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大学生每学期都要选修几门通选课作为学积分的一部分。这些课程多半不难，平时上课点个名，期末时候写篇论文就能过。但某些通选课还是挺有意思的。比如上学期跟陈煦选的那门西方文明史，的确学到不少知识。这学期陈煦为了方便见她男朋友，选了徐汇校区的通选课，我就跟琛琛选了那门媒体传播学。
琛琛并没有认真听课。她一天到晚在本子上涂涂画画。上课时，她把她画的三十多张各式各样的椅子拿给我看。我从没见过椅子可以长成那样子，不禁要质疑，这椅子真能坐人吗。奇形怪状的，有的没靠背，有的没把手，有的连坐哪儿我都看不出来，她要不说，我都没瞧出来那是把椅子。
琛琛说：“当然能坐了。这都是我前两天刚设计的，你自然没见过。”
我不明白，椅子不就是用来坐的吗，四个脚、一个板不就行了，还要设计？不是浪费时间吗。
她说：“你坐的那是椅子，我们画的是工艺品，不一样。”
“能有什么不一样。”我不屑。
“几十年前******，许多人吃树皮充饥，为的是填饱肚子。这辈人到现在衣食无忧了，依然非常珍惜粮食，粒粒皆辛苦，舍不得浪费一粒米饭。但对他们那辈人来讲，食物更多的是填饱肚子，而不是享受美食。所以你要出去吃很贵的东西时，他们都会觉得你在浪费钱，觉得米饭一样能吃饱。这个区别你明白吧。大多数不懂艺术的人，就跟为了填饱肚子而吃饭的上辈人一样，还停留在实用性上，没到艺术审美阶层。”
“我明白了，你的椅子是用来欣赏的，用来看的，不是用来坐的。”故意讽刺她。
她白了我一眼，也不打算解释，说：“这是我工业设计课的作业，老师让我们每个人画一百张椅子的设计稿。”
我摇头，搞不懂他们。设计成那么个样子，能有什么用，能卖钱？能不能卖钱是我用来衡量商品价值的唯一标准。
琛琛说：“当然。懂得欣赏的人会出大价钱买。艺术品这种东西，有人欣赏就卖得出去。但卖不出去不代表就一文不值。”
“没有固定标准吗？随便别人怎么标价？我就不明白为什么梵高的画那么值钱。就因为他死了？艺术家都要死了他们的作品才能值钱？”
“艺术是没有固定标准的，因为审美在不断发展，无时不刻都有新的艺术被创造出来，用固定标准来限制，那是理性，不是艺术，艺术是创作思想的爆炸，永不设限。许多艺术家死后才被发掘出价值，因为他们超前的艺术思想不能被当下的人所接受。你在原始社会谈论资本论，会有人接受吗。一个道理。梵高的画被人欣赏有很多缘故，其中之一就是他对色调的处理。如果你细心去看他的画，就会发现无论是《夜间的咖啡馆》《星夜》《向日葵》其中的色调……”她见我全无要听的意思，又继续画椅子，“算了算了，跟你讲你也不懂。”
好吧，作为写程序的理工科男生，我真不懂艺术创作。什么思想爆炸，什么永不设限，太乱了。我给我循规蹈矩的人生设立了许多限制和标准，时刻提醒自己不要越界。没有界限的人生，难以想象。
琛琛画画时，我就听课。老师是刚从美国回来的传媒教授，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中国人，光头。讲的东西很有趣。老师说，我们在电视报纸上看到的新闻，都是编辑们从成千上百条新闻里选出来的几条。这几条是在他们看来很重要的几条，标准和权重都由他们定，民众能不能看到全在他们。假设现在社会上出了一条非常重大的新闻事件，但编辑们因为内部达成某个共识，没有公布，那民众就不能获知这条重要讯息。这就形成了信息屏障。几百年前的战争时代，有时首领将军忽然暴毙死亡，但为了树立军威，都会秘不发丧，这就是信息屏障。当然，随着社交网络的发展，什么事一旦发生立马有人发到网上被大家看到，那种信息屏已经很难发生。但类似的屏障还存在于其他领域。比如电视台每年都会拍摄上百部电视剧，但观众最后看到的就那几部。拍的时候选哪个演员哪个剧本，决策权在导演，最后要播哪部剧，决策权在电视台的编导。他们决定了接下来几个月大众娱乐的流行趋势。
社会传播就像一个金字塔，塔顶有一群少数人控制了整个社会的舆论方向，塔底的人说是追逐流行，紧跟时代的脚步，其实就是跟在塔顶的人后面跑。
不仅传媒，书籍领域也是这样，少部分人写，大部分人看，传递价值观。现在互联网平台发展很快，谁都能写书，网络写手层出不穷，每天几千字几万字的更新。但我不建议大家看那些文字。网络写手喜欢讨好读者，读者想看什么，他们就写什么，什么点击率高，他们就写什么。你读那些小说，觉得畅快淋漓，被取悦，精神鸦片一样容易上瘾，渐渐只能在这种小说里获得快感，整个人都变得萎靡懒散，脱离实际。
阅读会在潜移默化中改变人的思维意识。如果你想成为一个有独立思想的人，比如金字塔塔顶的人，有远见，有决策能力，有话语权，建议你多读经典。新闻，科技，金融，法律，政治，这些类目你们要与时俱进，接触最新消息。但真要读书，还是建议你们看一些经典书籍。至少出版十年以上的。从经典中挖掘出与时俱进的理念。那些所谓的流行书籍、年度畅销书，别忙看。等个三年五载，等它们不流行了，如果还没被市场淘汰，那可以看看。商业市场，利益熏心，炒作太多，不建议大家在未经岁月洗礼的书籍上浪费时间。
整堂课我都听得很认真，觉得这老师东拉西扯的，想法很特别，值得再回味。难道这就是学艺术的思维不设限的结果？有一点我很同意，我那三个整天沉迷网络小说的室友，的确非常萎靡非常懒散，整天宅在寝室看小说，除了晃晃鼠标，就跟雕塑似的动也不动，吃饭叫外卖，课也不去上，澡都懒得洗，臭烘烘的，每天睡到中午才起床，晚上断电了还在床上用手机看小说。他们就活在小说里了。
下课时，右右发短信喊我一块吃晚饭。我很久没收到这种邀约，紧张兮兮。虽然他的****观让我失望，但能认识个朋友偶尔吃饭聊天也不错。我想在交大找到这样一个朋友。右右说他在食堂门口等我。我说我马上到。从前都是我等刀刀的。真是不能比。比了，反叫人伤心难过。为什么右右能早到了等我，刀刀就不能。
琛琛还在画她的椅子。课是两节连上的，九十分钟。可她才画了三张，平均半小时一张。一百张呢，岂不是要画五十个小时。不由得对她这份认真的态度有些敬佩。从前总觉得毕加索的图都是胡乱涂抹的，现在想想，也许真是我不懂艺术。
赶紧往食堂走，不好意思叫右右久等。等人是很难熬的事，我经历过。从前每次约会都要等刀刀，他总来迟。三五分钟就罢了，两三个小时也有。我就傻站在地铁站出站口，玩手机里的贪吃蛇。我讨厌刀刀的不守时。
下课时间，食堂门口人很多。右右站在路口的桃花树下，朝我招手。见了我，笑嘻嘻地递过来一个塑料杯子，说：“快喝吧。”杯子热乎乎的，有点烫，装着大半杯灰黑色的液体。我开了杯子闻到一股浓厚的中药味，猜到是板蓝根。他说：“昨天听你咳嗽了，想起寝室里还有些板蓝根，就给你泡了。”
这几天天气不好，很多人感冒，我咳嗽好几天，也没留心，反正过两天就好。没想到他居然这般细心。他什么意思，跟高斯一样的想法吗。不应该。他那么多人追，我又没追他，长得又不好看，没钱没色的，实在不明白。他未免用心过头。高斯一顿饭我就上钩了，他居然用板蓝根这么高的招式。
“快喝快喝。”他催我，“趁热喝。不然要冷掉了。”
我咕噜咕噜全喝了，温热的药剂顺着喉咙流到胃里，很暖。当初我去找刀刀时也曾感冒着凉，他怎么就没想到给我泡杯板蓝根呢。真是不能比。打饭时，右右又替我付钱，又给我买了饮料。非常自然。我本该拒绝，可难得有人请我吃饭，能省顿饭钱，我舍不得。何况他自己也说，有人对你好，为什么要拒绝。想到昨天的对话，我问他：“别人追求你，你什么都不回应，人家还会继续对你好吗？他们傻啊？哪有人得不到回报，还接着付出的。”
“我魅力大，没办法。前两天又有个帅哥追我，家里挺有钱的，喊我去酒吧玩，玩到凌晨才回来。”
“去酒吧玩？”我不信他会出入那种场所。总觉得那地方不干净。
“同志酒吧，都是同性恋，很多帅哥。想去吗？很多肌肉男脱了上衣半裸着跳舞，扭来扭去的，全是肉。还是不带你去了，要把你带坏的。那些肌肉男都是空有长相，没什么智商，傻得很。玩玩就行了，当不了真。千万别只因为一个人长得好身材好就喜欢他，那是没脑子的人才会干的事。”他夹了块鸡排给我，“你看你，太瘦了，还吃这么少，把这个吃掉。”
我饭量很小，一顿饭两个素菜二两米饭就够了，偶尔吃个荤菜，四五块钱。右右饭量很大，一顿饭要两个素菜两个荤菜四两米饭，十多块钱。刚点菜时，他要了个红烧肉，还要两个鸡排，没想到是给我的。
他给我夹红烧肉，说：“快吃快吃，这么瘦，会没人要的。多长点肉，摸起来舒服点。”
“没人要就没人要。”我说，“反正也没人摸我。”忽然就作了起来。有人对我好，我就不自觉地要作。
“没人要我要。我来摸你。”他伸过手来捏我的脸，“九，你皮肤真好，软软的。”
我没接话，吃着鸡排，嘴里满是香味。邓健说，总吃素不行，会营养不良。但多素少荤的饮食方式的确比较健康。绿叶蔬菜纤维素多，有助于肠胃运动，新陈代谢快了，皮肤自然好。
“九，我要吃你的炒生菜。”他跟我撒娇，张大了嘴巴要我喂。大庭广众的，一米八的大男生跟你撒娇，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就喂了。上次斌斌喂我吃蛋糕，我很抗拒，这次右右让我喂他，我一点也没抗拒，非常自然。明明认识斌斌更久，为何会这样。
“真好吃。”他笑，夹了块红烧肉要喂我，“来，张嘴。”这样亲密的动作，附近立即有女生看过来，窃窃私语，嘴角露出暧昧的笑意。他也不顾别人的目光，自顾自吃着，问我：“九，是不是被我昨天的话吓着了。我不想骗你，我不是什么好人。”
我默然，曾经有个大好人在我身边，可他对别人也好，甚至来不及顾我。但这会儿，那杯板蓝根实实在在暖着我，餐盘里的鸡排也着实很香。因为贫穷，我享受一个人带给我物质上的温饱，但我更看重一份关怀我的心。给我捂手，给我泡板蓝根，给我买鸡排。对我来讲，这就是关心。所以我说：“你不是好人，可那又怎样。”
昨晚找孙志鹏讨论软概作业，看到王学林在看古天乐版的《神雕侠侣》，播到黄蓉带杨过回桃花岛。我记得后面的剧情。黄蓉的女儿郭芙带着大武小武欺负杨过，黄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不是欧阳锋教过杨过蛤蟆功，杨过早给他们打死。诚然，黄蓉是个好人，可她因为杨康的缘故，并不真心对杨过好，杨过也不喜欢她。西毒欧阳锋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坏人，杀人无数，下手狠辣，可他真心对杨过好，教他武功保护自己，所以杨过孝顺他，爱重他。我跟杨过想法一样，一个人再好，他对我不好，便不够好。一个人再坏，他对我好，我便马不停蹄跟他走。
好人又如何，郭大侠的女儿又如何，那些虚名浮利不过是给世人追捧的。我不要，也不屑。我只要对得起自己。幸福这种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你敢予我一匹马，我就敢陪你仗剑走天涯。不为别的，只为我喜欢。感情的事，再没有什么抵得过我喜欢三个字。你不是好人，可那又怎样？你对我好就行了。我喜欢你就行了。不是吗。
右右笑了，摸摸我的脸说：“九，你真乖。”
这是我真心所愿。我失望过一次，不想重蹈覆辙。爱情这种事，我想跟着自己的心走。我知道这世上许多人畏惧旁人的目光，凡事种种都要找一个合乎情理的解释，好说服别人理解自己。但我不要。我想做就做，想爱就爱，理由只要一个，我喜欢。别人能不能理解，那是别人的事，我不在乎。