扑腾扑腾跳起来。是他?不会。他从不加这种交友群的。他连网上的陌生人都没加过。我是例外。他联系人里都是同学朋友,就我一个网友。难道是同名?应该是同名。反正肯定不是他。点了确认。呼吸急促起来。就像大晴天里骤然刮了风。全身哆嗦。
他在群里打招呼:“大家好。”
字体没变,颜色没变,头像也是一样,明月当空。果然是他。我魂牵梦萦的刀刀。那****在电话里说,石头,你看月亮,今晚的月亮好有思念的感觉。第二天他就把头像换成那晚的月亮。真没想到还有再见的机会。虽然只是在网上。可我们不就在网上认识的吗。兜了一圈,又回到原处。
“新人快发照片。”大家都起哄。
好几个新来的都发了,他也跟着发。照片里,他穿着一身黑色的外套,里面是白色领子的衬衫,身形单薄。背景是自家的卫生间,灯亮着,照在他脸上特别阳光。他对着镜子微微笑着,皮肤白嫩,嘴唇红润,一手拿着手机按下快门。这张照片我非常熟悉。当初他给我看的就是这张。这是我曾一见钟情的那个形象。也是我现在念念不忘的那个形象。高高瘦瘦的,面容可爱的,没有青春痘的,清秀少年。
“新人很帅呀。多大了?”有人搭讪。
“二十。”
“大二吗?哪个学校的?”
“华师大。”
“闵行的?”
“普陀的。”
他们絮絮叨叨说着,从前我们初次聊天都不曾问这么细致,不免有些吃醋。
“刀刀,还记得我吗。”一行字发到群里,自己也不晓得什么意思。他怎会不记得我。实在是白问。见了他,我不自觉就作了起来。他就有这个能耐,可以远程操控我的神经系统。
“九月,你认识新人?”南果问。
“他就是我刚分手的那个男朋友。”
“就他?要不要踢了?”
还没回南果,就看到右下角的图标在闪。是刀刀的头像,那轮明月。明明彼此拉黑了,还是弹出了对话框。一定是程序BUG,从前的脏数据还缓存在本地没有更新。
他喊我:“石头。”
我条件反射一样回他:“石头在。”
想起那天下午。那时我们刚刚熟悉。我问他:“刀刀,你在干嘛。”他说:“给我家小狗洗澡。”我说:“你家还养小狗啦。”他说:“是啊,它叫布布。”我笑:“刀刀、布布,石头剪刀布呢。”他也笑:“对啊对啊,你就是石头。”从那之后,他就不叫我九月了,都叫我石头。
家人都叫我小生,朋友都叫我沪生,同学都叫我徐沪生,陈煦叫我沪生哥,邓健叫我哥,网友叫我九月,只有他,叫我石头。我是他一个人的石头。一听到他叫我石头,我就想起从前那些时光。仿佛这名字是尘封往事的咒语,他一念,时光便要倒流。想着从前的事,沉默着,说不出话来。从前我们见面也是很少讲话的,嘴巴总在干别的事。因为见得少,不忍浪费时间,见了面就热烈地亲吻起来。想不到从前那般亲密的两个人,也会有这般尴尬的一天,太叫人难堪。好一会儿才想起问他:“你不是不加这种交友群吗,怎么又加了。”
“我看那个帖子写得好玩,想来看看。”
心头一颤:“那是我写的!”我还跟从前一样,绝不用露骨夸张的言辞吸引别人的目光。我所写的,一字一句都是我的形象。我宁愿朴素、坦诚,不要媚俗、****。而这,也是他所喜爱的。因为他也是这样简单纯粹的人。
“可那个账号不是你呀。”
他一定是撅着嘴在说这话。从前他说“我喜欢你呀,石头”也是撅着嘴的。叫人见了就忍不住想亲一口。
“是我刚注册的。”苦笑着解释。
从前那个账号不用了。跟他有关的东西我都抛弃了。除了记忆。可是,他又看到我写的东西,又觉得有趣,又想来认识。难不成他能认出我写的东西吗。我们在一起时,他说将来要把我们的恋爱故事写成小说发在网上。我说好,咱们一起写。现在我们分手了,要是我换个网名把我们的故事写出来,他还能认出来吗。能的吧。总觉得我们缘分未尽,尚未走到穷途末路的时候,所以老天爷又给了我们一道机遇。只是,我不知这路该往哪儿走。我们已经分手了,还能怎样。坍圮的墙,死去的人,曾经的爱,从前的时光,都是不能转寰的。难不成重归于好?怎么会。摔碎的玻璃,哪怕你拼接得再好,太阳底下也是裂迹斑斑,再受不得触碰。那些伤害彼此的事,发生了,就没办法顺其自然地忘掉。是一辈子哽在喉咙的刺,吐不出,咽不下。就算我们复合,心里也有道过不去的坎,早晚要再分一次。但叫我说不想他,又是自欺欺人。
群聊天的窗口闪个不停,点开看到大段大段的聊天记录。一半是南果他们在帮我说话,说刀刀玩弄感情,一半是刀刀的自白。他说,每天一大早就要给石头发短信,有时赶着去上课,稍微发晚了,石头就要不开心。功课好多,学业好忙,但总要给石头发短信、打电话。每天晚上都要打一两个小时,每天晚上!有时作业写到一半,石头电话打来了,出去接,回来寝室的都断电了,可作业还没写完。一旦忙着别的事,没联系石头,石头就要胡思乱想,问我干什么去了,怎么没找他。每次出去都要花很多钱,我是心甘情愿为石头花钱的,我喜欢石头。可我也是学生,我存了很多钱,都花光了。渐渐的,我也觉得累。我喜欢石头,很喜欢石头,还是喜欢石头。但我想自由一点。我觉得这样太黏了,不好。我也有自己的生活,恋爱不是我全部的生活,我还要上课、写作业、陪爸妈、跟同学出去玩。石头把我当成生活里唯一的人。这样不好。石头喜欢我,我知道,我也喜欢石头。可石头不是我生活里唯一的人。石头那样子,我也很压抑。
好不容易燃起一点希望,又灭了。真是自作多情。有什么好烦恼的,人家压根儿就没想跟我复合。白日梦。关了聊天窗,接着看《康熙来了》。一直很喜欢这个综艺节目,觉得很好笑,不是讲老套笑话或者刻意做效果的搞笑,小S反应很快,她制造出的笑点别人模仿不来。去年认识刀刀后,每天忙着找他聊天,一直没空看,落了好多集,现在一集一集补。哈哈哈哈,笑死我了,小S真是太搞笑了,笑得我全身发抖。就像,大冬天的,被人泼了盆冷水,从头凉到脚,好冷啊,好冷。热水杯捧在手里,手暖和了。脚塞在被窝里,贴着热水袋,脚暖和了。取暖器开到最高温,里面的铁丝烧得红彤彤的,照得整个身体都暖了,脸上滚烫滚烫的,就心里还是冷的,鼻子也酸了。总记着他一次又一次在电话里说,石头,我好喜欢你。他喜欢我时,如获至宝,爱不释手。他不喜欢我了,弃如敝履,如释负重。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说这种话,不怕伤害我吗。不知道我看了会难过吗。
南果找我,说:“他退群了。”
“哦。”若无其事,狠狠地吸鼻子。幸好隔着电脑,没人看见。
“退群前他让我把这张照片发给你,说是留作纪念。”
什么意思,搞不懂他。都过去的人了,有什么好纪念的。心里这么想着,却还是接受了南果传来的照片。大概失恋的人都会做些自己也不能解释的事。点开一看,就刚刚他在群里发的那张。很想赌气删掉,但我没有。我把它和电脑里其余刀刀的照片放在一起,还有从前写的那些恋爱日记,一天一天的,文件名就是日历,都保存在一个新建文件夹里,设置隐藏。藏起来就看不见了。藏在心窝的角落里,不闻不问,就当他死了。是,他还活着,但从今往后,他在我心里就是块牌位。我记得他,但不会再想他,不会再聒不知耻做白日梦。因为这梦太不堪,叫我伤心难受。
“九月,虽然刚刚是帮你说话,但讲真的,别幼稚得跟个小孩似的,总要爹妈抱在怀里疼,稍微成熟点。你也不小了。他也是个不成熟的,你这么作,他肯定受不了。你要能成熟点,你们俩也不会分了。别什么都依赖他。大家都是男人,有点担当。”南果劝我。
我默然。与刀刀恋爱的时候,我总以为他会像父母守着子女一样,对我不离不弃。以为我再荒唐的要求,他都会答应。以为我缺失了十多年的父爱母爱,会在他身上找回来。我初次恋爱,什么都不懂,不知付出,只晓得索取。因为童年缺爱,平时过于独立,一旦深陷****,便在爱人面前完全丧失自我,十足依赖对方,将那人当成内心的父母。潜意识里压抑的渴求不会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来,只会在最信任的人面前全盘崩溃。这是我在心理学书上看到的,没想到自己成了实例。我对刀刀的爱,与其说是年少的爱情,不如说是我享受被人爱着,被人照顾着的温暖。因为这温暖我此前从未感受过。好不容易得来了,抓得死死的,怕那人走开,结果抓得太紧,适得其反。
“别总把事情做那么绝。凡事留点余地对大家都好。不过是吵个架拌个嘴就能和好的问题,真心没必要上升到分手的地步。遇上个能在一起的多不容易,好好珍惜才是。有什么矛盾,大家多沟通沟通,说清楚不就好了。”
我说:“我也是怕受伤害。所以宁愿跑得远远的,不给别人伤害我的机会。”
南果说:“帮帮忙,哪有人活着不受伤害的。谁年轻的时候没被人伤过。你这点破事算个毛。当年我为一男的割腕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割腕?我不信南果会做这种事。他不是会做这种事的人。这学期我旁听过几次情感心理学的通选课。这门课很出名,选的人非常多,我没选上,就去旁听。老师经常让大家分享自己的情感经历,有天有个女生,我记得叫姚绣雯,是媒体与设计学院的。她站在讲台前,撩起衣袖,露出手腕,那儿有道浅色的疤痕。她上周末为前男友割腕,割完看着血从手腕流下来,有点怕。心想就这么死了,值吗。将来别人问她怎么死的,身边的人还得解释说,是为了一个男生。多丢人。就那会儿,她觉得自己很傻,干嘛要为一个男生死,还是个不爱她的。为爱人去死,那是殉情,听起来就很感人。为不爱的人去死,那是矫情,听起来就很傻。真心不值。连为他难过都是不值的。他不要她了,她偏要活得更好,找个更高更帅的男朋友,到他面前得瑟去。怎么样,没了你,姐姐我一样风流潇洒。少了谁不是一样过?她立马就去校医院包扎。因为去得及时,只流了点血。但她不后悔,割一次腕换一次彻底的觉醒,太值。
南果说:“那时候我也傻,以为离了他就不能过。屁咧。那时候太年轻了。过去的事就不提了。”
那么重要的事,姚绣雯站在讲台上说得我们在下面听着都觉得毛骨悚然,可南果三言两语就带过去了,都不知道要不要信。或许是他经历太多,这点陈年往事早不算什么。我能对刀刀这么轻描淡写就好了。
南果说:“九月,你又不是块玻璃,一碰就碎。就算是玻璃,麻烦你也做块防弹玻璃,硬一点。男人太软了可不好。不要别人戳你一下,你就痛个三五天的。男子汉大丈夫,不嫌丢人?稍微坚强点好吗,别总像个孩子。过了年,你也二十了,是个大人,要晓得轻重。恋爱的问题嘛,你还年轻,多历练历练就好。刀刀的话也有道理,太缠着他,谁都受不了,换了我也一样甩你。你这样又矫情又敏感,脾气还倔得要死,不改改早晚要吃苦头。”
我撅着嘴没说话。刀刀的话我不懂分辨,也不想分辨,只觉得难过。我所有觉得很美好的事,都是他觉得很累的事,多不堪。
“好了好了,别作了,不开心的事就别想了。有空出来玩。我跟满满找了家不错的烧烤店,改天一块去吃吧。多经历点也好,总要成长的。”
成长?成长了就什么都无所谓了吗。什么时候我能真正成长起来?我是很想成长的。那些说不想长大的人,实在是幼稚。哪有人一辈子不成长的。不想对自己的人生负责吗。小孩子才不用负责。所谓不想长大,与其说是怀念童真,不如说是逃避作为一个成年人应有的责任。我不要那样胆怯懦弱。我只是太年轻,不晓得如何成长。我走了许多弯路仍是幼稚。要有捷径该多好。如果听了别人的成长经历,就能立马成熟起来,得少受多少折腾。
之前抱怨失恋时,满满曾跟我说,我们漫长一生,就得走很远很远路,犯很多很多错,受很多很多伤。这些路,别人不能帮我们走。这些错,别人不能帮我们犯。这些伤害,别人不能帮我们承受。命是自己的,别人不能替你过日子。但不要灰心。我们今时今日所遭遇的种种苦痛困厄,都会成为来日里我们坚强的力量。总有一天回头看自己,知道这一路艰辛,已非从前那个弱者。那些曾爱过你、伤害你的人,想起他们,固然会有心酸的情绪,但正因为他们的来与去,才使得你茁壮。
真是这样吗。我没信他。觉得他在讲大道理,没意思。我要的是温言软语的安慰。
一集一集看完这几个月的《康熙来了》,又开始玩游戏。南果喊人出去玩我也没去,聊天也很少,整天玩游戏,有时连吃饭也顾不上。爸爸的训斥就当耳边风,妈妈忙得厉害,稍有时间便去睡觉,根本没工夫管我。姐姐周末在家只顾自己休息,也不管我。我便全身心投入在这堆虚拟数据里。
我渐渐明白为什么这么多人喜欢玩游戏。只要你肯花时间,升级是早晚的事,金币和极品装备也是早晚的事。都有必然性。不像恋爱、学习、工作,有一定的概率,运气好,一击即中,语气不好,再怎么努力也是白费。尤其恋爱,是两个人的事,一个人再努力,对方不受用,便是全无作用。最最重要的,你玩的游戏角色会受伤害,但你本人永远不会被游戏伤害。所以南果说错了,假如我一辈子沉迷于游戏,就不会受伤害。或者学那些游戏人生的人,比如青春痘,他那般无所顾忌,肯定不会受伤害。可是,我不想成为青春痘那样的人。我想对自己的人生负责。如果人人都要受伤无可避免,我希望自己变得强大。我只是不晓得,人生这场游戏,得失之间,究竟要经历多少坎坷,才能心如钢铁,再不怕被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